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54
no.54
蘇答懷孕快五個月的時候,胎像日漸穩定。
先前那次腹痛,醫生說是不小心吃壞了東西,只叮囑她飲食注意,平時放寬心。
賀原見她實在太悶,考慮再三,帶她去度假山莊散心。
蘇答叫上了佟貝貝和她男朋友,以及裴頌——賀原本不想讓他來,奈何是蘇答的意思,只好忍下。
這山莊每年要交不菲的會費,不論時節,來的都是有錢有閒的人。
到的第一天,佟貝貝和男朋友便興致勃勃去滑雪。
蘇答身子不便不能滑,只能坐纜車。
賀原其實連纜車都不想她上,怕磕著碰著,扛不住她一臉期待,拒絕的話便吞了回去,繳械投降。
佟貝貝三人在雪上撒歡,賀原陪蘇答坐了兩圈纜車,寸步不離。
她的腦袋裹在大大的帽子裡,圍巾遮住下半張臉,臉頰上沾了雪,皮膚本就白嫩,這一凍,更像嫩雞蛋,吹彈可破。
從纜車上下來,蘇答眼裡盈盈都是光,才站穩就被扶著她的賀原攬住親了一口。
「冷。」
她嗔怪著躲了一下,沒躲開,被他扣住後腦勺。
天寒地凍,他的嘴唇也微微帶點涼意。
蘇答用眼刀子剜他,賀原不以為意,笑著扶她往出口行去。
除了滑雪,山莊還有各種活動,比如餵袍子之類的。
蘇答身子不便,坐完纜車就回房間休息,賀原也留下陪她。
隨著她月份漸大,賀原每天的必備活動也多了一項——胎教。
平時在家,從公司回來後,晚上睡覺前總會給她和肚子裡的那個講講故事。
有時用英語講,到後來拓展到法語、德語、西班牙語……他會得多,蘇答初時面露詫異,他表情平平,並不以此為意,只說:「讀書時學的。」
作為賀家的人,身上的壓力非比尋常,所受的教育當然不止學校里那些。
賀原時常和外國客戶談生意,其實根本不需要中間人,只是事情多,這些工作才交給翻譯解決。
他聽讀說寫毫無阻礙,有時客戶不知他懂,反倒給他行了很多方便。
蘇答聽他宛如談天氣一樣說起學的東西,當時就捂住肚子。
賀原問她幹嘛。
她心有戚戚,說:「替他累。」
有這樣的爹,肚子裡那個以後肯定不輕鬆。
賀原只是笑,摸摸她的腦袋,而後大掌在她開始凸起的肚子上撫動。
如今來了溫泉山莊,習慣更不能丟。
上午坐完纜車,蘇答吃過午飯,小憩一個小時,睡醒後賀原便坐到她身邊。
沒有書也不妨礙,他脫稿的功夫一等一,聲音磁性溫淳,慢條斯理地,一字一句像是清風拂過。
蘇答剛睡醒,聽了沒多久又昏昏欲睡,忍不住道:「你就不能給他放個假嗎?」
賀原讓她腦袋靠到肩上,想都沒想,「那怎麼行。」
這爹是越來越嚴格了。
蘇答撇了撇嘴,替還沒出生的孩子嘀咕。
賀原見她有意見,講了一會暫停胎教,手不自覺摸上她的肚子。
摩挲一會,他忽地道:「像個球。」
蘇答唰地抬頭瞪他。
「你的球。」
「也是你的。」
賀原淡淡挑眉,在她的冷哼中勾唇輕笑,低頭湊過去,親了親她不大情願的嘴角。
晚飯的點,一行人在餐廳匯合。
佟貝貝挽著男朋友的手,撒歡玩了一天,心情別提多好,笑得見牙不見眼。
裴頌還是那般斯文,穿一身淺色冬衣,在暖氣充足的室內,乾淨溫潤。
「你歇了這麼久,真是舒服,我差點被貝貝弄死在雪裡。」
他半是誇張半是調侃地玩笑,給蘇答遞去一杯溫水。
蘇答和賀原落座,她還沒摸到杯子,被賀原搶先端起,一言不發地喝了。
裴頌道:「……賀先生這麼渴。」
賀原不接話,重新給蘇答倒了一杯。
蘇答無奈剜他一眼。
裴頌失笑,心下頗為無語,看來那次「相親」,給賀總留下了極深的心理陰影。
服務生拿著菜單過來,依次點了餐,蘇答和裴頌聊起畫展的事,佟貝貝的男朋友家裡開畫廊,三人很有得聊。
賀原插不上嘴,在旁沒作聲,他不是小肚雞腸的人,蘇答和裴頌聊正事,不至於吃味,給她弄好餐前水果,照顧得細緻入微。
幾人正聊著,一個經過的清瘦身影隨意往這邊瞥了眼,驀地停下。
「蘇答?」
蘇答聞聲看去,頓了一下,認出來。
「叢蘭?」
叢蘭果真明星范,在餐廳也戴著大墨鏡。
好在這裡的人沒什麼圍觀明星的興致,不然不知多惹人注意。
她一頭長髮如波浪,纖瘦窈窕,又比上次清減了,看來控制體重頗有成效。
「你來度假?」
蘇答點頭,「你也是?」
「嗯。
最近沒通告,正好休息一陣。」
叢蘭掃了眼桌上其他人,視線落在蘇答的肚子上,忽地詫異,「嗯?」
蘇答笑了笑。
「你懷孕了?
