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篇 畫中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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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公司酒會上,觥籌交錯間,來來往往的均是身穿禮服的年輕男女們。這批實習生正式轉正之後,正好趕上公司的酒會,所以,許多新員工都想借著機會接近高層,也好省去幾年的奮鬥時間。

  男的高大帥氣,女的姣顏高挑。

  沒想到人力部門這一次招進來的員工都這麼養眼,在酒會上爭奇鬥豔,讓人眼花繚亂。

  劉曉毓微笑著,坐在一個角落裡,不去湊熱鬧,也不離開。

  老總都沒走,她一個經理提前走只怕會徒增非議,可她天生也不喜歡這樣的場合,故而只一個人默默坐在無人處,免得有人打擾,也不去參和年輕人的世界。

  可即使她低調地坐在一旁,新進員工卻也是有知道她的,時不時會有前來敬酒的人,劉曉毓都一一笑著回應了,對於他們的毛遂自薦,也如往常般打著太極便過去了。

  應酬這件事,在公司這幾年,她早已練的爐火純青,不過,這些看似機靈,實則沒什麼內涵的新員工們倒比那些狡猾難纏的客戶容易對付多了。

  他們,還太年輕,根本不懂得隱藏自己的心思,只怕也不知道什麼叫韜光養晦。

  酒會還未過半,劉曉毓就已經意興闌珊,便自顧自地玩起手機來。

  最近,新下載了一個遊戲,聽說可以緩解疲勞,她正好可以玩一把。

  「劉經理,我叫霍朝,我也是『慶華大學』畢業的,跟您是一屆。」

  這一關剛好打贏,劉曉毓心情大好,眸子裡染了笑意,連帶著,整張臉都笑了起來。

  慶華大學,是她的母校,算算日子,她已經從那離畢業六年了。

  劉曉毓抬起頭看了一眼這個自稱跟自己同校的員工,示意他坐下,緩緩道:「我知道你,經歷很豐富,不錯。」

  這句並沒什麼言外之意的誇讚讓霍朝臉上有些尷尬,在這一批新入公司的員工里,他算是年紀比較大的一個,而且以前的簡歷大部分都與現在所任職業無關,這一次,他也是抱著試試的心態投了簡歷,沒想到會被成功錄取。

  他嘿嘿地笑了兩下,討好地將手中另一隻酒杯遞給劉曉毓,「劉姐,請用酒。」

  一聲劉姐,拉近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事實上,她的年紀比他還要小一歲。

  按照進公司的時間,他叫她一句劉姐也很合理。

  劉曉毓沒有拒絕,接過酒杯,許是因為兩人同校,她的心情不錯,與對待其餘前來搭訕的新員工不同,她放下手機,便與他交談起來。

  霍朝暼眼,有心地注意到劉經理手機屏幕上還未暗下去的遊戲,心中一喜,忍不住說道:「原來劉姐你也喜歡玩這個遊戲呀?我最近剛好也在玩!」

  「是嗎?」一絲笑意蕩漾在劉曉毓的眼中,她接下他的話,「你玩到幾關了?」

  「都玩到兩百多關了。」

  「我太笨了,才玩到四十一關。」

  「主要是劉姐您是大忙人,沒時間玩,這個只要多玩幾次,經驗就有了,不過我有通關技巧,劉姐您現在要是有空我們可以討論一下。」

  「好啊。」劉曉毓並沒有拒絕。

  本該感覺有些枯燥的酒會,在兩人聯合打遊戲中很快地過去了,劉曉毓在霍朝的指導下,一關關通過,最後竟然打到了一百多關。

  酒店外的一樹海棠花肆意地綻放。

  這樣一個開滿了海棠花的下午,劉曉毓總覺得似曾相識,無數個午夜夢回間,她做的便是這樣的美夢:她懶洋洋地坐在沙發上玩著遊戲,而他,在她無法通關的時候寵溺地在旁指導,一言一語都是愛意。

  然而,在夢醒之後,一切都是空。

  已臨至深夜,一向習慣晚睡的劉曉毓此時如往常般沒有任何睡意,她喝了半杯紅酒,清醒依舊,披著睡毯,攏去夜間寒意,走到大大的落地窗前,望著腳下依舊繁華的夜市,恍惚之間,又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

  是的,慶華大學。

  那個自稱是她同校的新員工,她當然清楚他們是同校,只怕連霍朝自己都不知道,他們不僅是同校,就連寢室都是一層,他們當年所住的寢室樓是男女混寢,用現在年輕人的話講,叫做『鴛鴦寢』。

  霍朝更不知道的是,他的履歷在一同入批的實習生中,並不出彩,反而是稍遜色的一份,但他最終能夠順利進入公司,是她在背後的暗箱操作。

  「霍朝。」在公司無意間看到其中一個求職者的簡歷時,劉曉毓的眼睛亮了一下,姓名,年齡,生日,畢業院校,特長,甚至於他手寫的字體,即使閉上眼睛她也知道的清清楚楚。

  她記得大學畢業後他創了一個小樂隊,準備進軍音樂圈,是因為處處不順利,才不得不另謀出路。

  其實,不僅僅是大學,他們高中也是校友,而且還是鄰班的校友,在進入公司之前,他應該從來不知道校友中有她這麼一號人的存在。畢竟,兩人的生活圈子差得太遠,遠到她用了整整十一年的努力都沒有縮短一分。

  沒想到,反而是他的一個退步,讓兩人突然近若毫里。

  這樣的靠近,讓她猝不及防,又恍若身在夢境。

  可,落地窗上反射出來的桌上那支孤獨的紅色玫瑰,正在提醒著她一卻都是真的。那支玫瑰,是在他送她回來之時順便從一個小朋友手中買的。雖然不貴,也才一支,她卻是欣然收下,回到家裡像個寶貝似的找個花瓶養起來。

  這是她第一次收到他親手送的玫瑰,他親手送的玫瑰,讓她心心念念了好多年了呢……

  高三那年,劉曉毓因為家庭原因轉入新學校,從一個小城市轉入大城市的無措和自卑在她的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她沒有要好的朋友,沒有特別的優點,甚至連一直聽話乖巧的脾氣在肆意昂揚的青春期同齡人中也成了無趣的表現。

  唯一拿得出手的,應該就數那從來不會下降的成績,不算最好,卻是前十的好,所以她雖算不上十分優秀學生,確實也能算是一個真真切切的好學生。

  不是優秀學生的好學生,往往是最容易被忽略的那一批人。

  不是優秀學生的好學生,喜歡一個成績不算好的優秀學生在高三壓力下是最正常不過的事情。

  對劉曉毓來說,也是情竇初開的一件事。

  而霍朝,就是那個成績不算好的優秀學生。

  為什麼說是優秀呢,因為他作為一個藝術特長生,再加上體育的格外加分,即使文化課成績不好,也依然是老師同學心目中的優秀學子。尤其是在他代表學校拿下全國高中生音樂比賽的冠軍之後,更是作為音樂特長生來培養。

  在那個沉悶的每天只有做題再做題的高三時期,霍朝和他的音樂脫穎而出,熠熠生輝。

  她,在學校大禮堂看到他練習小提琴的場景之後,一個晚到的青春時期就應該碰撞的心,不可預防地跳了起來。

  也是在那樣一個開滿海棠花的午後,陽光明媚,一切都來的那樣不合時宜,因為,下一秒,她看到了霍朝傳說中的女朋友,高三學生禁止談戀愛,可他們兩個都是藝術特長生,似乎很有默契地享受了某種特權。

  五音不全、全身上下幾乎找不到任何特長的她,在霍朝面前,是那樣的自慚形愧,即使是偷偷暗戀,都仿佛是在侮辱著他。在他面前,她真真地像張愛玲筆下所寫的那樣——低到了塵埃里。

  好在,高三的忙碌讓她沒有太多心思為這場暗戀添加太多其餘的東西,她更沒有很多機會出現在他面前。那次在大禮堂的無意間遇見,不過是正值她的生日,給了自己一個午後的放假時間。

  因為是特招生,霍朝很早就選定了大學,通知書也在高考前下來。聽說,因為女朋友突然出國,霍朝考試時發揮失常,並沒有去到很好的藝術學校,只選了一個普通的綜合性大學,慶華大學。

