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頭上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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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41章 頭上按頭

  王珪道:「集賢,我聽說蘇子瞻獲釋後,又作了幾首新詩。」

  章越佯道:「竟有此事?」

  王珪道:「子瞻是你保的。你要多提點提點他,不要再辦令你我為難的事了。」

  章越道:「史館,蘇子瞻實乃陛下開恩之故,我不過說了幾句話罷了。」

  「其實史館也早就看出陛下並無殺子瞻之意。」

  王珪道:「本朝有不殺士大夫的制度,雖說未成文,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的。」

  「但就是這番心照不宣,故而才讓蘇子瞻肆意妄為,妄議朝政。」

  章越道:「此確實是蘇子瞻的罪過,但也到此為止了。」

  「史館,陛下這番赦免蘇子瞻說是看在曹太后面上,但說來也是陛下愛才之心。盛世殺大才於國不祥,此話豈無道理。」

  「寧動三江水,不動道人心啊。」

  王珪聞言神色一頓,官到他這個位置的人,或多或少都信一些玄學。

  王珪道:「仆也是愛惜蘇子瞻的才華,但為國家故。」

  王珪換了個話題道:「如今交子跌破五成了,民間物議沸騰,不知你有何應對?不是我問你,是馮三元問的。」

  章越道:「朝廷已撥了兩百萬貫錢幣,在市面上收購交子。」

  章越心道,交子鹽鈔跌得如此厲害,有些奇怪。除非蘭州大敗的消息傳至汴京,梁乙埋乘勢席捲熙河路。

  所以提前得知消息的商人們,知道絲綢之路斷絕的消息,在市面上提前拋售交子。

  但朝廷的消息渠道是最快的,不至於讓商人們先知道。

  章越繼續道:「其實交子和鹽鈔波動本就是正常之事,只要蘭州勝負一出,則波動自會平息。」

  王珪道:「葉祖洽辦事不利,仆看他不合適在判監之位。」

  章越道:「稟史館,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王珪道:「既你有此言,仆也不好再說。仆也不知道如何替你遮掩,一會陛下問起來民間因交子物議沸騰之事,你打算如何說辭?」

  王珪看似好心勸告,其實也是一等威脅。

  章越道:「御前我來分說便是。」

  王珪點點頭一副『別怪我有言在先』的表情。

  兩府議事,殿外昏暗一片。

  議事中,馮京屢屢批評西夏征討事及交子大幅貶值之事,認為正是朝廷對西夏政策反覆不決,導致了這一局面。

  富弼在洛陽發聲,馮京便在汴京響應,翁婿二人真是如同一體。

  議後章越留身奏對。

  看著神色不善的官家,章越明白,官家對章越將權力下放行樞密院是有意見的。就好比將人菜癮大的新手玩家手腳綁住,讓他看著別人打遊戲般。

  解釋了一番交子波動的問題後,官家稍稍放心道:「朕知梁乙埋八十萬大軍圍困蘭州時,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翅膀到蘭州去。」

  「但千里之外,本要下語給前線將領,但念及卿言還是忍住不發。」

  章越心道,官家就是剁手黨那種。控制不住自己的麒麟臂。

  章越還以為官家下面要就蘭州軍情和交子波動的事敲打自己一番,誰料到官家接下來卻道:「朕這幾日看蘭州軍情,每夜都難以安枕,頭漲得厲害……」

  「朕想過了,帝王后事都得未雨綢繆,早做安排,卿要為朕計議。若朕死後,朕的法令和基業如何?」

  官家這一句令章越大為意外,誰也沒料到官家將自己留身,居然商量的是這件事。

  章越立即道:「陛下之壽可享百年,何言眼前之事。」

  「就算是未雨綢繆,臣也以為後世子孫必因循制度,基業萬萬代。」

  官家看向章越,自己因焦慮蘭州戰役之事再度病倒,不過這次得到錢乙診治後,立即恢復了健康。

  所以宰臣們都沒有察覺。

  不過錢乙告誡天子不能再這般勞碌和操心下去了,否則神仙難藥。

  但要讓官家對朝政放過不管,令大權旁落。他是如何也捨不得,也不甘心的。

  但是他念及每況愈下的身子,突然有了今日這一段君臣對話。

  官家道:「此處只有君臣二人,這些話你便不要說了。今日朝堂上朕也看見了,天下似馮京,富弼之流還有很多。」

  「朕最擔心的便是平衡黨爭,調和新舊兩黨,以期穩住政局,朝堂上下不要再亂作攻訐。」

  章越道:「元豐之年,君臣之分已正,但是強壓之下,人心未必服。」

  官家道:「誠如是,這些人永遠都在,無論變法之初還是如今,要他們承認變法之利永遠也辦不到,除非朕殺了他們或通通留放至嶺南去。」

  章越聽了不說話。

  官家頓了頓道:「不過朕不會這麼辦,朕連蘇軾都捨不得殺。只是朕死後新政怕是難以為繼,一輩子心血毀於一旦。也怕重演唐時牛李黨爭的一幕,使朝堂上撕裂作兩半,那時祖宗基業毀於一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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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越道:「前幾日蘇軾曾至臣府上言過此事。」