!」
「嗯。」
叢蘭再度巡視桌邊,除去一對,剩下的就是蘇答身邊和對面的男人,這座位安排,再加上蘇答和身邊人的姿態親昵,關係根本不用猜。
「你老公?」
叢蘭看了眼賀原沉靜頗有威嚴的臉,一點沒被嚇到,興味十足地問,「你結婚啦?」
她還是那麼自來熟,蘇答看了眼旁邊的凳子,「你要不要坐下?」
「不用不用,我和……和別人一起來的,他在那邊拿東西。」
叢蘭只是想閒聊兩句,婉拒她的邀請。
又道:「什麼時候結的婚,婚禮辦了嗎?
怎麼不告訴我,我來給你唱歌啊!」
蘇答和賀原還沒結,證和婚禮都還沒落實。
那回從醫院出來以後,他們便心照不宣,默契地過起了未婚夫妻般的日子。
賀原有這個意思,只是顧忌她的情緒,怕她不願意,一直沒敢提。
蘇答剛要解釋,一直未開口的賀原先道:「婚禮快了。
叢小姐若是想來,到時一定送請帖上門。」
蘇答詫異地看了他一眼。
叢蘭笑吟吟:「那感情好,等你們好消息哦。」
這男人看起來非富即貴,一身氣派比她那個傻逼還懾人。
模樣也俊,和蘇答倒是極其般配。
還這麼好說話,難得難得。
叢蘭見好就收,閒聊一會打算走開,省得打攪人家吃飯。
沒等提步,和她一道的人來了。
「……你們怎麼也在?」
這一聲,並不陌生。
蘇答看著過來的唐裕,愣了一下。
「你認識?」
叢蘭意外地問他。
廢話,能不認識。
別說蘇答,單就賀原,化成灰他都認識。
唐裕沒答,一雙眼灼灼掃向賀原,「賀總大忙人,竟然能在這遇見,真是難得。」
賀原懶得應付他的挑釁,當做沒聽見。
唐裕冷哼,看向蘇答,見她和賀原姿態親密,又注意到那肚子,一臉恨鐵不成鋼,「我前陣子聽說你懷孕了,還以為是瞎傳的,竟然是真的。
誰的孩子?」
旋即滿懷期待地問,「不是賀原的吧?」
賀原冷冷睇他,「不會說話就閉嘴。」
唐裕做夢都想蘇答給賀原戴個綠帽子,然而看蘇答淺笑不語的樣子,知道做夢只能是做夢。
叢蘭皺眉用手肘懟他,「你怎麼說話的。」
人家一對好好的,他在這說什麼玩意兒,就這張嘴,長這麼大沒被打死真是他運氣好。
唐裕擰了擰眉,想還嘴,到底沒出聲。
蘇答看著他倆溫溫地笑。
叢蘭和唐裕竟然認識,看起來關係不淺,還真令人意外。
「你們別理他,他腦子進水。」
叢蘭剜唐裕一眼,向蘇答和賀原賠罪,臨走前對蘇答道,「早生貴子哦。
婚禮別忘了告訴我,我去唱歌!」
蘇答道好,含笑目送她拽著唐裕走開。
被拉走的那個尤自不忿,低聲罵罵咧咧,「唱個屁,那傢伙不是好人……」
佟貝貝瞧了半天熱鬧,等人走開後問:「你什麼時候認識的叢蘭?」
蘇答說:「很久前了,因為工作的緣故見過。」
「她前陣子的那部劇我還看了呢,演技蠻好。」
佟貝貝算她半個路人粉,「沒想到性格也不錯。」
多的是藝人鏡頭前謙卑有禮,鏡頭下趾高氣揚鼻孔朝天。
她這麼不拘小節,雖然自來熟了些,但還是挺討人喜歡的。
「剛那個是她男朋友?」
蘇答搖了搖頭,「不清楚。」
她也有點好奇,問賀原,「唐裕和叢小姐在交往嗎?」
賀原不像唐裕,唐裕時時盯著他,他對唐裕的事可沒半點興趣,「不知道。」
但仍然不忘上眼藥,「他不是什麼好人,少搭理他。
免得像叢小姐一樣被騙了。」
蘇答聽他直接一句話就給人蓋章行騙,失笑,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吃完晚飯,佟貝貝到蘇答房間坐了一會。
裴頌知道賀原不喜歡看見他,乾脆邀了佟貝貝的男朋友去打球,留她們兩個女人開茶話會。
房間裡一整面牆都是透明玻璃門,白天白皚皚的厚雪泛光,照得室內通明。
晚上被燈柱照亮,片片雪花飄著,別有一番風景。