  劉曉毓高考時超常發揮,第一次拿到全班的第二名,可她的志願表上只填了一個低她很多分的慶華大學,迫於父母的壓力,她填的專業只能填慶華大學最好的專業。

  霍朝無論走到哪裡,都身帶主角光環,這一點,劉曉毓深信不疑。

  大一軍訓剛過,霍朝在院裡已經小有名氣,霍朝『音樂王子』的稱號已經傳到了劉曉毓的班裡,甚至,傳到了她的寢室。

  劉曉毓在大學裡得到的所有關於霍朝的笑意,大都是來自於室友的八卦,她們三個,據說在見到霍朝的第一面,都紛紛淪陷了,然而,聽說霍朝在軍訓期間找了女朋友,還是文學院的院花,所以,這三個本該成為情敵的人在擁有共同情敵的情況下不可抑制地達成共識、站在同一條戰線上,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便是此番道理。

  她們三個達成戰線之時,自然而然地把劉曉毓排除在外,在她們的觀念里,這個只把學習放在心上不懂穿衣打扮的室友,跟她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她根本不會將戀愛納入自己的常規,而她們也沒有耐心和信心讓她進入自己的戰營,故而乾脆不去浪費這個時間。

  2

  過了沒多久,霍朝在慶華大學已經小有名氣。

  相比於高中狹隘又有些束縛的空間,大學給了霍朝最廣闊的發展,學校各種晚會和大型活動幾乎都有他的身影,包括他的女朋友,那個畫著精緻妝容、顧盼神飛的文學院院花。

  劉曉毓心想,能配得上霍朝的,怕也只有那個院花了。

  直到現在,她也沒能記住那個女生的名字,只知道她是院花,也一直只叫她院花。

  霍朝組成了自己的小樂隊,每天都會練習,將上課考試的時間完全花在音樂上。

  一個甘願將自己所有時間都花在興趣事業上的他,一定是愛慘了音樂吧。劉曉毓每天都暗暗祈禱,他能達到自己的心愿,她知道,他的心愿是能在全國人民面前乃至全世界面前演奏自己的音樂。

  每一次,有他演奏的大型活動現場,都會有劉曉毓的身影,從一次次的彩排,到最後正式演奏,底下都會有她小小的身影。

  哪怕,她根本不喜歡那樣熱鬧又擁擠的場景,哪怕,她無法跟著其他人一起唱,只能呆呆地聽著。

  看他演奏的人太多,喜歡他演奏的人太多,沒有人會注意到打扮和長相都很普通的劉曉毓,就連她自己,在看到霍朝或唱歌或拉小提琴時,都忘了自己的存在。

  只要看到站在台上的他,即使身處熱鬧場地,尖叫的聲音、主持人播報的聲音、禮花爆破的聲音……似乎都在慢慢地淡化下去,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地熟悉又動聽,天地六合之間,仿佛只有她和他。

  這樣的場景,讓她感覺到幸福,只屬於她一人而與他人無關的幸福。

  她從不想著破壞他和他女朋友的感情,反而深深地祝福他們,希望霍朝不要再受到感情的挫折,別人或許不知道,她很清楚高三的那個出國女生對他的打擊真的很大。

  霍朝充斥著她的整整四年大學,兩人卻沒有說過一句話,而他,也從來沒有注意到身邊有這樣的一個人存在。

  她一直都是安靜的、從容的、不爭不搶的,所以,也是很容易被忽略的。

  然而,事實並沒有向劉曉毓所祈禱的那樣發展,霍朝的感情依舊一波三折,他的女朋友換了又換,到大學畢業,已經換了四個女朋友,每一個都是膚白貌美,都是那個出國女生的同款。

  他喜歡的,應該就是這樣一類的女生吧。

  長大了的劉曉毓思想成熟許多,考慮到家庭,她不再像高中時期那樣義無反顧地追隨霍朝的腳步,做著自己並不擅長的事。她的成績優秀,大三那年選擇了考研,最後考到了國內的一流大學,而霍朝,也在大學畢業後選擇進軍音樂圈,那個時候,她記得,他的女朋友換成了某個製作音樂總監的妹妹。

  果然,同行的人才會有共同語言,才能更容易走到一起。

  之後,關於他的消息知道的少了,她得知他出了一張專輯,因為沒有太大名氣,再加上受眾沒那麼廣,所以賣的並不好。她買了專輯,每首歌都爛熟於心,甚至也能跟著哼唱。

  對於音樂她沒有什麼專業的鑑賞眼光,也不知道歌唱的水準到底如何,她只知道,自己很喜歡聽這些歌,聽再久都不會感覺到膩煩。

  研究生畢業後,劉曉毓就近找了份工作,是家五百強企業。

  也是在公司里,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找到了自己擅長的事,所有在學生時期丟掉的自信心也都一一找了回來。對她兢兢業業工作的態度,和頗為頭腦的策劃,上司很賞識她,也不吝提拔她,三年裡,她一直升職,最後,坐上了經理的位置。

  關於她的節節高升,同時進公司的同事們懷著各種心思不是沒有微詞,天生不擅長為自己爭辯的她也不解釋,事實如何,只要自己問心無愧就好。

  她以為,那場從高中時期就開始的暗戀會到此無疾而終,這終究是關於她自己的一場獨角戲。卻不曾想,會在今年的求職名單里看到霍朝的簡歷。

  霍朝這幾年的經歷確實很豐富,大學畢業後還算穩定,三年內出了幾首音樂,之後做過餐廳服務員,做過快遞小哥,開過網店,也做過人體模特,遊戲升級打手……種類紛雜,卻是沒有一個與音樂相關的了。

  音樂市場競爭那麼激烈,沒有高強能力或背景,就只能埋沒在洪流之中。霍朝在慶華大學或許能獨樹一幟,進入了社會,比他有能力有才華有背景甚至有韌勁的人實在太多太多了,他選擇做其他行業也是情理之中。

  不論霍朝做什麼決定,劉曉毓都跟以前一樣覺得他的決定是正確的。

  手指撫過簡歷上霍朝的一寸彩照,有多久,沒再見到他了呢。看到他的那一瞬,即使是張照片,少年時期的種種愛戀像潮水般襲來,阻也阻不了 ,況且,她也不想阻。

  她想,這一次,是不是老天爺在憐憫她,給她一個機會——跟他在一起的機會?

  是的吧,畢竟,他的簡歷上寫的是單身。

  攝影館的女老闆聽到她想要回那張畫像,眼裡閃過一絲悲哀,嘴角忽然出現了一個清冷的笑,也只是笑而已,心裡清楚這位看似柔弱實則固執的女子的性子,女老闆什麼也沒說,徑直從內室里拿出了已經精心包裹著的有些陳舊的畫像。

  顧言剛剛洗過頭,因為劉曉毓的到來沒來得及擦頭髮,畫像遞給劉曉毓後,濕漉漉的水從發間流進脖頸,讓她覺得呼吸有些難受,她喚了聲,雪狐叼著浴巾走到跟前,顧言拿過浴巾將長長的頭髮包起來擦了一遍,待沒了水滴之後呼吸才順暢起來。

  這個時候,她的視線才落到對面已經拆開畫像包裹的老顧客的臉上,一如既往恬靜的笑,這位顧客,是顧言所有顧客中為數不多比較喜歡的一位,那樣不受世俗打擾的恬靜,會讓她感覺找到了同伴。

  可就是這樣一個恬靜的女孩,這麼多年來卻沉溺於無果愛情的深淵,不可自拔。

  怎麼,這麼多年都過去了,她反而又放不下了嗎?

