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篇 老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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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清晨,曙光還未抵達這條街道之前,黑白攝影館的大門已經被打開,踏著清露,顧言的身影沒入黎明前的昏暗中,往還未甦醒的街市走去,剛剛醒來的雪狐尾隨在後。

  今天,比顧言出門更早的,是郵遞員。

  這片早已傳入現代化科技的小區,雖然大部分人的大部分時間都靠社交軟體傳遞消息,但好友之間也從未放棄過郵信往來的方式。秉著有需要就有生意的傳統現象,郵遞員在這片區域也繼續做著一輩子的事業。

  那位唯一的郵遞員,如今也已剛過五十五歲,他右腿是瘸的,走路一拐一拐,眼睛也瞎了一個,讓人不由得想去猜測他的過往。顧言收送過幾次信件後跟這位郵遞員早已認識,也清楚他的送信工作很難後繼有人,所以,心中在憂慮到他過半百的身體,希望他能早點退休,同時,心中的另一個聲音又希望他沒那麼快退休,畢竟,他退休了,這份工作只怕真的沒人再做了。

  朦朧中看不太清路,而顧言對這段路早已熟悉,暢通無阻來到郵箱旁邊。

  郵遞員正在裝信件,看到那抹白色身影,笑了,從一堆信件中拿出兩份來,「丫頭來得好早啊,今天有你兩份信件,喏,給你。」

  那五十五歲的郵遞員一直叫顧言丫頭。

  他不知道顧言的名字,也沒問過,更不知道她從哪裡來,做什麼,唯一知道的就是每個月的這個時候她都會來到這裡取一次信件,然後,去蛋糕店買蛋糕。

  兩份?今日的事應該只有一個人知道?顧言心下疑惑,卻也還是無言地接過了郵遞員遞過來的兩封信。

  「丫頭,要去店裡嗎?要不要我載你一程?」細心的郵遞員知道,這些年的每天,這位似乎永遠也不會老去的女孩總會在取完信件之後去蛋糕店買一小份蛋糕。

  他曾問她是不是很喜歡吃蛋糕。顧言說,小烏喜歡吃,所以,他又知道了,跟在這個丫頭身後、渾身雪白的狗叫小烏。一個喜歡吃蛋糕的狗著實讓他好奇,也僅止於好奇而已,並不會問太多,活了半輩子,有什麼奇怪的事沒見過,他的工作又是能聽聞各種稀奇古怪事件的工作,所以,遇見再奇怪的事他也見怪不怪了。

  比如,這個丫頭十幾年如一月的取信件就是件奇怪的事。

  「嗯。」顧言點頭,身子一塹,坐在他的老式自行車後面,很規矩,全程幾乎都不動。

  再加上顧言本身不重,郵遞員載上她並沒感覺到什麼負擔。

  路上,年老有力的郵遞員如往常般主動跟后座沉默的女孩搭話,「丫頭,上次那個故事講完了,我再給你說另一個故事吧。」他的聲音明朗又乾燥,有著他這個年齡該有的蒼老,顧言聽進耳朵里卻覺得舒心。

  他看待顧言像看待個小女孩,應該覺著小女孩都喜歡聽故事,而顧言又不是那樣愛說話的女孩,所以他每次載她去蛋糕店時都會主動打破沉寂給她講故事。

  顧言知道,他是個孤身老人,一輩子除了郵遞信件這個工作什麼也沒有,身邊甚至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他每天幫別人郵寄信件,這麼些年來,郵寄的所有信件加起來,少說也有近萬件,可那近萬件信里,卻沒有一件是他自己的。

  就像一個能解救千萬人性命的醫生,有時候無法挽救自己的生命。

  他們,說到底,都是孤獨的人啊。

  「好。」顧言簡單的回了一個字。她不是熱情的人,卻也不是冷漠的人,見慣世事的她,聽到的郵遞員口中的故事,平凡普通到極點,甚至,根本就是一件流水帳般的瑣事,就像已經知道中午吃了什麼飯,所謂的故事,就是將每道菜都仔仔細細地說出來。

  郵遞員卻似乎很喜歡,大概每一個無法享受瑣碎的人都格外喜歡瑣事。

  今天,郵遞員講了一個關於『老歌』的故事,故事很短,卻傾注了主人公的一生——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女孩,她很喜歡聽歌,所以一有錢就去店裡買磁帶和碟片,各種歌都聽,雖然她的錢不多,也沒太大的特點,但她聽過的歌和熟悉的歌一定比所以人都多。直到有一天,她聽到了一首老歌,那是女孩父輩們的歌,無意間聽到的,歌一入耳,其餘的歌就再也聽不下去了,於是,女孩開始瘋狂地找尋那首老歌的演唱者,然而,那個歌手早於幾年前退出樂壇,沒有鎂光燈的照射,身上自然沒了觀眾們的目光,所以誰也不知道他之後去了哪裡,在幹什麼。

  女孩沒有放棄,就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的找尋,最後,終於在她兩鬢開始斑白的時候找到了即將離世的歌手。

  故事沒有細節,只有大致的輪廓,像《一千零一夜》。

  郵遞員講的故事都是這樣,無論多長多短,總有一個結局,或喜或悲。而這個結局,總也不是最後的結局,而是郵遞員選取的作為結局的結局。

  他上次講的,上上次將的也都是關於歌曲的故事,仿佛,他很喜歡講喜歡聽歌的主人公。

  聽到這裡,顧言的視線瞥到意料之外收的信件,粉紅色的信封和娟秀的筆跡,讓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遇見的一個人,也是關於老歌的人,那是跟郵遞員講的老歌完全不同的人和故事。

  「我也講一個故事吧。」顧言淡淡地說道。

  話音剛落,郵遞員的車把一轉,自行車拐了個彎,拐了彎之後,他騎得慢了,車子緩緩向前。

  「好啊,丫頭,一直都是我講,老漢我還沒聽你說過故事呢。」郵遞員在顧言面前一直自稱老漢。「你講的故事,一定很好聽。」還沒有聽,他就知道顧言講的故事一定比他講得好。

  顧言望著手中的信件,沒有任何的刻意準備,直接娓娓道來……

  顧言講的故事主人公也是個女孩,不同於郵遞員故事中身份模糊的女孩,這個女孩有名、有姓、有年齡,甚至……還有工作。

  女孩的名字叫徐洋洋。

  像個男孩的名字,可她確確實實是個女孩,是個安靜的留著長發的女孩。

  徐洋洋在咖啡店打工,當然她沒有任何磨咖啡的技術,只是咖啡的一名普通服務員,她最大的本領是清楚的了解了咖啡店裡的所有咖啡,能為顧客推薦出最符合他們自己的一款咖啡。

  因為這個無人替代的本領,徐洋洋在咖啡店的工作一直很穩定。

  她在咖啡店裡已經工作一年半,工作早已熟悉。閒暇之餘,除了跟磨咖啡技術一流的姬師傅學習怎麼磨咖啡,另一件事,就是觀察店裡的每一個人,猜測他們背後的故事。

  因為,她還是寫小說的,需要這些故事當素材。

  來到咖啡店裡喝咖啡的有常客、有熟客、有新客,也有……特殊的客人。

  坐在21號靠窗位置的顧客,就是徐洋洋這麼長時間來觀察的所有人中最特殊的一個——

  她發現,從她剛到咖啡店打工的第一個月的月底開始,那名顧客在每個月的25號都固定在下午兩點到達咖啡店、坐在21號桌靠窗位置、點一杯瑪琪雅朵咖啡,然後坐在那裡,看著窗外,一坐一看就是整整三個小時,等到下午五點,起身離開。

  下一次再來,就是下個月的25號。

  徐洋洋從未見過這麼守時又這麼不愛喝咖啡卻又來咖啡店點咖啡的人。

  是的,經過觀察,她發現,那個顧客不喜歡喝咖啡,毫不掩飾的不喜歡,即使,徐洋洋覺著她最喜歡的瑪琪雅朵咖啡也無法讓他掩飾那種從整個表情都表現出來的不喜歡。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要來呢?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要點呢?

