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不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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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案上,鏤空博山爐散出蘇合香。

  明明是開竅醒神的辛香,但與暖意裹在一起,卻叫人渾身無力。

  室內忽然寂靜下來,更襯得銅漏沙沙聲音迫人。

  皇上輕笑一聲,石青夾明黃繡翟紋的袖口掩下,落在我的一隻手背上,緩緩往下滑著,直至將我的手指悉數攥在手心。

  「柔條紛冉冉,葉落何翩翩,」皇上執起我的手,溫聲道:「詩中有雲,女子手如柔荑。果真如此。眼下就是年關了,你可想要什麼賞賜?」

  「我不想要什麼賞。」

  「我就知你會這樣說。」皇上含笑拿出一個烏沉木小盒。

  那盒子就在一旁的一本書下,想必是早備好了的。

  裡頭是一個金燦燦的圓環,式樣簡樸,上頭未雕刻任何紋路,但那金環成色卻是極好。

  他目光溫和,一雙眸子清亮,捲起我的衣袖,將金環籠上去……

  攘袖見素手,皓腕約金環……

  一想到他在初翻閱曹植這篇辭賦時,約莫曾有過這樣的浮想,我更覺心下迷惘,急忙後退一步,屈膝行禮低聲道:「奴才不是什麼出色美女,皇上卻是賢德之人。」

  皇上明知這是奉承之言,卻仍是開懷,低笑兩聲道:「我有時想,名門閨閣出身的女子尚不如你,你該是出身在什麼樣的人家?」

  「奴才……」我猶豫著,並不想拿蘇韓胄的一套說辭出來。

  暖閣外垂簾微動,應是李德福要進來了,我便噤了聲,鬆了口氣,垂手立到一旁。

  皇上去議事殿與兩位太史商議祭祀事宜,到了用晚膳時尚未回來。

  我坐在直房爐子邊分揀花茶。

  玉婷與兩個小宮女玩葉子牌。

  杜海全一掀帘子進來,雙手攏在袖中取暖,一副閒適的模樣,笑咪咪地與我打招呼:

  「玉如姑娘怎麼不歇著?這種活兒交給她們做就好。」

  皇上待我雖未在明面上,但杜海全這等人精,又是跟著李德福做事的人,大約是嗅出了什麼風頭,總是這般討好態度。

  我笑了笑並未言語。

  玉婷笑道:「杜公公,咱們萬歲爺怎麼還沒回來用膳?」

  杜海全道:「嘿,你們還不知道啊?皇上今晚上在長樂宮陪太后用膳呢。」

  手指一疼,我低頭一看,一個玫瑰花葉柄直扎進了我的指縫裡,隱隱滲出血來。

  過了年,天氣仍是寒冷,且是去山上祭祀,因此所帶行頭巨多,再加上隨扈人員,御駕車隊浩浩蕩蕩數里地。

  我與玉婷坐一輛馬車,她掀開帘子朝外望,簾外是一角的天,湛藍明淨。

  她入宮兩年了,這是頭一回出宮,自是興奮。

  她掰著手指算了算,說:「我還要熬上個十年才能被放出來,玉如,你跟我一般大,咱們兩個一起慢慢熬吧。」

  「十年……」我低聲說著,望著外頭的一方碧天,心裡默默道:「從入宮門的那一刻起,我就被葬進去了。」

  舟馬勞頓,抵達岱廟時,並未立刻開始封禪儀式,而是先安頓下來。

  正是午後,皇上用了齋飯後,見日頭高懸,群山巍峨,心情舒暢之餘,便換了常服去登山望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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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間尚有厚厚的積雪,李德福一路勸行,皇上仍是興致勃勃,一口氣爬了許久。

  半山腰處有一個亭子,朱紅漆蓋頂上覆著一層白雪,在山間甚是雅致,皇上遠遠瞧見了,回頭對李德福吩咐:「叫他們不必跟著了,朕去前面亭子坐坐就回。」

  李德福登山正累得氣喘吁吁,聽聞精神一振,傳令下去讓一眾禁軍侍衛原地歇息,他帶著我等御前的人跟皇上繼續爬。

  一堵巨石過後,就是亭子了。

  皇上喜靜,微喘著氣道:「朕自己去。「說著已是徑直而去。

  李德福回過頭來,朝我使了個顏色,口中冒著白氣:「跟著。」

  山中灌木枯枝結著晶瑩白霜,能聽見前面咯吱咯吱踩在積雪上的聲音。

  我走得輕且慢,但皇上仍是察覺到了,一回頭見是我,目光先朝後面望了望,見那巨石掩映下,不見旁的人,便又走了回來,牽著我的手走至亭下。

  難怪此處設一處觀景台,只見對面陡峭峽谷嶙峋,深不見底,一條闊大白練由上而下,原是瀑布成冰。

  因暖陽照耀,有積雪化開,竟在半空中凝結成氣化做一道彩虹。

  我從未如此近得瞧過彩虹,不由道:「真美。」

  「這等奇景,只在險惡之地可見,還需攀山越嶺,勞苦費神方能看到,看來人間事大抵如此。」皇上沉聲道。

  我扭頭看他。他披件石青金絲灰貂大氅,金冠束髮,白淨清冷麵龐被光線照著,玉一般冷潤。

  他雖握著我的手,目光卻深沉望著前方,周身又散發出沉鬱得落落寡歡。

  或許察覺出我的凝視,他回過神來,伸臂攬住了我,用他的大氅將我包在懷裡。

  外面的風聲忽地變小,只有他沉穩有力的心跳聲,如夜間馬蹄奔騰。

  他身上淡淡的瑞腦香鑽入鼻端,我的臉一點點變得熱起來,側身微傾站立著,好不那麼貼近。

  忽然一陣微弱的酒香襲來,皇上一低頭,冰涼的唇已落下,如一隻蝴蝶輕輕停下,並不再動。

  柔軟的、馨香的氣息,令人無處可逃。

  皇上的呼吸卻已逐漸急促,他終是攫住了我的唇,舌尖颳了進來。

  摟著我腰的手,不知何時捧著我的頭,溫熱的手掌心壓在我的耳朵上,耳中變傳來嗚嗚的空鳴聲。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鬆開我,俊秀雙目中如倒映著彩虹,流光華彩,默默看了我一會兒,嘴唇一抿,愉悅笑道:「朕此時方知周幽王為何為博美人一笑,烽火戲諸侯,朕方才竟想不要這江山又如何,就與你在山林之中過尋常百姓日子,也是一種福氣。」

  我大膽仰頭望著他,他眉宇雖有柔情,仍是堅毅,濃眉頗有英朗之氣,只是眸底神情有常年久月的壓抑。

  再堅韌的人,在不可逾越的困境前,亦是挫敗灰心的。

  灰心,但心中的火不滅。

  他便是。

  他適才的一番話,不過是無奈到極處寬慰自己罷了。

  就如我曾經對自己說與趙長卿做知己也好,是一樣的。

  我望著他,說:「皇上是明君,有抱負,有魄力,心有猛虎,豈是周幽王哪樣的昏君可能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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