  顧言沒有說,她在等著對方開口,她知道,劉曉毓會先開口,作為這麼多年來唯一一個傾聽過、知道她心事的人,顧言很清楚接下來她要說的話。

  仿佛陷在某個回憶里,劉曉毓低頭凝視畫像上的相偎依的兩個人,嘴角噙著笑,眼裡流光溢彩。

  「顧老闆,你知道嗎?他回來了,到我的公司里上班了。」

  「哦?」顧言笑了起來,有些詫異,「他是做音樂的,什麼時候也會做網頁設計了?」

  劉曉毓不是沒聽出女老闆語氣中夾雜著的諷刺,也知道這個女老闆對她口中的暗戀對象一直不滿意,也不介意她的說辭,解釋道:「他現在在學習,還沒正式做設計,不過,以他的聰明,我相信,他很快就能上手。」

  「如果我沒有猜錯,你應該還給他安排了最好的師父,手把手地教他。」顧言繼續擦著頭髮,沒有抬頭,淡淡地道。

  「嗯。」劉曉毓點頭,「他比同批新員工入門晚,需要更多的機會去學習。」

  顧言自然明白霍朝為什麼在入門晚的情況下還能進入那家五百強公司,嘴上不說破,只道:「希望他以後能夠記得你的好意。」

  劉曉毓微笑著,沒有搭話,只望著畫像。

  這張畫像,是她這麼多年來唯一和霍朝出現在一張紙上的證據,大學照畢業照時,她和很多人都合影了,那堆照片中,卻唯獨沒有她和霍朝的合影。這位黑白攝影館的女老闆,在看到她神情落寞之後,提出要為她和霍朝畫一張畫像,就當做拍的照片。

  畫像如何能當成照片?

  可在看到女老闆畫的畫像之後,劉曉毓的眼睛亮了,這張畫像,真的像一張黑白照片,裡面的情景,也與她所描繪的一般無二:

  一個開滿海棠花的下午,陽光明媚,她和霍朝懶洋洋地偎依在一起,她靠在霍朝的肩頭,霍朝抱著吉他,彈奏演唱出他心愛的音樂。身下是軟綿綿的沙發,身後是從窗戶上射進來的陽光。

  整個房間,籠罩著春的氣息和愛的暖意。

  她無數次夢中的場景,便是這個樣子的。

  看到霍朝簡歷上寫著他做過的遊戲升級打手工作,她一時好奇下載了那款遊戲,打了幾關之後,許久未做的夢境再一次找到了她,還是那個下午,還是那樹海棠,還是那樣的明媚陽光,還是那樣的懶洋洋姿態,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玩吉他唱歌,而是在寵溺地教她打怪升級。

  這樣的夢境,剛剛實現。

  她相信,多年以前做過無數次的夢,也會很快實現。

  所以,這個曾經交給女老闆保存以讓自己忘了那段暗戀的畫像,還是由自己保管比較好。

  顧言瞧著她含笑的模樣,眉目間忽然有一絲疲累,想了想,還是一針見血地指出可能被她忽略的事實:「你在公司三年,見過各種各樣的人,我想,就算我不說,你也應該清楚,一個新員工對一個上司示好的原因是什麼,他的動機並不單純。」

  「我當然知道他有別的想法,我心甘情願,試問這世上又有誰不是為自己著想的呢?他有手段並不是件壞事,如果他能得到他想要的,我也會因為他的開心而開心,這樣對我們兩個都好不是嗎?」

  「你把自己看得太低了,你這麼優秀,能得到你是他的榮幸。」

  「愛情里,不就是應該將自己看低嗎?」

  「或許你不知道,張愛玲的愛情,從始至終都是一個錯誤。」

  「可那樣的錯誤,也成全了她一生的愛情。」

  顧言的眼神再次轉為清冷,她淡淡問道:「你喜歡他這麼久了,那你可有想過,你喜歡他什麼?」

  劉曉毓微微一怔。

  是啊……她喜歡他什麼呢?她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情不知所起而一往情深,愛情的到來總是這樣沒有道理的。

  若真的要說出一個理由的話,大概是他的才華。一個懷才的人,總會讓人忽略掉他的很多缺點,比如花心。

  她一直都很清楚,他是個花心的人,不然身邊的女朋友不會換了又換。

  可即使花心,她喜歡了就是喜歡了,無可非議。

  那副名為『畫中侶』的畫像,最終還是被劉曉毓帶走了,她說,她要將那副畫塵封起來,而以後,她和霍朝會有真實的在一起的照片,那些照片,必然會比這張畫像美。

  當初,顧言將畫像取名為『畫中侶』時,她沉默,感覺到心不小心刺痛了一下。她發現,這種痛,在她將畫像帶出黑白攝影館時,開始在慢慢地癒合著。

  「顧老闆,我相信,下次你再幫我拍照的時候,一定會為我祝福的。」

  這是劉曉毓在離開前最後說給她的話。

  這個在社會上已經奮鬥了三年的姑娘,這個一直恬靜又有些沉默的姑娘,在說這句話的時候,顧盼神飛,仿佛活到了十八歲該有的樣子。

  十八歲的她,比此刻的她要老成許多,這個姑娘,始終跟同齡人搭不上邊。

  顧言坐在窗前,靜靜地看著後院海棠樹上一朵海棠花瓣一片一片落下。

  最後,一整株掛著四朵海棠的小枝脫離樹幹,垂落而下。

  「飛蛾撲火,終究是自取滅亡啊。」

  許久,一句極低極低的話,從顧言的嘴角滑落,帶著微微的惋惜。

  人生的軌跡就像一個又一個的圓圈,兜兜轉轉,還是要從頭開始。

  霍朝沒有讓劉曉毓失望,很快就能熟練操作所有程序,劉曉毓將他分到最好的部門,壓力雖大,晉升也很大,她知道,霍朝如今最需要的,就是晉升。

  可,即使有她在背後不懈的推波助瀾,霍朝的發展在部門裡卻沒有想像中順利,公司里人才太多,比霍朝優秀的員工比比皆是,即使他比同批新員工快了一小步,距離擔當大任還是差了一大截。

  這樣的一大截,只怕需要霍朝付出至少四年的努力。四年過後,公司又會是一番新的景象,這樣看來,霍朝的前途堪憂。

  之所以有這樣的擔憂,是劉曉毓在霍朝近大半年的表現里看到了他的極限,一直將自己的重心放到音樂上的霍朝實在是不太適合在這個公司,強行留下,也只能做到一般員工的位置。不過熟能生巧,若是他將一般員工的位置做到爐火純青,也將是公司不可或缺的人才。

  只是,劉曉毓看他的態度,似乎不僅僅是做到一般員工那樣就能滿足了的。

  她清楚,她理解,霍朝一直都是驕傲且自負的,絕不會甘屈於人下。

  這樣的話,得讓她想想,還能有什麼辦法。

  3

  這天,下了晚班,劉曉毓照例留在公司加班,回到家裡也無事,這幾年來,工作到想要睡覺已經成為她的習慣。

  「咚、咚……」有敲門的聲音。

  劉曉毓的視線沒有離開電腦,頭也不回地道:「你先走吧,我過會兒再走。」

  這個時候,能夠敲她辦公室門的,也只有大她一級總經理劉笑了。

  劉曉毓一直覺著,她們兩個之所以能成為好朋友,是因為都姓劉,相同的又是這樣被別人覺得有些土的姓,讓她們產生了惺惺相惜的感覺。

  過了一會兒,沒聽見關門聲,也沒有回應聲。

  劉曉毓困惑地抬頭,看到來人,不禁笑道:「怎麼是你,剛才怎麼不說話?」

  霍朝笑笑向前,將一杯珍珠奶茶遞給她,「看你在工作,怕打擾到你,所以就想等你工作完了再說。」

  劉曉毓接過奶茶,指尖觸到他手心的溫熱,讓她心頭一顫,驚得她趕緊慌亂地喝了一口奶茶,掩飾過去了。因為她低著眉頭,表情沒有太大變化,故而霍朝沒有注意到她眼裡的慌亂。

  過了一會兒,她才問道:「怎麼會突然想著請我喝奶茶?」

  「奶茶不是請,是剛才在樓下搞活動買一送一送的。」頓了頓,霍朝才道:「我要請的,是今晚的晚餐,不知道劉經理肯不肯賞臉?」

  劉曉毓的心思全在他說的「買一送一」上了,雖然她偶爾會在活動時買兩杯奶茶,送一杯給劉笑,但是她知道,買一送一,一般是情侶之間的活動,霍朝這句看似無意的話卻讓有心的她耳根子紅了。