  既然不喜歡,為什麼要等呢?

  徐洋洋發現,以她的經驗和閱歷,根本理不出任何頭緒來,只能再做觀察。

  對了,那個顧客是位男士,穿著隨意,大多時間都是休閒服,或緊身或寬大,有時候還會不修邊幅,青腮凸顯,眼睛很深邃,又很滄桑。

  這是一個歷盡了滄桑的孤獨男人,在仔細觀察後徐洋洋對他做了暫時的判斷。

  於是,每到25號那天,在他還沒到達咖啡店之前,徐洋洋就開始在心裡默數距離他到來的時間。開始期盼下午兩點時刻的到來,甚至每個月月初她就盼望25號快點來,她想到《小王子》里的狐狸關於「馴養」一說——

  狐狸說,「你要是馴養了我,我倆就彼此都需要對方了,你對我來說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我對你來說,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那隻狐狸還說,「如果你能下午四點鐘來,那麼我在三點鐘就會開始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徐洋洋感覺,自己越來越像那隻被馴養了的狐狸,只是馴養狐狸的主人還不自知。然而,小王子雖然知道自己馴養了狐狸,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只留給狐狸麥田的顏色。

  這樣奇怪又凌亂的想法讓徐洋洋遭到姬師傅的不少嘲笑,姬師傅說,徐洋洋正處在喜歡做夢幻想的年紀,多想像一點很正常,但是像她這樣將自己想像成狐狸的,還真挺少見。徐洋洋知道姬師傅沒看過《小王子》,自然不知道那隻狐狸代表什麼,也不做解釋。

  如果25號那天有別的顧客想坐21號靠窗位置,她會笑著走過去告訴他們這個位置已經有人訂了,並請他們去別的更好的位置坐。

  姬師傅笑她:「你把咖啡店當成你家開的了,預定座位?你還真敢忽悠顧客。」

  「可這個位置的確是有人預定的。」徐洋洋很認真的說。每個月的25號他都會來做這個位置,已經連續一年多了,所以這個位置在每個月地這一天都是他提前預定好的,即使沒有走過任何程序。

  而那人似乎也從來沒有考慮過為什麼每次他來這個靠窗位置都為他空著的問題,仿佛一切就該是這樣,根本不用去想問什麼。而徐洋洋覺得,他的心裡裝著太多東西,根本不會有多餘的心思想別的。至於那些東西都是什麼,她看不出來,也想不透。

  「還在等他呀?」姬師傅每次說這句話時都用曖昧不清的目光看著她,然後一本正經地跟她說:

  「小姑娘,別怪姐姐我沒提醒你,姐姐我閱人無數,你聽我的准沒錯,那個人一看就不是適合過日子的人,你現在還小,還不懂,總感覺浪漫的東西比什麼都重要,但是你的小說寫寫就好了,可千萬不能當真啊,浪漫有時候是需要付出很大代價的。」

  姬師傅雖然沒讀過什麼書,有時候大道理卻是一套接著一套,而且她說出的道理有時又是那麼有道理。那些道理,據說都是她常年接觸各種顧客總結出來的。

  「我知道了。」徐洋洋隨口說。

  姬師傅知道她沒將自己的話放在心上,只能以過來人的心情嘆一口氣,然後看著徐洋洋滿懷期待地等著21號靠窗位置客人的到來。

  一點四十分,還有二十分鐘那個客人就會推開門進來了。

  徐洋洋上完一杯咖啡後坐在前台座位上,讓姬師傅先把咖啡豆準備好,然後托著腮,眼中含笑,靜等21號客人的到來。

  不知道他今天穿的是緊身衣還是寬鬆衣服,不知道他的鬍子剃了沒有,不知道他的眼裡有沒有多出一點兒光明和希望……

  「洋洋,你今天別光顧著觀察那個男人了,仔細聽聽我們店裡的歌。」姬師傅突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歌?聽什麼歌?」她下意識地聽了一下店裡正在放的歌曲,是幾年前的歌,叫《等一分鐘》,據說這首歌講的是歌手的真實故事:

  「可能年少的心太柔軟,

  經不起風,經不起浪,

  若今天的我能回到昨天,

  我會向自己妥協。」

  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姬師傅顯然被她的遲鈍打敗了,白了她一眼,開始指點她,「難道你沒有發現,我們店裡的歌從來都沒有換過,來來去去都是這幾首歌?」

  「這些歌都是老闆選的,老闆不發話誰敢換啊。」這間咖啡店的老闆幾乎不出現在咖啡店,就算來也是例行看一下,哪裡會想到把歌換了的這麼一件極小的事。

  姬師傅終於看不下去她的蠢了,直接拿起台上介紹各種咖啡豆的書籍狠狠朝她的頭打了一下,那一下打得真狠,讓徐洋洋剎那間覺得腦袋都快昏了。

  「你幹嘛打我啊?」她捂著發痛的腦袋,不滿姬師傅的突然襲擊,不然她肯定能躲過去。

  「你每天觀察這觀察那的,真不知道你觀察到的都是什麼,難道你沒有發現,每個月的今天下午兩點到五點時間段內,也就是在他進店之後,店裡的歌只有兩首一直在循環嗎?」

  「……」徐洋洋一直關注的都是那個21號靠窗位置的顧客,猜測他背後的故事,試圖看穿他的心事,哪裡會注意到店裡放了什麼歌,再說,每天都聽這麼幾首歌,她早就爛熟於心,根本沒往別處想。

  時間被無限拉長,仿佛過了很久很久,徐洋洋才愣愣地問出三個字:「真的嗎?」

  姬師傅很鄙夷地望了她一眼,沒回答她的問題,只示意了一下門口,徐洋洋順著她的目光看到21號窗口位置的顧客已經如往常般坐在固定位置,「人來了,你快過去吧。」

  徐洋洋心裡有事,像提線木偶一樣挪到21號靠窗位置,那人頭也沒抬地點了瑪琪雅朵咖啡,徐洋洋恍惚間應了一聲,再回到姬師傅那邊時發現她已經在磨咖啡豆了。

  徐洋洋仔細聽了一下店裡此時放的歌曲,是王菲的《笑忘書》:

  「將這樣的感觸,

  寫一封情書送給我自己,

  感動得要哭很久沒哭,

  不失為天大的幸福;

  將這一份禮物,

  這一封情書給自己祝福,

  可以不在乎才能對別人在乎。」

  下一首,還是王菲的歌,叫《紅豆》。

  這個時間段內,一直循環的,只怕就是這兩首歌了吧。

  姬師傅將做好的咖啡遞給她,「洋洋,對他那樣的男人,不要用眼睛看,要用心去看,用心去看他周圍的東西,甚至連他身上的東西也可以看,就是不要看臉,因為那不僅對你沒有幫助,還會擾亂你。」

  徐洋洋望著冒著熱氣的濃咖啡,若有所思。

  她把咖啡放到他面前,他只是有禮貌地說了聲謝謝,然後,攪了兩下咖啡,將勺子放在杯沿,然後,看向窗外,靜坐,聽歌,一動也不動,幾乎成了一座雕塑。

  她聽到他說的所有話只有兩句,「瑪琪雅朵咖啡」和「謝謝」,他說話時,嗓音里總帶著一種似乎很久沒說話了的沙啞。

  徐洋洋訥訥地回到原位,開始隨著他的靜坐發起呆來。

  今天人不是很多,兩人都不忙,姬師傅湊過來,「怎麼樣,在我的指點下再看林源,有什麼不一樣嗎?」

  「林源……」徐洋洋聰明地反應過來,「你說他叫林源?你怎麼知道的?」

  姬師傅忍不住又白了她一眼,「你以為我們店裡的歌是一個外人就能決定的啊,他都打通好了,既然他要做,就肯定要留下姓名,我剛打聽到的,他叫林源。要我看,他叫林木差不多,跟個木頭一樣。」