  官家聽了章越言蘇軾上門拜訪,一點也不意外,此事他早就通過皇城司的刺探知道了。

  不過章越卻直接道出,可見對方之『實誠』。

  章越道:「陛下,蘇軾之前與臣所言『頭上安頭』之語。」

  章越將這個典故講了一遍然後道:「蘇軾恰好也問了臣同樣的問題。」

  官家對蘇軾這話不太理解,難以置信反問章越道:『頭上安頭』真能消弭黨爭嗎?

  章越道:「回稟陛下,蘇軾的話確有道理,但是沒有用。」

  「陛下,黨爭之爭,看似兩種價值觀之爭,背後其實是立場之爭。」

  「大多數人都是從自己立場看待問題。」

  打個比方好比網上網友對一件事分成兩派,整天爭論個不休。有些網友還講些道理,但有些網友都是各種誇大其詞,編造謠言的。

  至於其他吃瓜群眾,只是偏聽偏信於自己喜歡聽到的消息,對於消息真假不仔細辨別。

  章越道:「今新黨舊黨黨爭也是這般,舊黨之官員只會從自己的角度和立場看事。」

  「舊黨之官員,自變法起便一直說新法不好,甚至編出各種謠言抹黑和誹謗新法,這一次蘭州大戰之事,也是各種謠言滿天飛。」

  「譬如臣也被編排了話。」

  官家也知道,坊間流傳章越非要保住蘭州,是因為在熙河路有大量的私產,甚至熙河路一半的土地都是章家吳家的。在熙河路交引所里有多少多少的股份。

  但章越是否有多少,誰也不知道。

  章越道:「陛下,這些謠言一陣一陣的,過了就算了,之後也無人追究,但對於臣而言卻是……」

  官家道:「章卿,朕還是信得過你的。」

  「臣謝過陛下,蘇軾說『頭上安頭』,除了講自身外立場,再安一個頭來審視自己的立場。」

  「這放在禪宗之中就是內視之法。」

  「可大多人不具備於此,若可以拋開立場而談事實,他蘇軾可以辦到,但九成的人辦不到。」

  「蘇軾想讓新舊兩黨的官員一起『拋開立場談事實』,一起實事求是,可能嗎?」

  「唯有做夢!」

  聽了章越之言,官家笑了。

  章越道:「何況臣對拋開立場講事實的人,也不是很贊同。」

  「譬如是自家的孩子,再如何如何,父母看得都要比別人的孩子聰明吧。父母與鄰居爭吵,無論有理沒理都是要偏幫父母的吧。」

  還有一句章越沒說,你蘇軾和章惇雖政見不合,但人家好歹救過你的命吧。

  官家對章越這話深以為然。

  「故臣常常與陛下道,可以偏信卻不可以偏聽便是這個道理。但臣以為要消弭黨爭,也是在此頭上安頭之法中。」

  「卿速道來。」

  章越道:「此好比佛家講拜佛,其實佛家是講究拜自己的,這叫『因我禮汝』。」

  「所以禮佛是教世人懂得敬字。孔子也講『祭神如神在』。」

  「不僅要敬,心一定要誠。修佛修到後來才明白敬佛就是敬自己,誠佛便是誠自己。」

  「因為大多人做不到這一點,所以要立了一個像,讓你們去拜像。」

  「所以要消弭黨爭,就是要立一個『像』來。通過此來達到『拋開立場而談事實』」

  「什麼像?」官家問道。

  章越道:「一個如神一般的人物,讓所有人都信服他,從而鎮壓住兩黨的分歧,消弭黨爭。」

  「這天下唯有陛下可居之。」

  官家言道:「可朕已是皇帝!」

  「還不夠!」章越乾脆言道。

  「那當如何?」官家聲音急切。

  「改官制、修新政、伐党項!」

  官家點點頭。

  其實這話也是章越對自己說的。

  用不在餐桌旁就在菜單上的話來說。

  站隊是弱者才需要考慮的事,而強者決不輕易站隊。

  設立皇帝這個位置,可以使他儘管有好惡,卻可以避開站隊。

  可以調和分歧和行中正道。

  那麼作為臣子呢?

  首先你處於一個舉足輕重的位置,一開始肯定兩邊都不高興,但只要兩邊一直都奈何不了你,最後就會變成兩邊都求著你。

  這也是自己要走的路。

  官家靠位置,而章越只有靠能力。

  當你一次又一次的帶來勝利,那麼很多人就會從質疑變成佩服,放棄思考,而無條件地盲從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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