  她握著奶茶杯,感受到裡面的溫度,有一種叫做幸福的東西從心底蔓延開來。

  「工作做完了嗎?我們去吃飯吧。」

  霍朝拿起衣架上她的外套,動作自然地幫她披在身上,劉曉毓微微一愣,想起來他好像說要請她吃晚飯的話,「吃飯,現在嗎?」

  霍朝寵溺地笑笑,「看來你剛才沒聽進去我的話,這麼大的人了,還會走神。」雖是有些抱怨話語,可從他的嘴裡說出來,全然變了味道,沒有不耐和不滿,滿滿的全是寵溺,面對的像是自己寵愛的某個人。

  寵愛,劉曉毓很喜歡這個詞。

  做事臨危不亂的劉曉毓很快梳理出他確實現在就要請自己吃飯,她習慣性恢復到以往的冷靜,起身將奶茶杯放下,「好,我現在就收拾東西。」

  在任何人面前,她都不會失了自己的態。

  霍朝請她吃的是中餐,很簡單樸素的家常小菜,卻都是她最愛吃的,她異常平凡又什麼都不挑的口味一直遭到好友劉笑的嘲笑,笑她不會享受生活。眼下沒有了劉笑的嘲笑,有的只是霍朝的溫柔以待,霍朝一直在給她夾菜,還能說出每一道菜的做法和由來,剛巧她對這些很感興趣,所以兩人總是有話可說。

  一頓飯吃得極慢極慢,又溫馨不已,霍朝總能在她反應過來之前知道她的需要,給她遞上一杯果飲,幫她遞上餐巾紙,幫她擦掉嘴角的菜汁,熟練之至,又自然之極,仿佛兩人根本不是第一次在一起吃飯。

  是了,除了公司員工們聚餐,這是他們兩個第一次單獨出來吃飯。那大半年裡,新員工太忙,而作為經理的劉曉毓,已經習慣於將自己的時間全部交給工作,用劉笑的話來講,這公司大概就是她家開的。

  飯吃到一半時,劉曉毓才想起最初的困惑,她嚼完嘴裡的米粒,才口齒清晰地問道:「今天怎麼突然想請我吃飯?」

  「賄賂行不行呀。」霍朝故意開玩笑地道。

  劉曉彤也知他是故意開玩笑討自己歡心,不禁笑笑,眼裡很真誠,在等他真正的答案。

  霍朝看她一臉認真,點了一下她的鼻子,「喂,我不過是單純地想著我們是校友,於情於理都要請吃一頓嘛,你不會嫌棄我這頓飯請的不高檔吧?」最後一句話,他的聲音明顯提高了幾分貝。

  劉曉彤下意識地摸了摸被他點中的位置,恍惚之間,並沒聽到他在說什麼,一心只停留在他剛才的動作上。

  他竟然……拿手指點她的鼻子!從來沒有人對她做過這樣的動作。

  這種感覺……像是戀人之間的感覺。

  這種想法嚇了劉曉毓好大一跳,她的臉一下子熱了起來,於是趕緊低下頭,繼續吃飯,因為有些緊張,她吃飯的速度不禁加快了,很快便結束兩人第一次的單獨吃飯。

  吃完飯,霍朝自然而然就送她回家。

  兩人沒有坐車,只一齊在路上走,邊走邊說話,各自講在大學的生活,因為他們在同一所大學畢業,可能共同話題會很多。一路上,幾乎都是霍朝在說,劉曉彤偶爾會搭上兩句,霍朝說了他的音樂、說了他的組合、說了他的比賽,那段意氣風發、書生意氣的學生生活,在他激昂又平緩的語調中慢慢呈現出來。

  霍朝說的很多事情,甚至很多細節,劉曉毓都清楚,甚至知道的細節比他還多,可她只是靜靜的聽著,微笑著,聽他眼中的大學生活,這是以前多少個歲月里都夢寐以求的事情啊。

  霍朝見她似對他講的那些很有興趣,也就放心地接下去講了。

  霍朝講了很多,唯獨沒有將他交的女朋友,劉曉毓自然也沒有問。

  到了樓下,兩人即將告別,劉曉毓提著包,謝過他的晚餐和相送,之後,就要上樓。

  「等等。」霍朝忽然道。

  「嗯?」

  劉曉毓停下,疑惑地看著他。

  路燈下的霍朝在橘黃色的光暈里,好看極了。很久以前,劉曉毓就這樣覺著。如今,他除了高一點,瘦一點,再加上下巴有些青腮,其實,還是那樣的好看。

  她就這樣,轉過頭看著他,帶著笑容。

  「我,我有話想跟你說。」

  說這句話時,霍朝不知從哪裡拿出一束血紅色玫瑰花,往前走了幾步,走出橘黃色光暈,玫瑰花恰好放到她手邊,劉曉毓下意識地握住。

  「曉毓,雖然我現在沒房,也沒車,但是我喜歡你,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盡我的努力,給你最好的生活,請你接受我,做我女朋友吧。」

  這樣的告白,她從來是想也不敢想,劉曉毓一時間分不清現在是夢境還是現實,這樣的場景,確實很像做夢。

  霍朝見她沒有說話,以為她看不上自己,正要找個台階讓自己下,誰知聽到她笑笑地說:

  「嗯。」

  如果是做夢的話,至少讓她在夢裡成全自己一次吧。

  霍朝有些不確定地問:「你的意思是……」

  她將那束大概二十四朵紅玫瑰舉到他面前,反問他:「我收下玫瑰花,就代表同意做你的女朋友了。」

  似是沒想到她會這樣痛快,霍朝有些錯愕,過了一會兒才喃喃地找到自己的聲音,舌頭在嘴裡攪和一會兒,才略有些遲疑地開口道:「可是公司不准辦公室戀情,那我們……」

  「沒事,在公司里我們還如往常一樣。」

  「好,好……」除了好,霍朝似乎也找不到其他的話了。

  兩個人前一秒剛確定關係,這一秒反而都侷促起來。這不該是戀人間該有的樣子,可確實是他們此刻的狀態。

  看著自己的影子好大一會兒,又看了看實在不像是在戲耍他的劉曉毓,霍朝再次打破沉靜,「那我們能不能進去再說話。」

  他的意思是,進她的家裡。

  劉曉毓的笑容剎那間僵硬在臉上,可因為她整個身影都埋在陰影里,所以看不出什麼來,霍朝只能在三秒之後聽到她的聲音,「可以呀。」

  他們兩個都是成年人了,都清楚地明白這三個字代表什麼意思,所以,同意了,就代表真正同意了吧。

  第二天是周六,公司有雙休,所以霍朝整整兩天都留在劉曉毓家裡。

  後來,兩人商議後決定同居,於是霍朝的所有衣物在周日晚上天黑之前全部運到了劉曉毓的住處,兩個人開始了真正隱秘的同居生活。

  在公司上班時,兩人依舊是上下級,嚴格遵守著界限。劉曉毓冷靜自持,本來話就不多,且大部分時間都在辦公室,外人根本看不出什麼,而霍朝依然忙碌,作為一個心中藏有抱負的人,他不會放過一絲一毫學習和取巧的機會,故而一忙也是一整天,直到下班了才能閒下來。

  他們兩個人一個在公司的第三層,一個在第十二層,所以大家根本不會將兩人聯想到一起。

  下班後,兩人也不同路,一般是霍朝先下班,離開公司後劉曉毓才準備收拾東西下班,霍朝坐上地鐵時,劉曉毓大概已經在地下車庫取好車了。

  如此,又過了半年有餘。

  這日,劉曉毓剛坐到車上,準備啟動,車門突然被打開,隨即坐在副駕駛上的,正是不久前出差剛回來的劉笑。

  剛剛拿下一個大的企劃案,公司對他的嘉獎肯定不會少,升職也是早晚的事。

  可是,劉曉毓記得自己已經提前發簡訊恭喜過他了。

  「你的車在那邊。」她好心提醒道。

  「慶功的時候多喝了點酒,不能開車。」劉笑拉好安全帶,看來是不打算下車了。

  她知道劉笑喝酒有分寸,根本不會到酒駕的地步,她毫不留情地拒絕他,「可是我要回家,跟你不同路,你還是打車回去吧。」這個時候,她需要回去煲湯,因為霍朝這幾日工作壓力太大氣色不好,她得做些藥膳幫他調理。

  劉笑不滿,「喂,劉經理,你就這麼對待你的好朋友啊?」

  「是的,劉總經理。」劉曉毓誠懇地點點頭,將「總」字的音加重了不少。

  劉笑氣得直接靠在靠墊上,賴著不走了,「不管,反正今天你必須得把我送回家。」

  對他這近乎無賴的做法,劉曉毓早已領教過無數遍,她無奈搖搖頭,給霍朝發了一個晚點回去的信息,然後發動車子,準備先好心充當一下司機送這位喝『醉』酒了的劉總經理回去。

  路上,手機響了,想來是霍朝發來的簡訊,還沒等她拿手機,劉笑已經搶她一步拿起手機。

  「喂,你可要專注開車啊!現在的人都不遵守交通規則的懂不懂啊?萬一出事了怎麼辦?我的命可是在你手上!」

  明明是他無理搶手機在先,怎麼聽他的話好像是她的錯?