  徐洋洋沒問姬師傅她怎麼打聽到的,怕她又罵她蠢,又覺著這個真的不重要,只要最後知道他叫什麼就行了。

  林源,林源……

  徐洋洋在心裡反覆叫了幾遍他的名字。

  店內掛鍾指針指到五點的時候,林源起身離開,桌子上的咖啡依舊一口未動,徐洋洋收完盤具後坐到林源的固定座位上,座椅表面還有他的餘溫,她順著他的角度窗外看。

  她看到,他的身影離開咖啡店,走到街道人群中,最後,湮沒在拐角處。

  這個時候,咖啡店裡放的歌曲已經換了別的。

  2

  徐洋洋以為,要見到林源,就必須等到每個月的25號,她也固執地打消自己尾隨林源的念頭,她不能做一點兒讓他厭惡的事,她想,林源那樣的人,應該很討厭被別人跟蹤吧。他討厭的事,自然也成了她不屑去做的事。

  徐洋洋第一次在咖啡店外見到林源,是在陽光孤兒院。

  陽光孤兒院在一個月前出了一個『一對一』活動,大致意思是每個熱心的社會人士都可以選擇孤兒院的一個小朋友給其溫暖關懷,定期去孤兒院看望,並定期滿足小朋友純真願望,不論是誰,一旦參與這個活動,就要堅持一年。

  徐洋洋平日裡靠著打零碎工和寫小說掙錢,收入並不理想,有時添置一件家具都要考慮半天,所以本沒考慮參與這個,可在陽光孤兒院出示活動時,她在好奇心的驅使下去看了。參與這個活動的熱心社會人士很多,旁邊有攝影師在攝像錄影,活動比她想像中的要盛大得多。

  黑壓壓的一群社會人士站在一邊,孤兒院接受『一對一』活動的小朋友站在另一邊。

  然後,按照名單上的順序,那些社會人士一一出列,像挑選貨物一樣在將那群小朋友們看了又看,然後,挑出一個自己滿意的,領走了。徐洋洋混在圍觀群眾裡面,看著漂亮的孩子們一個個被挑走,看著盼望被領走的孩子們眼裡燃著希望的光,然後光芒熄滅,在下一個社會人士上前挑選時再次燃起光芒,然後又熄滅……

  被領走了孩子們興高采烈,被留下的孩子們失落不已。

  眼看還沒領人的社會人士越來越少,被留下的孩子們有的開始不安,眼神由最初的興奮和期盼,逐漸變成了焦急,有的甚至眼眶都有些紅了,他們一定在想,如果最後剩下的是自己該怎麼辦,畢竟這群孩子中,總會有沒被領走的。

  讓徐洋洋特別注意到其中一個惹眼的小朋友,之所以惹眼,是因為她的臉上有一片很大的胎記,那胎記沿著右眼往下,幾乎占了整個右臉的一半,看著很醜,即使她不願意承認,可那個胎記的確看著很醜,尤其是那小朋友還是個女孩,這樣的胎記,對她以後的容貌肯定會有影響,徐洋洋如此想著。

  徐洋洋看著那個帶著胎記小朋友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攪著手指,小臉微微低著,不敢看周圍的人。站在她左右的兩個小朋友都已經被挑走,甚至連前面的小朋友也被剛才的社會人士領走了,讓她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最後,到了最後兩個社會人士挑選,小朋友還剩下五個,也就是說,最後會有三個小朋友沒有人認領。

  徐洋洋聽到身邊的圍觀者在小聲議論:

  「聽說,張總這次打算幫扶五個小朋友,所以特地放在了最後,但是他似乎不願意領那個臉上帶著胎記的。」

  「是啊,那麼可怕的胎記,還長在臉上,誰願意每次來孤兒院獻愛心都看到那樣一張臉呀,想想都可怕。」

  「可不嘛,你看張總在跟院長商量,估計要把那個帶胎記的先帶下去,不然被攝像拍到,多影響他的慈善形象呀!」

  「唉……也是可憐了這個孩子。」

  那兩個小聲議論的人一陣唏噓,又開始看熱鬧一樣看著那個張總到底會怎麼做。

  果然,院長對其中一個女老師附耳說了幾句話,那女老師點點頭,往剩下的五個孩子中走去,她走的方向,正是那個臉上帶著胎記的小朋友。

  臉上帶著胎記的小朋友緊張又不安地盯著女老師看。

  徐洋洋凝視著那臉上帶著胎記的小朋友,將她臉上的一切緊張與不安盡收眼底。

  在女老師抬手快要碰上小朋友時,鬼使神差地,徐洋洋扒開擋在面前的重重人群,走到站著社會人士的場地,「對不起,對不起,我來晚了,來晚了……」她一臉歉意地對院長說著,「路上堵車了,抱歉,抱歉哈,還好沒有結束,還來得及!」話語中,誠懇的好似她真的是遲到的領養人士。

  那個走向帶胎記小女孩的女老師也停下了腳步,不解地看向這邊。

  「你是誰?」院長問。

  「院長,我是來參加『一對一』活動的,哦,我叫徐洋洋,我想幫扶的,是,是……」說著她走向那五個孩子中間,牽起那臉帶胎記的小朋友的手,繼續說道:「我想幫扶的,就是她,嗯……」她蹲下去,與那小朋友對視,問她:「你叫什麼名字?」

  「小雨。」

  「對,就是小雨,我知道張總是大慈善家,要幫扶五個小朋友,可我實在太喜歡小雨了,所以跟張總請示了一下,想讓他將小雨留給我,張總看我有誠意,就同意了。」

  院長對她的話半信半疑,詢問地看向張總。

  張總想了一會兒,說:「是。」

  這一個「是」字,讓徐洋洋順利地加入了『一對一』活動,這一個「是」字,也讓小雨成為了她的乾女兒,是的,乾女兒,因為小雨堅持要叫她媽媽。

  後來徐洋洋看了網上播放的視頻,關於她的那段被剪輯的只有她將小雨領走的一個鏡頭,剩餘的,就是背景里出現的聲音,她說張總是大慈善家的那段聲音。

  沒有她的正臉,這也正稱了她的心意。

  在孤兒院見到林源時,徐洋洋剛為小雨買了一件新衣服,準備給她一個驚喜。

  小雨似乎很怕林源,在林源面前,她小小的身軀不住地後退,後退,直到……退無可退。徐洋洋跟他們有一段距離,可依照她這個角度,甚至能看到小雨的身子在瑟瑟發抖。

  徐洋洋衝過去,將小雨護在身後,像個老鷹護著幼崽一樣,即使她的身板跟老鷹相差太遠了,可此時的她心中只有老鷹這個形象。這些日子跟小雨的相處,讓她不自覺將小雨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儘管她很不情願小雨叫她媽媽,因為感覺把她叫老了。

  徐洋洋鼓足勇氣直視林源的眼睛,「你要做什麼?」

  視線跟林源對上的一剎那,徐洋洋只覺心中『咯噔』一顫,眼前的這個林源跟她在咖啡店見到的那個林源全然不同,咖啡店裡靜坐著、總是習慣看向窗外的林源是那樣平和,帶著一絲憂鬱和滄桑,讓人一看到他,就仿佛整個世界都沉寂下來。

  然而,眼前這個林源,雙目像個暴怒的獅子一樣發紅,眉峰蹙起,臉上寫滿了怨恨,像是要把站在他面前的人吞進肚子裡一般。

  徐洋洋知道他怨恨的地方不是她,是身後那個需要被保護著的小女孩。小雨見到徐洋洋後,就像見到救星一樣,躲在她身後緊緊抓住她的衣角,小手還是有些抖,看來她是怕極了眼前這個凶神惡煞的男人。

  她不知道林源跟小雨有什麼仇什麼怨,他們兩個幾乎成父女的年齡差能有什麼深仇大恨?父女?想到這裡,她仔細瞧了林源一眼,輕噓一口氣,放下心來,他跟小雨長得……很不像。

  林源沒理會她,甚至懶得看她一眼,徑直越過她對小雨說:「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的媽媽,你的存在本來就是一個錯誤,可是你怎麼還能這麼愉快的活著?」

  惡狠狠的話,被林源平穩的說出口,讓徐洋洋一陣發怵。這麼惡毒的話,他竟然說得出口?還是對著一個僅五歲的孩子?