廳里的矮榻旁擺著軟墊,桌上放上不占肚子的果子,沖點熱茶,兩個人什麼都不做,懶懶地倚著桌,吃點東西看看雪,也是很好的消遣。
房間很大,為了不打擾她們,賀原到另半邊去辦公。
關起門隔音效果也好,互不干擾。
蘇答覺得糯米果子味道不錯,不是特別甜,起身端了一小盤給賀原送去。
他在桌前忙碌,見她進來,眸光溫軟,順勢握了握她的手。
沒多說,蘇答送完果子回到廳里,佟貝貝倚著桌,用調侃的目光看她,她早就見怪不怪,一點都不臉紅地坐下。
聊了一會天,佟貝貝看著遠處的山頭,忽地道:「哎,我下午聽工作人員說,溫泉山莊附近有個小廟,在那邊山上。
聽說求姻緣很靈,要不要……」
沒說完反應過來,「我忘了,你現在大著個肚子。」
「大著個肚子怎麼了。」
「不是,那廟要上去挺麻煩的,台階有幾百塊,下雪天路滑,沒有幾個小時下不來。
很多人都特地為那個廟來。」
蘇答興致不大,「這樣的噱頭你也信。」
佟貝貝見她不以為意,說:「這度假山莊建成之前,那座廟就在這了,有好幾十年歷史。
說是開發的負責人覺得留著也好,就沒有拆掉,在外面圍了一圈保護起來,結果現在成了一個景點,純屬誤打誤撞。
是真的靈。」
「求姻緣哎,你不心動?」
蘇答笑了下,因她這個姻緣的話題,想起什麼,淡淡道:「我以前剛出去留學的時候,同學帶我參觀,那個景點有一條情人路。
它的台階間距不一,一不留神就容易踩錯。
如果一路走得平穩不摔跤,所求感情就會有結果。
上去不摔是恩愛,下去不摔是長久。」
佟貝貝不想還有這齣,「你走了嗎?」
當然走了。
蘇答斂眸,再看向窗外,表情有些悵然,「嗯。」
佟貝貝見她這樣,哪裡猜不到,念的是誰自不用想,她這麼多年也就和屋裡那一位糾纏不清。
「你摔了?
呃……有的時候這種東西也不準的。」
那時候,蘇答剛和賀原分開,同學問她要不要走一走,她本來是拒絕的。
後來不知道怎麼,又上去了。
抱著試一試的念頭,心裡記掛的,唯獨那一個名字。
然而走了一半,她就在台階上摔倒。
她當時想,或許他們真的沒有緣分。
佟貝貝安慰道:「沒事沒事,等我吃飽喝足,明天後天去廟裡給你求個同心符,你可能是在國外水土不服,這些事,還是得本地的神仙來。」
蘇答被她的說辭逗笑,「快別,你等下爬山摔了,我可不好交代。」
再者她睡到日曬三竿才起,等她去爬,黃花菜都涼了。
事情過去好久,蘇答已經不放在心上。
玩笑幾句,話題岔開,兩人聊起別的。
九點多,裴頌兩人打完球,佟貝貝男朋友來接她,略坐一會,裴頌嘗了兩塊糯米果,各自回房。
賀原很快忙完,陪蘇答洗了個澡。
洗完換上睡覺的衣服,在床上歇下。
蘇答翻看一篇流派鑑賞的文章,看得入神,賀原則拿著手機查閱文件。
待她看完,瞥向身側,卻見賀原像是在出神。
她道:「怎麼了?」
手機上的文字,和之前瞥見的似乎相差無幾,根本沒動過。
沒等蘇答看清,賀原收起手機,「沒事。
休息吧?」
孕婦嗜睡,玩了一天蘇答也累了,點點頭,兩人關了燈躺下。
她沒法正著睡,只能側躺,賀原如常從後抱著她。
他話比平日少許多,蘇答覺得奇怪,忽聽他開口。
「你們晚上聊的,我聽到了。」
蘇答愣了一下,反應過來,扭頭想看他,他用額頭碰了碰她的後頸,攏緊手臂,聲音沉沉,「摔得疼嗎?」
他不是故意偷聽,吃了兩塊糕,想出去倒杯水,碰巧聽見她和佟貝貝聊到山上的廟,又聊到她在國外走的那條情人路。
「都過去了。」
蘇答默了默,想到摔倒一事,輕聲說,「那些都是噱頭,不必放在心上。」
賀原沒說話,靜靜抱著她。
安靜間,呼吸變成相同的頻率。
她想說什麼,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分開的那一段,真實存在過。