  劉笑彆扭又刻意地瞥了手機屏幕一眼,那邊果然是霍朝發來的消息,簡單的三個字加一個愛心:我等你。

  他將手機放下的同時忍不住酸了她一句:「這麼肉麻,肯定是男朋友了。還『音樂王子』,你可真夠矯情的。」為了表示她足夠矯情,劉笑當即做了一個掉了一身雞皮疙瘩的模樣。

  劉曉毓給霍朝的備註,就是音樂王子,那是她對他最初的印象。做這個備註,還有一個原因,是隱瞞她和霍朝的戀情,以防萬一總是沒錯,比如剛才的情況。

  「等你談戀愛就懂了。」

  劉笑沒在意她的調笑,靠在身後柔軟的靠墊上,忽然說了一個讓劉曉毓大驚失色的名字:

  「那個人是霍朝吧。」

  極速剎車的聲音在這片郊區中格外刺耳。

  車停在路旁。

  劉曉毓皺著眉,定定地望著身邊的好友,不敢置信地問:「你怎麼知道的?」

  「你這麼冷靜的人也會這樣失態,看來我是猜對了。」劉笑嘴邊划過一抹似有似無的苦笑,「你應該知道,你們的戀情被發現了會有什麼後果。」

  她當然知道。

  「我看得出來,自然也會有別人看得出來,這裡面有你的朋友也有你的對手,當然也會有你的上司。你的朋友,比如我,可以坦白跟你說明,你的對手之所以沒有挑明,是因為還不是時候,他們在等待時機給你致命一擊,致命一擊意味著什麼,我想也不用我來說了吧。而你的上司,還比如我,是因為你現在對公司還有用,你們的戀情現在還沒有造成什麼惡劣的影響,我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是,我會開始著手尋找新的人取代你的位置,公司人才濟濟,相信很快就能找得到。」劉笑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很輕很緩,卻是帶著千斤重量。

  「你什麼意思?」劉曉毓問道。

  劉笑也不拖泥帶水,直接道:「意思就是,你現在跟他分手還來得及,不要因為他而毀了你的前程。」

  「不可能。」劉曉毓回答的毫不猶豫。

  「什麼?」

  「只要他不提分手,我是不會離開他的。」

  「如果你們的戀情公開了,那你打算怎麼辦?」劉笑問出了一個最嚴峻也是她不得不去面對的問題。

  「他留我走。」依然是那樣毫不猶豫。

  劉笑定定地看了她很久,她的眼睛依舊明亮清澈,透出堅定和執著來,他知道她的性子,心裡清楚她言出必行,呵呵笑道:「當初你讓他進公司,我就察覺到不對勁了,卻沒想到你這麼瘋狂,竟然為了他願意放棄自己這麼多年的努力,霍朝他就是一個普通人,有什麼好的?或許是長得好看一點,可那又有什麼用,就為了這樣一個人,值得嗎?」

  「值得。」

  「我觀察過霍朝,他這個人有心機有野心,手腳也不太乾淨,他不是你的良人。」

  「這句話在很久之前就有人跟我說過。」

  那個黑白攝影館的女子,在第一次聽到她講述霍朝時,就已經判斷了霍朝不是她的良人。

  可,事在人為不是嗎?不去試試的話,又怎麼會知道結局?

  劉曉毓記得,那天她說出那句話之後,劉笑直接打開車門就走了,頭也不回。他不是能輕易生氣的人,那天,他顯然是生氣了,氣得很厲害,她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會那樣生氣。那樣的他,不知道為什麼,讓她有些心悸。

  自那時起,劉笑又出差了,一出差就是大半個月。

  她一直是安靜的,從容的,可是最近總是有些心煩意亂。

  是因為,霍朝的話嗎?

  霍朝剛才在電話里說,總經理要把他調到分公司當總監。總經理,就是已經很久都不再單獨見她的劉笑,她當然清楚劉笑的意思,讓她和霍朝離得遠遠的,時間和距離,或許是讓他們分手的最佳利器。

  因為,霍朝即將被調去的分公司,在另一個很遠的城市。

  桌子上半口沒有喝的咖啡已經涼了,劉曉毓還在下意識地攪動勺子,一下,又一下,永無止境……有心人能夠從她規律的攪動咖啡的動作中看出慌張的凌亂。

  是的,凌亂,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除了剛剛霍朝的電話,其實還有一件事,她需要回去好好跟霍朝說說,因為,這是屬於他們兩個人的事。

  攪動咖啡動作停止的一瞬間,劉曉毓心中也已經有了決定。

  4

  「我懷孕了。」

  聽到這句話時,霍朝穿鞋的動作一滯,眼裡閃過一絲連他自己都察覺不到的厭惡。

  他激動地轉過身,一把抱住劉曉毓,將臉埋在她的頸間,身體因為興奮而有些顫抖,「太好了,曉毓,我們有孩子了,以後,你就好好在家裡養胎,我來養你們母子倆。」

  「我也是這樣想的。」劉曉毓回抱著他,「我打算將手頭的交接工作完成之後就辭職,到時候,在家裡安心做你的好太太,這是我一直以來的夢。」

  霍朝的回應讓她感動,在這之前,她還在擔心這個孩子來的不是時候,怕霍朝會不高興,沒想到,霍朝是這麼疼愛這個還未出世的孩子。

  劉曉毓的手覆上依舊平坦的小腹,她知道,那裡住著一個小生命,母性的愛意蕩漾在她的眼中。

  霍朝牽著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將她扶到沙發上,想好措辭才遲疑著開口,「曉毓,如果你辭職,那……公司的經理位置不是在空著嗎?你看你能不能跟上面推薦一下我。」

  「可是,你從來沒有做過我的工作呀?」

  「我們天天在一起,我能不熟悉你的工作嗎?只要你教的好,我肯定很快就能上手。」

  「你讓我考慮考慮。」雖然她也很想讓霍朝接替她的位置,但是公司里比他更適合做她工作的人卻不是霍朝。她是有私心,可也不至於這麼盲目。

  「曉毓。」霍朝握著她的手,注視著她清亮的眸子,「你不忍心看我一輩子就當一個小員工吧,這麼好的機會,難道你要給別人嗎?」

  「不,我不是……」

  「總經理要把我調到那個小地方,那小地方沒有任何發展前途,他擺明了就是要把我踢開。」

  「劉笑不是那種人。」劉曉毓想也沒想地說,又想想這樣說他也不會相信,轉而解釋道:「分公司的規模雖然小,地方也沒有總公司好,發展前景卻很好,你在那裡好好干,一定能取得不錯的成績。」

  「算了,先不說這個。」霍朝掩飾了面上的煩躁,轉而道:「你現在已經有了孩子,我如果再去別的地方,那我們一家三口豈不是要分居兩地,我不想也不願意!」

  提到孩子,劉曉毓下意識地將手覆在小腹上,緩緩地點頭,「好吧,那我盡力。」

  劉曉毓確實是盡力了,她在劉笑的暴怒聲中結束的了自己在公司的生涯,可在為霍朝爭取經理位置上的事情上失敗了,劉笑只回答了她三個字:「不可能」。可即便如此,在她的堅持下,霍朝最終坐上了副經理的位置。