  徐洋洋忍不住怒吼:「林源,你夠了!」

  聲音不大,卻足以讓林源的表情轉為驚愕,他應該不知道她認識他,應該也不知道她能叫得上來他的名字,所以才會有一剎那的驚愕,只是,一剎那而已。

  很快,他呵呵笑了起來,「你是誰?」

  「我是小雨的媽媽。」想了想,她又補充了一句,「乾媽。」

  「又一個爛好人嗎?小雨豈不是又要經受一次被拋棄的命運?看來不用我出手,就有人幫我做了。你可真是個好媽媽。」說到最後,林源譏諷的語氣化為冷冷的笑。

  林源的話讓她驚了一驚,『被拋棄』三個字被放大了般衝進她的耳膜。

  是啊,『一對一』的活動也只有一年的時間,一年之後,她與小雨的關係也就斷了,小雨又要在孤兒院過回原本生活,這一年裡,她和小雨之間有多少歡樂,一年之後,帶給小雨的痛苦就有多大。那樣的話,跟拋棄小雨又有什麼區別。

  徐洋洋不知道自己該有什麼樣表情,她只聽到自己的聲音說:「我不會拋棄她。」

  這句話,並沒有得到林源的正面回答,她只聽到他冷哼一聲,然後對她身後的小雨說:「小雨,一個月後,我再來找你,到時候,我會幫你結束掉你所有的痛苦。」

  林源離開之後整整一個中午,小雨都沒有笑,徐洋洋將新衣服拿給她看也沒起到多大效果,看得出來她很害怕林源。徐洋洋去問了院長關於小雨的一些情況,希望能找到她和林源的關係,以便知道為什麼林源會這樣憎恨小雨。

  「你說林源啊,他是小雨的養父啊。」院長對林源並不陌生。

  徐洋洋問:「既然是養父,那他為什麼要把小雨送到孤兒院來?」

  院長知道的也不多,「這個我就不清楚了。」

  在徐洋洋離開時,院長又告訴她,「小雨這個孩子很可憐,因為有一個丑胎記,所以很多來領養的父母都沒有考慮要她。」

  院長沒有明說,徐洋洋猜得到,院長的意思是林源送小雨來孤兒院很有可能是因為她臉上的那塊丑胎記。她很快將這個可能否定了,出於直覺,對她印象中林源的直覺。小雨和林源之間,一定還有別的淵源。

  因為要照顧到小雨的情緒,徐洋洋並沒跟她提起關於林源的事,哪怕從小雨這裡能獲得很多意想不到的信息。

  可徐洋洋沒想到,小雨會主動跟她說起林源。這些日子的相處,徐洋洋總能感覺到小雨給她一種超越同齡人的成熟,這種成熟,讓她驚訝又心疼。

  小雨說,她是林源養大的,她叫林源林叔叔,因為林源不讓她叫爸爸,襁褓中的事情她不記得,記事也是從四歲開始,那個時候,林叔叔對她還挺好,經常會牽著她的手出去,陪她玩,陪她買東西,不厭其煩地跟她做遊戲。林叔叔很愛對她笑,她覺得,林叔叔的笑容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可是,她記憶中的美好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有一天,林叔叔喝醉酒回來,看到乖巧坐在桌子上畫畫的她,不知從哪裡來的怒氣,一下子將她精心畫的幾幅畫全撕成粉碎。不僅如此,他還打了她,那是記憶中,他第一次打她,他寬大厚實的手掌打在她的屁股上,一下下都用盡全力,邊打邊罵她:「都是你,是你害死了你的媽媽,為什麼你還活著?為什麼你還能這麼愉快的活著?」

  小雨不知道林叔叔在說什麼,只知道他打的每一下都很疼,疼得她眼淚都掉下來了,她哇哇大哭,可是林源仿佛什麼也聽不見,只用力的打她,最後,他自己打累了,小雨也哭累了。

  小雨記得,自己的屁股被打得沾不了硬東西,所以那幾天她睡覺只能趴著,吃飯寫字也都趴著。

  也是從那天起,林源不再對小雨笑了,他的臉上,永遠掛著仇恨的眼神和厭惡的表情,和冷冰冰的話語。小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她小心翼翼的動作和說話,生怕惹了林源,又會挨一頓打。

  那一頓打,真的把她打怕了。

  後來林源沒有再打她,喝醉過幾次,都是借著醉酒罵她,沒有動手,那些謾罵的字眼還是說她害死了自己的媽媽,為什麼還會活著,小雨從來不知道自己的媽媽是誰,甚至連一張照片也沒有,林叔叔認定是她害死了媽媽,她自然自然也以為是自己的原因媽媽才會死。

  今年年初,林源領著她,把她帶到陽光孤兒院,說他不會再養她了。

  即使她害怕林源,可在林源要把她一個人留在孤兒院的時候,她更害怕,好像全世界都不要她了一樣,她還是不管不顧地拉著林源的衣服,像是海里溺水的人抓住唯一一個救命的浮板,淚如雨下:「林叔叔,你不要丟下我,我保證聽話,保證不惹你生氣,我會幹活,求求你不要不要我,不要,我聽話,你不喜歡我哭,我不哭了好不好?」

  小雨憋著眼淚,一抽一抽的,模樣好不可憐,林源不為所動,一點一點將她的手指掰開,連一片衣角都沒給她留下。

  兩個月前,林源來到孤兒院,小雨以為他要接自己走,心裡狂喜,飛快地向他奔過去。林叔叔還是不忍心,還是愛她的,她會好好聽話,好好聽林叔叔的話,只要他不拋棄自己,小雨心裡暗暗想著。

  可是,在她快要抱住林叔叔的時候,林叔叔卻突然讓開了,小雨摔在地上,嘴磕到泥石板,破了好大一塊,連牙齒都掉了一顆。

  她不敢哭,只是忍痛噙著淚,不解地看著林源。

  林源的臉上依舊是憎恨和厭惡,仿佛她是一個多麼壞的小孩,他說:「你害死了你的媽媽,怎麼還能笑得出來,我告訴你,我會經常來提醒你,提醒你做的惡事,提醒你,是你害死了你的媽媽。」

  林源離開孤兒院了,小雨也不再笑了。

  林源的話就像一個定時炸彈一樣,讓她恐懼,她感覺,照這樣下去,她一定會死的。

  或許,死對她來說,是一種解脫。

  「媽媽,你說我是不是真的該死呀?」

  徐洋洋把這個可憐的孩子抱在懷裡,輕聲道:「不,小雨是最可愛的孩子,媽媽愛你。」

  她忽然想起來,在孤兒院『一對一』活動的當天,小雨就像一個驚慌的小鹿,怯生生地站在那裡,如果最後沒有人選擇領她走,那麼她的心裡一定會以為自己沒人喜歡。

  那樣的打擊,只怕真的會將一個可憐的孩子逼上絕境。

  關於小雨的身世,院長並不知情。徐洋洋想,大概是林源跟小雨的媽媽有些淵源吧,聽他說的那些話,小雨的媽媽應該是去世了,那麼,林源跟小雨媽媽的關係,某種程度上來說是說不清的。

  可,小雨的爸爸,又是誰呢?