心酸和苦澀都是真的,但已經過去了。
蘇答胡思亂想著,困意來襲,迷迷糊糊睡著。
她孕中多夢,加之肚子負擔重,時常睡一會醒一會。
迷濛間,她仿佛聽見身後的人抱著她,似是問了一句什麼。
蘇答含含糊糊地應,自己都不知道嘴裡說的是什麼東西。
待下一轉醒過來,身後只余均勻的呼吸,摟著她的胳膊分外有力。
冬天,兩個人身上都暖暖的。
蘇答恍惚想起他似乎提了什麼,但腦子渾渾噩噩,記不起來,在黑夜中呆了一會,見他睡著,便沒再想,也闔眼睡去。
不知幾點,窗外的天隱隱作亮。
蘇答動了動,身後卻空了。
她伸手摸了摸,沒摸到人,皺著眉睜眼。
賀原果然不在。
看了眼時間,才五點不到。
蘇答掀被下地,走出臥房,「……賀原?」
輕輕喚了聲,尾音在安靜的房裡盪開。
無人回應。
有幾處亮了低暗的燈,許是賀原怕她起來看不清路,特意開著。
蘇答在房間裡轉了圈,沒找到他。
想回房拿手機打電話給他,卻見玻璃窗外遠遠有個人影走來。
她嚇一跳,隨後看清,那身形和賀原相近。
蘇答轉過身,正面朝向外面的雪地。
高大的身影走近了,果真是賀原。
他穿著厚重的冬衣,帽檐遮住腦袋,餘下大半張臉,在清晨的鵝毛大雪中凍得發白。
那雙眼睛卻亮如星辰。
他踩在厚重的積雪裡,一步步朝這邊走來。
蘇答忍不住提步,靠近玻璃門。
賀原走上木廊,面上蒙了一層薄薄的風雪,戴著手套的大掌輕叩玻璃,因手套發出悶重的聲音。
他隔著透明的門,和她相望。
「你去哪了?」
問完她才意識到,門外的他聽不清。
賀原笑了下,舉起手中的東西,舉到齊耳高的位置,給她看。
那是一枚紅色的小香囊。
鎏金的四個字,寫著:「白首同心」。
蘇答微微愣住。
冰天雪地里,他笑得開懷。
玻璃門是死的,打不開,得繞到另一端院子口才能入內。
賀原就站在門外,不急著走,握著同心符,手搭在玻璃門上。
黑色的冬衣上,遍布泥灰痕跡,外面下那麼大的雪,山路干滑難行,天又黑,他不知摔了多少跤。
就像曾經走在情人路上的她一樣。
那時她默念他的名字,摔倒在半途,因這樁已然了結的感情,更加黯然。
如今,他在大雪的深夜,在清晨那道曙光來臨之前,一步一步,跌著跤為這份感情求來恩愛不疑的祝願。
雪呼嘯的聲音仿佛就在耳際。
蘇答驀地鼻尖發酸,近前一步,微屈手指,和他的手隔著玻璃相觸。
沒有聽到聲音,但她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隔著門,叫她,離離。
表情那麼地滿足。
說不清的情緒湧上來,蘇答彎起蓄了淚的眼,在玻璃門的兩端,和他相視而笑,像兩個傻子。
她突然記起他昨晚問的那句話是什麼了。
他問她——我們結婚好嗎。
蘇答吸了幾下鼻子,笑得嘴角都發酸,抬手輕叩玻璃。
她知道她已經有了答案。
他所有的小心和忐忑,一切的緊張和憂慮,就在這一刻,她決定要給予回音。
庭外大雪紛揚,撒了滿地的白。
她想起好多年前的那場同學生日會。
她在走廊上和不對付的人廝打,忍著痛咬牙還擊,將齒尖嵌進對方的皮肉里。
身上臉上沾染泥灰,說不盡的狼狽。
那時她躺在地上,透過朦朧的淚意看過去,那個替她解圍的身影背著光,像為她而臨的救世主,高高在上,一塵不染。
如今,他也如她這俗不可耐的人,一路磕磕絆絆,為她趟風冒雪,摔得滿身泥灰。
眼淚氤氳溢出眼尾,蘇答想哭又想笑。
一片冰天雪地。
賀原在門外喊她,她聽見了。
那是她的小名——離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