  副經理並沒有讓霍朝太滿意,不過他還是寬慰她道:「放心,早晚我都會是總經理。」

  他說的是總經理,而不是經理。

  離了職,劉曉毓也不想再管公司里的事情,偶爾會在霍朝的詢問下給他提些策劃和設計方面的建議,也只是建議而已。然而,當霍朝問到深處問題比如各高層之間的複雜關係,她選擇緘口不言。

  畢竟,她有她的原則和底線,這也是劉笑雖然暴怒但也放心讓她離開公司的原因。

  劉曉毓在家養胎的日子簡單且平淡,卻是她一直以來心目中的生活:上午買菜,研究食譜,中午學習做菜,下午偶爾出去走走,偶爾在家休息一天。褪去在公司幹練的外衣,全心全意在家洗手做羹湯,做一名家庭主婦。

  她偶爾會去攝影館讓女老闆拍些照片,順便跟她聊聊天,她很喜歡跟攝影館的女老闆聊天,即使兩個人的話都不太多,但是聊起天來,卻沒有任何尷尬,所謂伯牙子期當如是,除了霍朝這件事她們達不到一致之外,其餘事情皆是知己之感。

  顧言聽說她懷孕,送了她一串玉珠,戴在手腕上,清涼如水,仿佛整個人都沉浸在水中,在炎炎夏日裡戴上,確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寶。

  這個女老闆雖然不贊成她和霍朝在一起,但是對她,卻是真心實意地祝福加祝福。

  三個月過去,劉曉毓的肚子已經凸顯,那是她的孩子,她跟霍朝的愛情結晶。每每想到這裡,她會覺得懷孕期間的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公司里最近接了一個大生意,全公司的員工,包括總經理都要一起加班加點地工作。霍朝回來的時間也越來越晚,回來後也是滿身疲累,跟她說不了兩句話便倒頭就睡。

  劉曉毓理解他,以前她忙到半夜的時候,也是回到家倒頭就睡,什麼也不想干,甚至一句話也不想說。她體諒他,也沒在這個時候提……結婚的事,有了孩子,還是儘早領結婚證比較好吧,畢竟不能讓孩子一生下來就是黑戶口。

  可是,霍朝好像忘了結婚這件事。

  等到他這段時間忙過去,她就準備開口提這件事,孩子還有幾個月就出生了,他必然也會欣然同意,現在……只不過是忙碌的忘了。

  一如往常地,劉曉毓擺好碗筷,等待霍朝回家。

  她特地打了電話,得了他下班的時間,她算了一下,再等大概三、四分鐘,他就能推開門進來了。

  可是,第一個四分鐘過去,第二個四分鐘過去……第十個四分鐘過去,霍朝還是沒有回來,她甚至沒有聽到上樓的聲音。

  難道是公司臨時加班?

  劉曉毓撥了霍朝的手機號,只聽見兩下『嘟嘟——』聲,那邊就已經有人接了電話。

  不待她喊霍朝的名字,那邊出現了一陣女聲:

  「啊呀,霍朝,你洗好了沒有呀,人家都等著急了。」嬌媚的聲音,讓人不禁浮想聯翩,劉曉毓當然知道這是那個女的故意對著手機說的,所以並沒太大反應。

  她什麼也沒說,只等霍朝過來接電話。

  如果,霍朝解釋的話,她一定會相信。

  過了一會兒,霍朝有些慵懶的帶著水汽的聲音從手機那邊傳到她的手機上,直至她的耳朵,「快好了,沒想到你這麼著急。」跟他在一起的一年多,她自然知道他有這樣的聲音是因為什麼——

  他……在洗澡。

  不僅如此,此刻他的身邊,還有一個女人。

  然後,那個嬌媚的聲音又問:「霍朝,你留在我家裡,你不怕你女朋友會生氣,等你回家後狠狠地懲罰你呀?」

  「她那麼無趣的一個人,才不會生氣。」

  無趣?劉曉毓睫毛輕顫。

  「無趣?原來你女朋友是這樣的人呀?怪不得你這幾日日日來找我,還是我比較善解人意,嘻嘻……」說到最後兩句,劉曉毓明顯感覺聲音擴大了,調慢了,想來是那嬌媚女人故意湊近手機說的,一個字一個字的說的,就連「嘻嘻」的笑聲,都是帶著勝利者的姿態。

  「是……你善解人意,尤其是解我心意,那現在我們就……」

  聲音突然斷了,同時斷了的,還有壓床的聲音,那定是霍朝壓到床上時通話掛掉了,剩下的情景就算她不看,也知道是什麼。

  「啪」!

  手機掉到地上,地上是她剛換上的新地毯,為了讓霍朝心情好一點兒特地按照他喜好的顏色買的。

  她以為她會哭的,嚎啕大哭或者涕泗橫流,可是,她抬起手摸到臉時,那裡沒有淚痕,原來,她已經不會哭了嗎?

  菜都已經涼了,她夾了一口,努力地咽下去,嗓子被卡得一陣酸澀,這不是她喜歡的家常菜的味道,這樣難吃的菜,怎麼會是家常菜?她只覺得自己以後再也不想吃這樣的家常菜了。

  霍朝在第二天下午回到家裡,打開房門之後,看見劉曉毓坐在沙發上,面前的茶几上擺放一疊什麼材料。

  「怎麼,今天沒出去散步?」

  劉曉毓沒有搭話,亦沒有抬頭,甚至一動不動,如同雕塑一般。

  換完拖鞋,霍朝走過去,看著有些異常的她,乾巴巴地笑了笑,「怎麼了你?」

  「我們結婚吧。」

  簡單的五個字讓霍朝被點了穴道般定在原地,「你說什麼?」他的視線落到茶几上的材料,原來是他的戶口之類的各種材料。

  「我們有了孩子,早晚都要結婚,趁著現在有時間,就把這件事辦了吧。」說這些話時,劉曉毓一直低垂著眼睛,仿佛在看某個東西,又仿佛什麼也沒看。

  霍朝坐在她身邊,「曉毓,這件事太突然了,我得好好想想。」

  「不結婚,那我們分手吧。」劉曉毓抬起眼,望著他,一點兒也不像是在開玩笑。

  「你,你今天怎麼了,很奇怪?」

  「我知道你昨晚幹了什麼,我不想問,也不追究了,我們結婚,婚前你的混事我都不會計較。」劉曉毓像是回到了辦公室,跟合資人談判的情景。

  霍朝的臉色變了,有些羞愧,但看到她平靜的面容後又轉為惱怒,「你是在威脅我?」

  「不是威脅,我只是累了。」十幾年靠近他的努力,讓她精疲力盡,再也堅持不下去了。

  「這孩子是不是我的還不一定呢?」霍朝忽然道,「讓我因為一個不明不白的孩子跟你結婚,戴一頂那麼大的綠帽子,那我豈不是太虧了。」

  劉曉毓嚯地站起身,語氣冰冷:「你什麼意思?」

  霍朝哼了一聲,「怎麼,我說錯了嗎?你和那個劉笑,你們兩個私下苟且的事以為我不知道嗎?你懷了孕之後每天還出去,我怎麼知道你是真的出去散步,還是見了孩子的親爸。再說,你在公司是經理,你一個女人這麼快坐上經理的位置,難道沒有誰在背後幫你嗎?你跟劉笑做了見不得人的事,還怕別人說?」

  霍朝輕蔑地看著她,眼裡有種厭惡的情緒,「再說,我只用了一個晚上就把你追到手了,你那麼好追,我怎麼知道在我之前你有多少個男人。」

  「啪」!