  3

  又到了25號,下午兩點時刻,林源準時坐到21號靠窗位置,點了一杯瑪琪雅朵,然後,陷入自己的沉思里。

  徐洋洋把咖啡放到他面前之後,並沒如往常一樣退回前台,而是徑直在他對面坐下,然後,盯著他。

  姬師傅邊磨咖啡,邊時不時將視線瞥向這邊,嘴角浮出一抹瞭然的笑。

  「我不需要近身服務。」林源下了逐客令。

  徐洋洋暗暗吸一口氣,回道:「你為什麼要對小雨那麼凶,她還那么小,她還只是個孩子。」

  「不關你的事。」林源顯然已經認出了她就是那天在孤兒院護著小雨的人。

  徐洋洋直視著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小雨她叫我一聲媽媽,那這件事就關我的事。」

  「媽媽?」林源反問她,譏笑道:「即使叫了你一年的媽媽又怎麼樣,你能養她一輩嗎?別自欺欺人了。」

  這句話問住了徐洋洋,提前準備好的長篇大論此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一年之後,她還會這麼理直氣壯地說自己是小雨的媽媽嗎?

  她不知道。

  那場簡短的談話以徐洋洋完全落敗而告終,之所以會告終,是因為林源絕不會將原因說給她一個臨時媽媽聽,而徐洋洋也擔心林源會因為不想跟她說話而提前離開,她不想打破這麼多天來的祈盼。

  姬師傅朝她豎起大拇指,說她終於敢邁出第一步了,徐洋洋不願說太多,也沒心思解釋,就任由姬師傅誤會。

  再一次在咖啡店外見到林源,是在一個天氣陰沉的下午。

  兩人在街道上相遇,猝不及防地對上視線。

  徐洋洋停下腳步,看著他,林源眼神複雜,跟她見過的平靜和怨恨的眼神不一樣,林源的眼神里夾雜著太多東西,有三分解脫三分悲痛三分疲累還有一份淡然。

  忽然,他抬眼,朝她深深一笑,眸光流轉間露出一種恍惚的神情。

  這是,他第一次朝她笑。

  徐洋洋也笑了,這一笑,以往的懷疑、不解乃至憤怒的隔閡都隨之化作風而逝。仿佛兩個人是第一次相見,第一次相識,是一個好的開始。

  兩人誰也沒有動,似乎都在等對方第一個開口。

  「好巧。」徐洋洋笑著說。

  林源點點頭,也笑著道:「是啊,很巧。」

  話剛落地,林源突然咳嗽起來,剛開始還只是輕輕的咳嗽,緊接著,越來越猛烈,直至……吐出一口鮮血!

  徐洋洋驚駭,走過去扶住他,看到那灘觸目驚心的血紅,驚駭:「你怎麼了?」

  「沒事,胃癌而已。」

  沒事,胃癌而已。

  對自己的病入膏肓,他說的竟是如此輕描淡寫。

  徐洋洋後來才知道,他對自己的病情毫不在意,是因為他根本就不打算活了。

  而那個陰沉下午相遇的前半個小時,發生了一件震動整個市的命案。

  死的人是一名富商的兒子,被人注射藥物而死,那種藥物會讓人的心理死前承受巨大折磨,懷著恐懼直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從注射藥物到整個人死去,中間有整二十分鐘的苟延殘喘。

  警察對命案進行了立案調查,追查一直無果。

  那個陰沉沉的下午,徐洋洋把林源扶到他的住處,林源的住所是一個五十平米大小的車間,不見陽光,唯一的好處,只怕就是僻靜了。房間裡,只有簡單的日常用品,一張床,一張桌,一把椅,一個熱水壺,還有一個做飯用的電飯煲。

  徐洋洋注意到桌子上跟林源合影的恬靜微笑的女人

  「她就是小雨的媽媽?」

  林源沒有否認,「她叫徐文靜,跟你一個姓。」

  她沒有問林源怎麼會知道她的姓,倒了杯熱水遞給林源,同時將桌子上一兜西藥拿起來仔細瞧著,這些藥,應該是治他病的藥。但是,這些救命的藥幾乎都沒有拆開,該說他是一個不聽話的病人,還是一個敢於跟病魔做鬥爭的勇敢病人,只怕兩個都不是,他只是一個什麼都不在乎的病人。

  將說明書看了一遍,徐洋洋擠出幾顆藥丸,遞給他,「吃藥吧。」

  「這些藥根本不管用。」林源看也沒看那些藥丸一眼。

  「可能治不了你的病,但至少可以讓你多活兩天,大後天就是小雨的生日了。」

  林源想了一會兒,接過藥丸,一仰頭,將所有藥灌進肚子裡。

  「小雨的媽媽,是怎麼死的?」不知道為什麼,她叫不出『文靜』兩個字,只能喚做小雨的媽媽,仿佛只有中間隔了小雨,她才不算是外人。

  林源又喝了一口水,然後將水杯放下,才說道:「她是抑鬱症自殺。」

  「能說說嗎?」

  林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徐小姐,在說之前,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你說。」

  「我活不了多久了,小雨她一個人孤苦無依,所以能不能請求你以後有時間可以照看她一下,我知道這對你一個未婚的女士來說有些為難,可是,我現在只能把小雨交託給你。」

  這算是他的遺願嗎?

  「小雨她既然叫了我一聲媽媽,哪有媽媽不要女兒的道理,這個你大可以放心。」徐洋洋鄭重承諾。

  得到她的承諾,林源鬆了一口氣,他又咳了兩聲,血濺到衣袖上,他不著痕跡地將衣袖遮了。徐洋洋裝作什麼也沒看見似的幫他分類藥物。

  徐文靜五年前在生完小雨之後患了產後抑鬱症,後來割脈自殺,只留下小雨一人在世間,成了孤兒。

  文靜,文靜,如她的名字一樣,她一直是一個文靜的人。

  五年前的五年,徐文靜是一個幸福的姑娘,因為她擁有全世界最好的愛情和最美好的生活。她的男朋友是她最愛的人,兩人大一就開始談戀愛,一直到大四畢業,一起找工作,一起準備自己即將到來的婚禮,他們兩個,打破了常規的畢業即失戀的魔咒,打破了愛情長跑無果的神預言,感情一直很穩定,如初戀般美好。

  這一切,源於兩人的共同包容和浪漫。

  兩人的相遇就是一種浪漫。

  徐文靜喜歡聽歌,尤其喜歡聽王菲的歌,她的手機里,存的都是王菲的歌曲。在一次乘公交時,車裡人很多,很擠,徐文靜被擠到一個角落裡,可這絲毫不影響她聽歌,耳朵上掛著兩隻耳機,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裡。而這個時候,她身邊的一位中年男人不懷好意地看著因為擁擠,幾乎貼著她胸膛站著的女孩,仿佛準備做些什麼。

  這個時候,林源突然擠了過來,擋在中年男人胸前,將徐文靜護在身前,他摘下徐文靜的一隻耳機放到自己的耳朵上,徐文靜回過頭,卻在對上那不懷好意男人的眼睛時溫順地接受了林源的好意。至少,當時她感覺林源不是壞人。

