第6章 既已命至懸崖,那還何必瞻前顧後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鳶兒,扶我起來。」

  楚傾瑤藏於袖中的雙手寸寸攥緊,冰涼從指尖蔓延,遊蕩在這副了無生氣的軀殼裡。

  她總不能如此憋屈的病死他鄉。

  她不能就這樣倒了,爹爹還在大獄,弟弟落入敵手,若她就這般輕易倒了,那可太如那些人的意了。

  枕邊的小藥匣里裝著一枚枚冒著幽光的銀針,楚傾瑤抽出竹籤粗細的一枚,毫不猶豫地用力刺入下腹。

  一口褐色濁血落在地上,楚傾瑤的神色從霎然面若金紙,繼而緩緩泛出血色。

  不過幾息,剛剛還生氣奄奄的人兒,轉眼恢復了不少生機。

  那雙原本悲寂叢生的眸子,再抬首,已經掩去大半思緒,只余徹骨恨意藏匿其中。

  「小姐!您這是做什麼!」

  「無礙,不過一個略有些傷身的穴位罷了。靳少爺先迴避一下吧,等我起身再請你進來。」

  靳星懷知道自己隔著珠簾已經有些冒犯,連忙出屋帶上門,神色怔忪地靠在門邊,繃緊的肩膀一懈再懈。

  他是遊手好閒不學無術,但他不是傻子。

  這世上哪有什麼神奇的穴位包治百病,一下就能讓人恢復如初的?

  沒有,都是用各種不值得代價換來的。

  靳星懷眼前不斷重現剛剛楚傾瑤毅然決然扎向自己時的那一幕,銀晃晃的竹籤粗的針,褐紅到讓人後怕的血,想著想著,他腦中如一團麻扯來扯去的頭痛欲裂。

  他記得楚姐姐是很溫柔的一個人兒,雖只比他大半歲,但言語行事上沉穩得總大他許多年歲一般,父親曾說,楚姐姐少年老成,且十分懂得藏拙。

  平日神色清冷略顯疏離,但嘴角總勾著一絲溫婉的淺笑,與人說話輕聲細語如春風拂柳,卻又總能如投湖玉石一語中的。

  靳星懷一直都知道楚傾瑤聰明伶俐又有點小倔強。

  可他從來沒想過會在楚姐姐身上,感受到一股讓人害怕的決絕。

  雙手捂住臉,靳星懷垂下頭,身子漸漸躬下。

  他好無能,也好沒用,楚姐姐最艱難的時候,他連一句有用的話都說不出口。

  他不懂什麼朝堂風波雲涌,也不懂如何周旋打點,他連楚姐姐父親為何入獄都沒搞明白原委,更別提幫什麼忙了。

  生平第一次,他痛恨曾經遊山玩水不學無術的自己。

  身前似乎停住一個人影,靳星懷抬起頭,對上視線的瞬間,他只覺得自己被掐住了脖子,周身裹滿了陰鷙冷戾的氣息。

  「你,你,你是,何人?」

  靳星懷不自覺地結巴,蹲在地上的腿被強大的氣場壓制,根本站不起身。

  君臨妄一襲玄墨華服修身,居高臨下的睥著他,神色漠然,眸底冷戾。

  「靳小少爺,別來無恙。」

  ——

  「小姐,您剛剛那樣,會不會傷著身子的根本啊?」

  鳶兒探著楚傾瑤已經恢復正常溫度的額頭,心中擔憂愈演愈烈。

  楚傾瑤面色如常地拂開她的手,眼底波瀾不驚,「怎麼會,別瞎想。」

  一點折壽的代價罷了。

  既然這副身子現下光是康健的活著都成問題,那她還何必瞻前顧後。

  桌上攤著那被血漬染污的那兩封信,盧嬸嬸那封,後面說已經在打點了,只是軍中事宜一向敏感,盧伯伯自從被皇上訓斥過後,也不敢再有過多大動作,不然容易被坐實楚白山結黨營私的罪責。