  這一聲清脆。

  「你混蛋。」劉曉毓第一次罵人,即使是罵人,她也沒有跟其他女人一樣歇斯底里。

  霍朝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這樣一向溫柔的女人竟然也會動手打人?她從來都是從容的,他從未見她紅過臉發過脾氣,沒曾想她剛剛會做出打人這樣的舉動。

  「哼……被我說到痛處,惱羞成怒了?這一巴掌,就當回了你對我的幫助。」

  「你憑什麼這樣說?」劉曉毓只覺心在滴血,眼裡卻是沒有半顆淚的。

  「跟我在一起的時候,你不是第一次。」

  這一句話,像一個大大的雷,劈開了她一直以來自以為是的假象。

  「明明是人盡可夫,卻還裝作一副純情的模樣,給誰看呢?」霍朝繼續說道。

  他,打從心底都是這樣看她的嗎?

  對一個根本不相信自己的人,根本沒什麼好解釋,她也不想多費口舌了。

  劉曉毓深吸一口氣,待心中那團火熄滅了之後,才淡淡道:「你走,我不想再看見你。」

  「你就沒有什麼要跟我解釋的?」連一句也不解釋?這次輪到霍朝惱怒。

  「沒有,這裡是我的房子,我現在要你走,你再不走,我就打電話報警。」

  這個比他想像中平靜的女子,再一次刺痛了他大男子的自尊心,她怎麼可以如此不負責任地就趕他走?「你出軌,我也出軌,我們各不相干,相安無事,何必揪著一張結婚證不放?」

  「滾……」

  劉曉毓異常平靜地拿起手機,準備按下報警電話。

  霍朝知道她不是玩笑話,也避免途生枝節,只得先行離去。

  聽到關門聲,劉曉毓全身的力氣被抽乾了一樣,頹然坐在地上。

  在霍朝回來之前,她一直嘗試著相信他,即使他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她也會如開始所說的那樣在兩人結婚之後原諒他婚前的一切混事。可是……可是他竟然絲毫不知悔過,還那樣看待她,怎麼會是這樣?

  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第一次。

  她從未對他說起過自己以前的事,他又如何能知她的過去是怎樣的?

  的確,那不是她的第一次。

  可,除了霍朝,她也沒有別人。

  夜幕漸漸降臨,房間的燈並未打開,劉曉毓依然跪坐在地上,沒有起身開燈的意思,任由黑暗籠罩全身。

  是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黑暗……

  那天,霍朝得到了女朋友將要出國和單方面分手的消息。不出意外的話,他不久之後應該會和女朋友雙雙去往國內最好的藝術學校,去更遠的地方。然而,他的第一任女朋友,卻拋下了他獨自出國,甚至連一個招呼都不打,只在電話中告知了事。

  正意氣風發的霍朝遭受不住那樣的打擊,也從未受過如此大的挫敗感,便一個人去買醉,從白天喝到黑夜,喝了吐,吐了喝,直到將自己折磨得不省人事。

  那天,也是劉曉毓第一次逃晚自習的課,平日裡她就是一個極其聽話又很容易被忽略的學生,其他的任課老師,才不會注意到她的失蹤,也不會管這樣的閒事,只要班主任不去查班,就不會知道她逃課了。可若是不慎被班主任查班發現了,她,她也認了,大不了就是全校通告批評。

  事實證明,她的運氣還算好,班主任那晚有事沒去班裡查尋,所以不知道也不會想到班裡面最乖最聽話的那個女生不知何時不見了。室友們即使知道她沒有回去,只怕也不會想太多,只會以為她請假回家了,萬萬不會想到她會做出夜不歸宿這樣瘋狂的事。

  畢竟,在老師同學們的眼裡,她是那樣乖的不需要別人操心的學生啊。

  其實,骨子裡,她也是一個叛逆到家的人,只是,平日裡沒有遇到讓她叛逆的人和事。

  最後,她找到了醉醺醺的霍朝。

  以霍朝的驕傲,他必然不希望別人看到他狼狽不堪的樣子,就這樣把他帶回學校,只怕會引起軒然大波。那時的劉曉毓尤其佩服自己的機敏,在逃課之前往兜里塞了錢,住酒店不可能,但是住一個小小的賓館綽綽有餘。

  住的那家小賓館,劉曉毓到現在都還記得。

  有些渾濁空氣瀰漫在整棟房子裡,讓人有些作嘔,但是沒有辦法,只有那一家賓館不需要身份證就可以入住,而她,也沒有多餘的體力去一家家尋找更好條件的不需要登記身份證的賓館。

  賓館老闆是個年近五十的婦女,頭髮泛著油光,看起來已經有幾天沒洗了,她看出劉曉毓是個學生,又看了一眼醉醺醺的霍朝,瞭然地笑笑,顯然已經見怪不怪,伸手將一把陳舊的鑰匙遞給她,嘴裡嚼著零食,含糊不清地告訴她房間在哪兒。

  房間裡的空氣好了點兒,卻還是隱隱透著菸草味兒,讓她討厭卻又不得不留下。

  她將霍朝挪到床上,然後幫他蓋上被子。她從未見過那樣落魄的霍朝,她的印象中,她見過的霍朝一直都是乾淨陽光,意氣風發的少年,原來,他也會有這樣失意的一面。

  看到那樣的霍朝,劉曉毓突然覺著,她跟他的距離近了一點兒。

  這樣的發現讓她開心,於是她笑了,像一個得了糖果的孩子,那樣的笑,卻在聽見霍朝囈語間念著他女朋友的名字時驀地消失,霍朝的囈語聲在一遍遍地告訴她真實的情況到底是什麼樣子的。

  那家價格不高、沒有條件的賓館設施也自然不好,因為到了大概十點半左右,燈突然一閃一閃地,閃了大概十幾下之後,猛然熄滅。

  狀似鬼片電影的場景,讓有些膽小的劉曉毓嚇了一大跳,她不自覺趴到霍朝身上,而霍朝,嘴裡念著女朋友名字,下意識地把她當成女朋友抱住了。即使劉曉毓極力掙脫,說自己不是他女朋友,可陷入醉意里的霍朝哪裡能聽進去,只按照身體的本能來,完全不顧劉曉毓的掙扎。

  力量的懸殊讓兩人越纏越緊,黑暗中,劉曉毓看不到他的臉,只聽他一聲一聲的低喚。最後,是他的眼淚讓她停下了掙扎的動作。感受到臉上滾燙的淚水,耳邊聽到他帶著哭腔的說:「為什麼要拒絕我,我是那樣愛你呀。」

  那句話里,霍朝沒有叫他女朋友的名字,她自欺欺人地將他話里的『你』當成了自己。

  於是,她停止了動作……

  第二天,看著床上熟睡的人,和床單上一攤血漬,她沒有想著要因為這個讓霍朝對她負責。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如何能讓他一個人負責?

  她趁霍朝還沒醒過來離開了小賓館,離開前,還幫他買了早飯。

  那個,才是她的第一次。

  那一年,她高三,十八歲。

  霍朝不知道,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5

  臉上濕漉漉的冰涼感覺讓她不由得一驚,她恍然睜開眼,竟然哭了嗎?窗外燈光點點,卻照不進屋裡半分。

  耳邊忽然想起她第一次向黑白攝影館女老闆說起霍朝時、那位女老闆的回答:

  「你聽我一句勸,他不是你的良人,不要在他身上浪費你寶貴的時間。」

  她記得自己當時是有些生氣的,說道:「你不知道他有多優秀,你根本沒見過他,又怎麼知道他不是我的良人。」

  「只怕等你想明白時,最後會是你自己主動離開他。」

  如今一語成讖。

  接下來的種種,不過是將顧言的話一步步應驗了而已。

  她如何不知那攝影館女老闆異於常人的神通,她不過抱著一線希望,那線希望,終究是太過渺茫。

  準備離開這座城市之前,劉曉毓決定再去一趟攝影館。

  顧言看到她,沒有太大意外,朝她深深一笑,「要走了?」

  「嗯。走之前,我想把這幅畫再交給你,你隨意處理,我再也不會回來了。」她的手中,正是那副名為『畫中侶』的畫像。

  畫中侶,原是只能在畫中成為眷侶。

  顧言接過畫像,隨手一扔,那畫像恰好落在火盆里,燃燒殆盡,劉曉毓靜靜地望著畫像一點一點變為灰燼,沒有動,也沒什麼表情。

  「決定了?」

  「決定了。」

  「這個孩子你打算怎麼辦?」

  「打掉。」

  顧言看了一眼她不太平坦的小腹,唏噓道:「不管你做什麼決定,我都尊重你,祝福你,希望你能找到自己真正的幸福。」

  「謝謝你,顧言。」這一句謝謝,夾雜了太多的情緒。

  「不用謝我,其實你對別人的影響,遠比你想像中要多得多。」比如她,比如劉笑,不過是她的目光一直放在別處而已。

  劉曉毓點點頭,「我想,等再見面的時候,我會活出一個全新的我。」

  「這邊……就沒有什麼值得你留戀的嗎?」顧言看到她的臉上有放下一切的淡然。

  想了想,劉曉毓笑道:「除了你,也就只有劉笑了,雖然他一直嘲笑我,可關鍵時候幫我卻是一點也不含糊,為了不讓他再次嘲笑我,這次我對他選擇不告而別。」

  不告而別,是最常見的不悲傷的告別方式,同時也是最殘忍的告別方式。

  顧言輕輕應了一聲:「嗯,既然你決定了,那就按照自己的想法走吧。」

  這一年多以來,她有多少次是按照自己的心意走的,只怕連她自己也記不清了。

  活在別人的世界裡,這不是她該有的生活。

  告別完顧言,劉曉毓以最快的速度變賣了房子,然後,開始了一個人的旅程。

  霍朝沒想到顧言會走得這樣決絕,那晚過後,一面都未見,便像人間蒸發一般怎麼找也找不到,他去了跟她在一起的所有地方,連個影子也未見到。

  她,徹底的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

  劉曉毓在他的心目中並不是什麼漂亮的女孩,也不是他眾多女朋友中最讓他滿意的一個,甚至於最開始他的接近都帶著目的,他對她一直帶著鄙視,因為在他心中堅信著她的不潔。可是,相處的種種又讓這個女人不知不覺地在他心中生了根發了芽。

  他自信這個女人是愛他的,且盲目地愛著,所以他才會肆無忌憚地去揮霍。他以為有了孩子之後這個女人會心甘情願地貼著他,甚至於,他都開始想法子擺脫她了。

  可是,平日裡看起來是那樣柔弱的她這次是那樣決絕地離開,沒有給他半點反應和選擇的餘地。

  他忽然有些恨她,恨她的狠心。她既然能這樣不顧一切地離開,那就表明他猜對了,那個孩子的父親,果然不是他。

  同時在找劉曉毓的,還有劉笑,他找到了顧言的住處,直接問:「她在哪兒?」

  「誰?」眼前這個人,顧言從未見過。

  「曉毓。」

  打量了劉笑一眼,顧言心裡有了計較,淡淡問道:「你就是劉笑。」

  「是,她經常來你這兒,你一定知道她在哪兒。」劉曉毓在他面前經常提起攝影館的顧言,想來跟她感情一定很好,故而會想到顧言一定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不知道。」跟他的焦急相比,顧言顯得淡定許多,她繼續道:「她只是跟我告個別,卻沒說要去哪兒。」

  劉笑失聲叫起來:「你竟然讓她一個人離開?她孤身在外,又受到這樣的打擊,會不會……」

  「放心,她不會輕生。」顧言徑直將他的擔憂說了出來。

  劉笑的喉嚨滾動了一下,緩緩開口道:「不,你不了解她。」

  「我比你更了解她。」顧言道:「對了,你能知道她和霍朝交往的事,是霍朝私下散布的吧,他想讓曉毓為了他主動提出辭呈。」

  劉笑震驚,望著眼前身著白上衣和白短裙、看起來只有十九歲左右的女老闆,低呼:「你怎麼知道的?」這件事他沒有告訴劉曉毓,霍朝更不可能說,所以必然不是劉曉毓告訴她的,那她又是如何得知?

  「猜的。」顧言漫不經心地坐下,道出了另一件他的心事:「你不想曉毓傷心,所以沒告訴她,準備自己私下解決這件事,可是你沒想到他們會有孩子,你無法再出手拆散他們倆,就只能去盡力幫助霍朝在公司站穩腳跟,以便他能給沒有工作的曉毓更好的生活。可是,你不知道他們發生了什麼,曉毓突然失蹤了,你之所以這麼快知道曉毓失蹤的消息,是因為你一直在默默地關注著她。」

  說到這裡,顧言問出了憋在心裡的疑問:「難道你對曉毓的喜歡已經到了這個地步,你難道不在乎她懷了別人的孩子嗎?」

  心事被人說出來,劉笑有一瞬間的侷促,更大的是釋然,有的時候,有人能知道自己的心事,起碼不會覺得孤單。他一直隱藏著的連他自己都刻意去忽略遺忘的心事,沒想到會被這個女老闆了解得一清二楚。

  「我喜歡的是她的人,別的都不重要。」貞潔這個東西,他也從來沒有放在眼裡過。

  顧言笑了,眼裡透出光芒,讓有些蒼白的臉變得異常美麗。

  「好,我想你現在能為曉毓做的事,不是去找她,而是不能再讓霍朝待在公司,這也是你能為公司做的事。我沒猜錯的話,霍朝私自挪用公款作為他用已經足夠你開除他了,所以,你也不用為了曉毓再刻意包庇。」

  顧言每說一句,劉笑眼裡的震驚便擴大一份,她……她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

  「可是曉毓她……」

  「等她見到更廣闊的天地,見了更多的人,或許,就能看清誰是良人誰是歹人,再歸來,會成為一個全新的劉曉毓。」哦,或許,身邊還會帶著一個孩子。這句話顧言隱去沒說,說與不說,他心裡都應該清楚。

  劉笑不知道劉曉毓和霍朝之間發生了什麼,為何會突然遠走。可眼前這位年紀還沒有他大的女老闆的話無形之間讓他信服,仿佛只要她說出口的話,就一定會成真。

  兩年後的一個午後,黑白攝影館面前站著一位容顏清麗的……太太,因為她手邊牽著一個小女孩,故而攝影館旁邊賣粉條的李大媽只能將這個看起來神采奕奕的看起來只有二十三、四的……少女當做已經結婚的太太了。

  顧言看著兩年後煥然一新站在面前的劉曉毓,沒有任何意外的笑笑,注意到她手邊大概兩歲的小女孩,「這個就是那個孩子嗎?」

  「不是。」提起那個孩子,劉曉毓神情有些落寞,隨即恢復正常,「雖然我沒真想打胎,但那個孩子不慎流產了,想來是老天爺不想她來到這世上吧。」

  「那這個孩子是?」

  「我一個姐妹的,她這兩天有事,托我照顧兩天,我正好要回來看看,就帶她一起回來了。」

  顧言想起來,霍朝不久前得罪了某個混事的人,染上了官司,正忙裡忙外地疏通關係。此時劉曉毓突然回來,霍朝若是知道了,會不會……

  顧言沒再想下去,只問她:「這次回來,打算做什麼?」她既然決定回來了,就不會再一走了之了吧。

  劉曉毓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打算重回老本行,比來比去,我還是比較適合做那個。」

  顧言看著她,視線越過她的肩膀直至她的身後,笑意頓時暈開在嘴角,「重拾老本行很不錯,到時候你會發現,很多東西都在原地,一直未變,包括……那個經常會嘲笑你的人。」

  「曉毓。」

  劉曉毓渾身一陣,抓住小女孩的手下意識地握緊了,這個聲音,在她孤身漂泊他鄉的時候一直支撐著她的聲音,此時正真真切切地在身後響起。

  她有些擔心這是自己的幻覺,不敢轉身過去,如果不是自己的幻覺,她更不敢轉過身去,怕看到的是自己不想看到的情景,比如,他的手中也牽著孩子。

  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劉笑這個名字不知在什麼時候在她的心底悄悄紮下了根,等她驚覺時,已經無法拔除了。

  盯著身邊和面前的姨姨看了好久,小女孩奇怪地轉過身,看到站在門口的人,忍不住搖搖被劉曉毓抓住的小手,驚奇地道:

  「姨姨,這個叔叔不是你畫像里畫的那個人嘛?他竟然是活的呢?姨姨你說他叫笑笑,他真的會笑呢!」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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