  之後,兩人毫無意外又順理成章地走到了一起。

  文靜喜歡喝瑪琪雅朵咖啡,喜歡坐在咖啡店的靠窗位置,喜歡看窗外的景象,喜歡聽王菲的歌,尤其是那首《笑忘書》和《紅豆》。

  於是,林源陪她去咖啡店,陪她喝咖啡,陪她一起看窗外風景,陪她聽王菲的歌,陪她去聽王菲的演唱會,陪她一起聽無限循環的《笑忘書》和《紅豆》。

  林源喜歡打遊戲,喜歡寫代碼,喜歡看美國動作片,喜歡運動,喜歡奔跑。

  於是,文靜陪他打遊戲,陪他敲字,陪他看電影,陪他運動,陪他跑步。

  兩人也偶有小矛盾和摩擦,也有爭吵,但誰都沒有得理不饒人,兩人都為對方讓過步,一起握手言和。

  於是,兩人自然而然地要走近婚姻的殿堂。

  試婚紗那天,文靜突然嘔吐,林源沒想太多,只當她是吃壞了肚子,然而,文靜告訴他,她懷孕了。

  林源震驚,更多的是心痛,他當然清楚這個孩子不是自己的,他和文靜有過約定,在結婚之前,他會給她足夠的尊重。

  文靜拉著他,說,能不能給她一分鐘的解釋時間,就一分鐘,等她解釋完了,不管他做什麼決定她都不會說什麼。

  「不要拉著我,我覺得你很髒。」他從文靜的眼睛裡看到了自己說那句話時的眼神,是一種鄙夷不屑的眼神,那樣的眼神,連他自己都驚到了。

  文靜不再懇求什麼,只無力地鬆開了手,身上的潔白婚紗剎那間失去了光彩。

  或許是那時的林源太年輕,最厭惡感情背叛,所以,打從心底認定是文靜背叛了他們的感情。

  又或許是因為他們的感情一直都太美好,所以容不得半點沙子在裡面。

  從那以後,他不願意再見文靜,而文靜,也沒有主動去找他。

  其實,林源一點兒也不喜歡喝瑪琪雅朵咖啡,可那偏偏是徐文靜最喜歡喝的,所以他願意陪著她,哪怕只是看著她喝也好。其實,文靜從小到大都對跑步有一種排斥心理,可跟跑在林源身邊,她覺著跑步似乎也不錯。

  可他們都太年輕,年輕都會衝動犯錯。

  一個「背叛」讓兩人再無法拾起從前的快樂。

  林源再次見到文靜,是她死去的遺容。除了比以前瘦一點,文靜並沒有太大變化。林源不知道自己當時有沒有哭,只知道那個剛出生不久的女嬰,一直哭叫個不停。

  林源對徐洋洋說:「其實我早就原諒她了,相比於我們的愛情,她犯的錯我可以不計較,也可以不在乎她做了什麼,我什麼都不在乎,只要她回到我身邊,可是那時不知道怎麼想的,就堵一口氣在心裡,不願意主動去找她,只想著要她先來給我認錯。」

  徐洋洋沒說什麼,這本就是一個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的事。

  徐文靜有寫日記的習慣,可是,直到小雨長到四歲那年林源才看到文靜寫日記。

  一頁頁,寫了她被強姦的真相,寫了她對林源的思念,寫了她想打掉孩子卻又不忍心的矛盾,寫了她的恨她的怨她的無奈她的失望,尤其是最後幾篇,凌亂的字裡行間只讓人覺得主人瘋了般的複雜思緒。

  原來,文靜沒有背叛他,從來都沒有,從始至終,她也是一個受害者。

  那段日子,她究竟經歷了什麼?

  在她最需要陪伴的時間裡,他又在做什麼?

  那天,林源喝了很多酒,他看到小雨,就像看到害死文靜的劊子手一樣,只想把她殺了,那晚,他瘋了一樣將滿身怒氣發泄到小雨身上。

  「我活不久了,這兩年來,我酗酒,往死了喝,我患了胃癌,現在是晚期,我已經是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了,這應該也是上天對我的懲罰。」

  「你的願望,都完成了嗎?那個人,現在已經死了吧。」徐洋洋輕輕地說,靜靜地看著藥袋裡兩根細長的注射管。

  「看來你猜到了。」林源呵呵笑了,「是,我殺了他,他們當年仗著有錢把那件事壓了下來,讓文靜有冤無處訴,我在文靜的墓前答應過她,一定會親手為她報仇,那個罪魁禍首死了,可是,我沒有時間了,沒法找其他人報仇了。」

  徐洋洋微微驚駭,抬起頭望著他,蹙眉,「你是說,傷害她的人……不止一個?」

  「是,文靜日記里說,還有一個,那個人是誰,她也不知道。」

  「所以,小雨的父親,就沒法知道了。」

  「我寧願小雨永遠都不知道她的親生父親是誰。」

  徐洋洋盯著他,眸子清亮,仿佛看到了他的內心,「其實你是愛小雨的,不然不會養她到四歲,你把她送到孤兒院,是怕自己再喝醉,會管不住自己傷害她。你罵小雨的每一句其實是在罵你自己,你真正想殺死的,除了那個強姦犯,還有你自己,所以你才會不管自己的病。你害怕警察會查到小雨頭上,所以才會選擇用這種方式給小雨媽媽報仇。」

  徐洋洋沒有逼他承認,只說:「大後天是小雨的生日,到時候好好地跟她道個別吧。」

  林源終究沒有活到小雨的生日那天,小雨生日的前一天,林源去世了,死在那間地下車間裡,徐洋洋去找他的時候,地上有好幾攤血,林源就躺在血泊中。

  林源留給她一封遺信,和他死後的所有遺產,那些遺產,是足夠小雨長到十八歲的所有花銷。

  徐洋洋整理林源的遺物時,看到許多他大學時候的照片和獲得的無數獎項,照片上或打著籃球、或參加辯論賽、或跟隊友慶功的他,無一不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還有他和文靜的合影,照片裡的兩人眼裡只能看到彼此。

  在遇見那件事之前,他曾是那樣一個鮮亮耀眼的人,他們曾是那樣恩愛契合的一對。

  富商兒子被殺一事,在警察追查幾天無果後,就停止了繼續追查。

  警察之所以沒有繼續往下查,是富商主動放棄了追查兇手,因為,繼續追查下去,富商兒子五年前的強姦一事可能會大白於人前。而那次強姦事件,是富商暗中解決的,富商擔心自己的聲譽會受到影響,所以決定將兒子的死歸結為猝死。

  很不合理的解釋,卻也真真切切地結束了那場調查。

  林源的名字,從始至終沒有人知道。

  每個月25號下午兩點時刻,再也沒有準時出現在咖啡館的推門聲,21號靠窗位置卻依舊被人預定。

  徐洋洋坐在21號靠窗位置,面前一杯冒著熱氣的瑪琪雅朵咖啡,她望向窗外,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川流不息,不知在想什麼。

  「你真決定要收養那個醜丫頭了?」姬師傅坐到她對面,提醒道:「你別忘了,你現在可還沒嫁人呢,就這樣成了單身媽媽,很難找到對象的。」

  徐洋洋認真地糾正道:「什麼醜丫頭,她現在是我女兒,不是醜丫頭,麻煩你叫她的名字,徐小雨。」

  姬師傅看著她十匹馬都拉不回來的決心,除了無奈嘆氣,就只送她四個字——好自為之。

  是的,小雨被徐洋洋接出了孤兒院,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小雨有了姓,跟著她姓徐。一年之後,小雨開始上了學前班,跟許許多多的同齡小朋友一樣,過著簡單又平凡的生活。

  關於徐洋洋的故事,也就告一段落了。

  自行車一路駛過小巷。

  「有名有姓的故事,丫頭,你講故事比老漢我要好得多。」郵遞員對她的故事中肯的點評。

  顧言握著手中厚實的粉色信件,沒有答話。雪狐趴在她的身上,懶洋洋地眯著眼,偶爾看主人一眼,見她沒什麼神情,便繼續眯著去了。

  到了蛋糕店,天也已經大亮,街道上來來往往地已有上班工作開店的行人們為一天的生計忙碌著,蛋糕店也剛好開門做生意。

  顧言知道,郵遞員今天故意繞了幾個街道才抵達蛋糕店,為的,是將這個故事聽完。

  郵遞員將顧言放在蛋糕店門口就騎車離開了,他還有幾份信件需要送,送晚了,只怕顧客會著急。顧言在蛋糕店等了一會兒,待她定製的蛋糕做好,才沿著近路往回走。

  她只花了二十分鐘就回到了攝影館,將蛋糕放到雪狐的盤子裡,雪狐喜滋滋地吃食,然後,顧言回到塌上開始拆解今日收到的郵件。

  寄給顧言的信件,除了那個遠在國外的老友幾年如一月寄來的信件,還有一個粉紅色包裹,上面寫的收信人,也是她。顧言拆開信,滑到手邊的,是一張照片,照片上是徐洋洋和她領養的小女孩,小雨。