  而另一封,是嚴春宜的閨話信。

  嚴春宜是裴淑婉的大嫂,而裴淑婉,是時常與賀子言兄妹相稱,舉止親昵,明晃晃給她戴綠帽的那個女人。

  楚傾瑤與嚴春宜本不相熟,甚至連手帕交都算不上,游湖宴會等場合也不過點頭之交,叫得上名字罷了。

  信上先是很詭異的用十分相熟的語氣說了些閨中密友才會談的羞恥話題,篇幅過半才出現些夾雜其中的隱晦話語。

  例如:我院子裡的槐樹結果了,結下來的槐角都瞧著不大好,我小姑子來討了些。你要嗎?你若不要,我便一股腦都給她。屆時你再想要,我可就沒有了。

  再比如:我小姑子前幾日送了我兩隻野雞子,她說是獵場獵來的,大家都有,連恰巧碰上的大皇子也有。

  單單這兩句,楚傾瑤一眼便察覺出不對勁。

  後文反覆通讀兩遍也不見異樣,楚傾瑤當即讓鳶兒拿出紙筆回信。

  前文寥寥幾句言自己近來傷春悲秋茶飯不思,剛出京城沒幾日便接連病倒了兩次,又說自己回想起好幾家茶館的說書故事,叫嚴春宜幫自己去多聽幾場。

  墨染筆尖懸在紙上,楚傾瑤沉思片刻繼續落筆。

  「虧你還想著我六月討你槐花蜜時就惦記上的槐角,你可不許給了別人,一顆都不許。」

  槐樹木鬼,尋常人家興許不忌,但官府門第向來事事都求個好兆頭,裴家長子的院中怎會有能結果子的槐樹。

  而槐角並不能食,但可入藥,清熱瀉火,藥丸內服可止血......她記得父親往年的隨記中寫到過,某日御書房議事,皇上驟發病症,急召太醫,後服地榆槐角丸。

  嚴春宜是刑部左侍郎的女兒,而父親當日在宮中,就是被刑部左侍郎收押的。

  裴淑婉管嚴春宜要莫須有的槐角,嚴春宜暫且沒給,而是先寫信問她要不要,還提醒她,日後再想要便沒有了。

  那這槐角,應是與父親相關的證據。

  或筆錄口供,或其他證據,但無論是什麼,都絕對不能落入裴淑婉手中,否則便是給了賀子言,變相落入丞相府手中。

  嚴春宜此舉代表著刑部左侍郎的意思,要挾也好討恩也罷,她姑且記下日後再算。

  而至於另一句,那野雞子的『雞』字似是寫錯而寫了兩遍,第一遍畫了個凌亂的方塊,字底隱約透著一個『妓』字。

  這應當是嚴春宜給她的一點小提示,免得她連敵人究竟是誰都一頭霧水。

  裴淑婉這些年一再模仿楚傾瑤的清冷出塵,自然沒有逞武能的喜好,那便是跟著賀子言去的獵場。

  並且,給大皇子送了兩個妓。

  如此順下來,丞相府背後是誰不言而喻。

  但畢竟嚴春宜與她並非熟識,此時的她必須萬般謹慎,容不得行差一步,嚴春宜的話,她只能信一半。

  𝔰𝔱𝔬55.𝔠𝔬𝔪

  畢竟現下雖說楚家沒落,可她爹總歸還在京中,一日不定罪,那她楚家這把刀,誰都能搶過去捅別人一下。

  回給嚴春宜的信寥寥幾語收尾,楚傾瑤放下筆,活動了一下酸脹的手腕,至於回給盧嬸嬸的信,她此時實在沒有頭緒。

  鳶兒擔心她勞累,見她額頭冒出細汗,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輕輕擦去。

  靳星懷不知何時進了外間,安安靜靜的坐在一旁出神。

  「靳少爺?我家小姐喚您好幾聲了。」

  「啊?我,我剛剛在想事情。」靳星懷驚醒般轉過頭來,對上楚傾瑤疑惑的神情,不自然地錯開了眼神:「楚姐姐,等天亮了,我再給你請個郎中來吧?」

  楚傾瑤將紙筆放在一旁說道:「不必了,你瞧我現在精神頭不挺好的嗎,我身子已無大礙了,不過今天還有其他事想拜託你。」

  「楚姐姐你只管說。」

  聽他急切的語氣,楚傾瑤愣了一下,隨後輕笑搖頭:「也不是什麼大事,白日裡我想去附近的茶館轉轉,但我畢竟大病初癒可能會體力不支,轉不了幾家,你可否替我去尋其他茶館的說書先生,給些銀子,讓他們講些故事。」