  沒有記錯的話,小雨今年已經十歲,右臉部分的胎記已經淡下去很多,不細看根本發現不到,顧言細細瞧著小雨的臉,她和……郵遞員長得真的很像啊。

  徐洋洋的那個故事裡,所有人都有了結局,唯有一個人,被大家忽略了,那個強姦犯同夥,也就是跟富商兒子一同侵犯徐文靜的人。

  那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郵遞員。

  其實,郵遞員並沒有跟富商的兒子合夥串通,他甚至根本不知道文靜那晚會遭遇那樣的事,他只不過,看著那晚的文靜鬼迷心竅,一時失了意識犯了糊塗,做了不可挽回的混事。

  林源離開文靜之後,他為了補償,一直以鄰居的身份默默幫助文靜,文靜患產後抑鬱症時,他找了許多醫生給她治病,都沒有效果。他一直守著文靜,生怕她會做出什麼傷害自己或傷害孩子的事,可是,即便他是那樣寸步不離,文靜還是出事了。他看到她的手腕被割出一條兩寸長的血口,看到她合上的雙眼,看著她沒有氣息的蒼白的臉……他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做,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那樣一個美好的本該擁有一段幸福人生的女子,就這樣毀在了小人的手裡。

  郵遞員既然知道文靜所有的痛苦的源頭都是誰造成的,那他有沒有做什麼呢?

  顧言想,郵遞員那條瘸了的右腿,和瞎了一隻的眼睛,是他幫文靜討回公道時留下的吧。

  孤兒院『一對一』活動那日,他也去了現場,站在圍觀群眾里,如果沒有徐洋洋那天突然衝出去領走小雨,他一定會上前解救孤獨的小雨。然而,不管做什麼,他都晚了一步,那個叫徐洋洋的女孩,他一直很感激,所以,他由以前匿名寄錢給孤兒院的小雨,轉為現在匿名寄錢給徐洋洋的女兒小雨,就當感恩她對小雨的照顧。不久前,徐洋洋突然離開這座城市,不知道帶著小雨去了哪裡。

  就在今日分發的信件里,他看到了徐洋洋的名字。

  像他這樣的人,死了最好,可是,死是多麼簡單的事,像他這樣活著才是最痛苦的。他餘下的一生,都將用來償還那晚的罪孽了。

  徐洋洋寄來的信上說,感謝顧言推薦給她的醫生,讓小雨臉上的胎記漸漸順利消除,雖然還有些印記,可也已經不明顯了。當初,徐洋洋帶小雨來到攝影館的時候,顧言看小雨臉上的暗紅色胎記,說可能有法子治好,便給了她醫生的地址和聯繫方式,她當時不相信,平常疤痕可以去除,胎記哪裡能消得掉,沒想到,那醫生還真的治癒了小雨長久以來的自卑。

  徐洋洋信上還說,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小雨發自內心毫無負擔的笑臉,所以,她準備讓小雨在新的環境裡幸福又自信地生活,忘記以前的所有痛苦。或許,她永遠都不會帶小雨回到這裡,但是,她會堅持每年給顧言寄一份信件。

  顧言沒去多想郵遞員去了哪裡,只知道自己後來再取信件時,沒見過他。新來的郵遞員喜歡偷懶,每次都不能及時將信件送進或送出。於是,顧言之後每次都隔兩天再去取信。

  4

  收到的兩份信件中,還有一份是蕭然寄來的,那個遠在海外的老友,一直惦念著國內餘數不多的朋友,顧言就是其中一個。

  信上說,祝她生日快樂。

  其實,今天是顧言的生日。

  也不算是生日,只能說是她被齊書恆撿回來的日子,所以,也算是雪狐的生日,在這一天,雪狐可以吃上它最心愛的蛋糕,每個月都這一天,她都許了雪狐一塊蛋糕,只不過生日這天的尤其大些。

  這隻雪狐,跟它祖先的唯一共通點,也是唯一能證明是它祖先後代的證據,便是同樣愛吃蛋糕了,整整一塊的八寸蛋糕,它能不緊不慢地全部吃完。

  顧言將它兩隻耳朵拉起,阻止它吃食的動作,嚷嚷道:「別吃那麼多啊你,中午我可是要親自下廚做飯的,你吃飽了可就嘗不到了啊。」

  聽到主人要親自下廚做飯,雪狐的眼睛一動,顧言手鬆開,只見雪狐猛地趴下繼續吃蛋糕,那速度,簡直有先前吃食的兩倍快了。

  對於雪狐如此不買她做飯手藝的做法,顧言已經習以為常,之所以決定再次下廚做飯,是因為那遠在海外的老友寄來的信件上還說,他即將回國,準備先來看望她。

  落葉終於想到歸根,蕭然的日子只怕也不多了。

  除了齊書恆,那個分別多年的老友是她唯一一個肯親自下廚做飯的人。因為,他的口味跟齊書恆幾乎一模一樣,可她的手藝偏偏是這麼多年都沒什麼長進的,雪狐就成了試吃的小白鼠,看雪狐的反應,對她做的飯的味道,只怕心有餘悸。

  蕭然的信寄過來的第三天,攝影館的門口站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

  「蕭然。」顧言推開門。

  白髮蒼蒼的老人拄著拐杖,見到推門而出的人,褶皺的臉亮了起來,蒼啞聲音含著笑,「小言,好久不見。」

  是好久不見了,距離兩人分別,已經過了好久好久。

  蕭然望著屋內如多年以前一樣的擺設和布局,時間仿佛在這裡靜止了,他恍然道:「這裡一切都沒有變,都跟以前一模一樣,你也沒有變,小言。」

  「你倒是變了很多。」顧言將茶遞給他。

  「是啊,我老了,歲月不饒人啊,可歲月偏偏饒了你。」蕭然將茶水從鼻翼端過一遍,聞出熟悉的味道,「你還記得我的口味。」說著飲下一口,甘香味依舊。

  這個世界上,也只有顧言能把偏苦的茶泡成甘甜的味道。

  「吃過飯了嗎?」

  「還沒。」

  「那我現在幫你做吧。」

  「好。」蕭然笑看著雪狐一個咕嚕跳出很遠的位置,「它叫什麼名字?」

  「小烏。」顧言低頭開始準備食材。

  「……小烏?」蕭然一怔,隨即笑了,他起身,開始仔細打量廳內的所有擺布,這裡,看似和以前沒有什麼區別,可細看之下,似乎有那麼一點點不同了。

  「小言,還沒有他的消息嗎?」他注意到桌上那幅顧言的畫像,聽不出話里的悲喜,平靜的仿佛這句話不是他問出來的。

  多年以前,提到那個人,他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平靜。

  顧言將洗好的菜放到菜板上,開始切菜,淡淡回道:「總有一天會找到的。」

  「你有沒有想過,他已經死了。」

  那個時候,有形無形的戰場上死的人太多,有名的無名的,或許齊書恆就是其中一個。

  「想過。」

  「那你還要找下去?」

  「是。」

  「……」

  這樣的對話,很久很久以前就在他們之間存在過。時空不同,答案卻從未改變過。

  「你這些年來的住處換了又換,可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蕭然的言外之意她聽懂了,社會上雖然有靠美容保持自己的皮膚年輕,延緩自己老去時間的人,那樣的人,常被稱作『凍齡人』。然而,顧言卻是一個能讓時間在她身上停止的人,像她這樣一個不會老去的人,往往不是讓人羨慕,而是害怕了。

  所以,她一直以來固定的朋友,就只有蕭然。

  見她不搭話,蕭然瞭然笑了笑,「看來你是為了避免麻煩。當初的驅逐大會,還真是讓人心有餘悸。現代人的科技發達了,思想覺悟也高,可是遇到一些鬼神之說還是不免失去智商,防範一點好,你懂得保護自己了,我也能放心。」

  蕭然又問:「這些年來,可還『發過病』沒有?」

  「除了去年一次差點發病,其餘就沒有了。」

  「什麼?!」依照顧言現在的性子,竟還有能讓她差點兒發病的事情,他忍不住問道:「發生了什麼事?」

  「沒事,已經過去了。」

  過去的事情,再提起來也沒有什麼意義。

  她不想提,蕭然也不再往下問,他走近顧言,注視著她嫻熟的動作,感慨道:「小狼女也懂得了生活,世間的事,還真是妙不可言。」

  「先給你打個預防針,小烏它根本不願意吃我做的東西,所以你等會兒也不必給我什麼面子。」

  「其實人老了,對吃的東西都不會太挑,小烏它現在還年輕。」

  聽到這句話,顧言才覺著總是看到了她認識的那個油嘴滑舌的蕭然,仿佛又回到了齊書恆在的時候,不禁笑了一笑。

  與齊書恆儒雅穩重、倔強驕傲的性情相比,蕭然是另一個極端,不學無術、花花公子、油嘴滑舌、紈絝子弟……任何一個不好的詞放在他身上,似乎都不為過。可就是這樣兩個性格截然不同的人,偏偏是最好的朋友。

  顧言第一次在攝影館見到蕭然時,他正在躲避一個從國外追到國內的洋人女孩,便躲到了好友的攝影館。

  從國外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躲避桃花債,這樣的天方奇談讓她一時好奇多打量了他兩眼。然而,齊書恆仿佛對這一切都習以為常,淡定地坐在窗前看報紙喝咖啡。

  洋人女孩被齊書恆三言兩語打發掉了,最終沒找到人。蕭然輕吁口氣的同時也注意到好友的攝影館裡多了一個漂亮女孩。

  「她是誰?」他對顧言充滿了好奇心。

  即使是好友,齊書恆抬眼還是警告他,「你跟別的女人玩玩我不管,可你別想打她的主意。」

  見好友嚴肅認真的表情不像是在開玩笑,蕭然聳聳肩,「我盡力嘍。」

  幾經相處下來,顧言並不喜歡身上頗有些脂粉味兒的蕭然,蕭然似乎也有些嫌棄不會講話的她,兩人交集並不多,對招惹不招惹這件事情上,兩人都沒有越線。

  顧言最喜歡跟著齊書恆,無論他出門採風,還是待在暗房洗照片,亦或是什麼也不做、只獨坐一邊沉思,她都會在一旁跟著,因為她不會說話,不會打擾到他,所以齊書恆也沒說什麼,任由她亦步亦趨地跟著。

  用蕭然的一句玩笑話來說,顧言就像是齊書恆的影子。

  可,那樣的美好,維持的時間並不長。

  在那樣戰火紛飛的年代,哪怕只有幾年的美好時光,已經值得人用一輩子去惦念。

  蕭然那樣一個紈絝子弟,對待自己的狐朋狗友都會留一份心眼,唯獨對跟他沒那麼熱情的齊書恆完全沒有防備,從出國前的相知,到回國後的相交,都付出了自己的全部心意。他的一切,齊書恆都清楚,對於齊書恆,他卻是一知半解,所了解的,不過是……齊書恆是攝影館的老闆。

  他沒想到,萬萬不曾想到,齊書恆會和抗日分子扯上關係,齊書恆的真實身份,直到兩人決裂那日他才知曉。是齊書恆親手將蕭然那二十年的紅燈酒綠生活一棒子打醒,把國家道義和親情就那樣活生生擺在他眼前,而蕭然最終選擇迴避,像一隻鴕鳥似的躲到了國外。

  一躲就是這麼多年。

  仿佛都想到了那段過往,如今已全然放下,蕭然也隨之笑笑。走了幾步,他已經氣喘吁吁,便坐著跟顧言聊天。

  「我現在體力不足,人也老了,以前我老是嘲笑你,現在你大可以報復回來。」

  「我這人不人,獸不獸的身體,有什麼可值得去嘲笑你的。」話音剛落,一道竹筍雞蛋已經做好了,顧言直接端給他,「先嘗嘗味道怎麼樣?」

  望著熱氣騰騰的青黃菜色,蕭然大大咧咧、不顧形象地用手捏了一塊放進嘴裡,嚼了兩口,中肯地評價一句,「跟那個時候相比,稍有進步。」

  齊書恆和蕭然只吃過她做過的一次飯,齊書恆就立即決定不再讓她下廚了。

  「書恆比我大一歲,如果還活著,今年也該107歲了。」

  「107歲零五個月加二十三天。」

  蕭然頓了頓,笑道:「……你的記憶力還是這麼好。」

  顧言問:「這次回來,打算去哪裡定居?」

  「香港。」那裡是他出生的地方,也該成他落土的歸處。

  「落葉歸根,這樣很好。」

  「小言,今後你一個人要好好照顧自己。」蕭然的語氣里,透出幾分傷感。

  「嗯。」

  「其實……上次我回國接你,是因為書恆的一封信。」

  「信?」顧言盯著他。

  「是,書恆的親筆書信,漂洋過海傳到我的手裡,信上書,他要去執行一個很危險的任務,生存的希望只有三層。國內每一片地都不安全,你又被日本人暗中通緝,所以,他希望我接你去國外生活。可你當時無論如何也不肯跟我走,而你剛離開書恆,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病』,我不能跟你提書恆的信,怕你會發狂,造成難以預料的後果。沒想到這一拖,就是幾十年。」

  顧言的反應很平靜,超乎想像的平靜。

  蕭然又道:「即使他還活著,他的曾孫也可能已經都能上小學了。」

  「我知道。」

  蕭然沉默一陣,終是開口道:「如果……你最後找到了他,記得跟我說一聲。」

  顧言點頭,「一定。」

  離別前,蕭然欲言又止,看著顧言,與她身後熟悉的攝影館大門,一切都和記憶中的景象重疊,他一時分不清自己究竟是現實還是在夢中。

  「再見。」

  萬般離別情緒只化作最簡單的兩個字——再見。

  再見。

  再也不見。

  這一次分別,只怕真的是永別了。蕭然的壽命,已經達到人類的極限,現在生活的每一天,都是上天格外的恩賜。

  以前,雖然兩人分隔大洋,見不著面,可顧言心裡知道,即使離得太遠,這個世界上至少有一個她的朋友在,知道她的存在,清楚她的過去,對她異於常人的地方也不會顯出奇怪的表情,可以給她寫信,可以了解她的一切。

  如今,他走了,天涯海角,只怕再沒一個能真正知曉她的人。

  一種從未有過的巨大孤獨感突然籠罩著她。

  蕭然坐在黑色轎車上,雙手拄著拐杖,閉目,不知在想什麼,司機連喚了幾聲才聽到:「蕭先生,蕭先生……」

  「嗯?……怎麼了?」蕭然繼續閉目。

  「去往香港的飛機還有兩個小時起飛,您是不是現在就要趕往機場?」

  「走吧。」蕭然疲憊地揮揮手,只感覺生命在一點點地流失,他最後再次無聲地看著攝影館門口依舊年輕的女孩,直到再也看不見。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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