  「講故事?」

  靳星懷一頭霧水,「楚姐姐,你要講什麼故事啊?」

  楚傾瑤起身緩步到窗邊,透過窗欞,望向晨霧蒙蒙的天邊,聲色寒寂:「講,皇帝昏庸,忠臣負骨,稚子何辜,天下危冤四起。」

  卯時的天已經亮堂起來,可朝陽卻被層層濃雲遮蓋,顯得天色沉悶悶的。

  靳星懷盯著楚傾瑤背光的身影目不轉睛。

  他仿佛看到茫然大霧中,一個脆弱卻又堅毅的人兒站在前路,等他追上前去,等他跟在身後。

  靳星懷猛地低下頭,默默轉身出門。

  ——

  晌午前,城裡的集上正熱鬧。

  楚傾瑤被靳星懷和鳶兒左右護著,隨人流慢悠悠地往就近一處茶館走去。

  路上糕點小吃飄香四溢,道兩旁吆喝聲交錯入耳,身處這煙火氣中實在讓人心安。

  走著走著,鳶兒忽然腳步頓了一下,緊接著踮腳往一處張望。

  楚傾瑤隨著她的視線看去,問道:「怎麼了?」

  「奴婢好像看到那日藥商身邊的兩個屬下了。」

  靳星懷愕然問道:「藥商?什麼藥商?」

  「就在那,那個主子穿著一身黑,身後兩個屬下一身灰的就是。」鳶兒一邊指著,腳步慢慢往那處湊。

  楚傾瑤順著看去,卻驀然望見那副側顏,薄唇淺抿,藏著輕佻笑意的瑞鳳眸下,明晃晃綴著一顆淚痣。

  「那人就是先前予咱們贈藥的藥商?」

  鳶兒搖搖頭,「奴婢那日並沒有見到藥商本人,但那兩個下屬奴婢是記得的。」

  楚傾瑤徹底停下腳步,神色滿是詫異。

  那日在京中驚鴻一瞥,她甚至都要懷疑是錯覺,或認錯了人。

  可今日再見那人的側顏,她不禁思緒大亂。

  她本以為她定然已經忘了兒時將自己嚇哭的那雙瑞鳳勾人的眉眼。

  可時隔多年當他再次出現在眼前,隔著人海她細細打量,心中始終都有個聲音一遍遍重複地告訴她。

  她沒有認錯。

  「你們打什麼啞謎呢?到底是什麼藥商啊?」靳星懷隔著人海和攤販的牌匾飄旗,半天沒看到鳶兒所說的人在哪。

  鳶兒簡單講述先前在驛站的藥材一事,靳星懷聽完脫口而出:「最開始的行徑,聽起來怎麼不像好人呢?」

  鳶兒回想起長義一板一眼跟她說讓小姐深更半夜親自道謝的場景,低下頭笑而不語。

  也怪她當時心急,意會錯了吧。

  楚傾瑤望著遠處那三人的背影,莫名一股逃避的念頭湧上心頭,趁著那人還未發現,連忙拽著鳶兒和靳星懷往反方向躲。

  集市另一面,古玩小攤前,長仁嬉皮笑臉地跟攤主討價還價,君臨妄隨意打量著手中一枚刻著宮印的扳指。

  忽然長義湊近君臨妄身後,「主子,那位好像是楚小姐。」

  君臨妄回頭望去,睨見那不盈風吹的倩影沒入人潮。

  長義不解的撓了撓頭:「也可能是屬下看錯了,楚小姐昨日還病得下不來床,今日怎得都能逛集了?」

  「你跟上去瞧瞧。」

  「是。」

  長義三兩步躥到楚傾瑤不遠處,君臨妄目光尋著人潮中時隱時現的那道身影,神色漫出幾分興致盎然。

  結果,在掃見楚傾瑤身邊小心護著人往前走的靳星懷時,眸底笑意蕩然無存。

  嘖,礙眼。

  楚傾瑤拽著鳶兒繞了個圈,從另一條不太擁擠的小道拐入茶館。

  此時將臨午飯,茶館中卻依舊人滿為患,不少人品茶聽書入迷頗深。

  楚傾瑤隨便尋了個大堂角落的位置坐下,當即有小二上前招呼。

  鳶兒對小二附耳說了幾句,手中銀錢隨著一疊紙遞了過去,小二聽完爽快應下,不多時端著一壺碧螺春和一疊桃花酥回到桌前。

  「這位小姐,咱茶館後面休息的先生們瞧了您給的故事那是讚不絕口,爭相競搶待會兒的說台,小的瞧您又面生,多嘴問一句,您這故事是打哪來的啊?」

  楚傾瑤垂眸,吹著茶盞中的浮葉默不作聲。

  一旁的靳星懷倒是板著富家公子的氣場,偏頭不耐煩地瞅了那小二一眼。

  鳶兒適時開口說道:「問這麼多幹嘛,你就說這故事你們講不講,不講那就拿回來,我家少爺和小姐也好去你們對門那家問問。」

  「誒!您別介啊!小的不問了還不成嘛。」

  小二絲毫不見害怕的打著哈哈退下,畢竟也見過不少達官顯貴,若不是圓滑之人也幹不成這茶館的跑堂。

  沒一會兒,台上講完『宋江怒殺閻婆惜』後,換了一位說書先生。

  醒木連拍三下,滿堂寂靜。

  「今兒給大夥悄摸講兩句。」

  此話一出,眾人哄堂大笑。

  「你都坐檯上了,還能叫悄摸?」

  「哈哈哈,別又是什麼天家的事兒吧?」

  「還真有可能,我前兒聽說京城那,那位又辦了件大糊塗事呢。」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