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 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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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你那兩天都不在店裡,是不是在故意躲著我?」

  「你想多了。」

  「不然你為什麼不敢看我,你看著我說啊,你是不是在故意躲我?」

  顧言抬頭注視著眼前一直糾纏不休、穿著特製校服的男生,口齒清晰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你想多了。」

  然後,她看到男孩的臉明顯地抽搐了一下。

  這是顧言吃過的最聒噪的一頓早飯。眼前這個叫江易山的男孩,也不知道什麼時候到的、又在攝影館門前等了多久,在她打開門的一瞬間,就迎上他有些驚喜又有些怒氣的臉,仿佛她對他做了多麼可惡的事情一樣。

  她昨晚睡得晚了些,今早開門自然也晚了些,現在已經日上三竿了。

  男孩身上的露水也已經被陽光蒸發乾淨,想來是等了很久。

  正準備收早飯攤擺上午飯攤的張大媽適時解釋了她的困惑,「顧老闆,這小伙子天還沒亮都在這等著了,一定是找你有急事。」

  張大媽每天早上賣早飯,一向起得早,她說的話定然沒有誇張。

  顧言問他:「你找我有什麼事嗎?如果是拍照片的話,麻煩你先等一會兒,我需要先買個早餐。」

  「阿嚏?!」江易山因受寒打了個噴嚏,他毫不在意地揉揉發酸的鼻子,瞪著大眼睛,臉突然一橫,「怎麼,你不記得我了?我叫江易山!」

  「嗯。」

  顧言冷淡的回應讓他更加震驚惱怒,「你怎麼可以不記得我,怎麼可以?」

  「現在不用上課嗎?」相比於他的激動,顧言的反應出奇的冷淡,看著他身上的校服襯衫和斜挎在身後的大大書包。

  「不用,今天上午我沒課,就算有課不去也沒關係。哦,不對,你別扯開話題,說,你是不是故意在躲著我?」江易山突然又開始發起質問。

  顧言微微蹙眉,不知自己何時招惹了他。

  她越過江易山走到張大媽的攤前,要了半碗涼粉,和一個雞飯,「你應該也還沒吃飯吧,一起吃吧。」

  江易山摸摸肚子,發現生氣並不足以讓他填飽肚子,便坐到她對面,「不夠吃。」

  「這是我的早餐。」她耐心解釋道。

  「我沒帶錢。」江易山的表情彆扭極了。

  「這樣啊……」顧言為難了,因為她也沒有多帶錢出門。

  張大媽盛了一大碗涼粉放到江易山面前,又從鍋里拿出兩隻熱氣騰騰的茶葉蛋,熱情地放到桌上,「孩子還在長身體,可不能餓著了,顧老闆,你們儘管先吃飯,錢什麼的不著急給。」常年在這條胡同擺攤賣飯,張大媽跟顧言雖不算是熟識,可顧言也算得上是她的常客,老顧客的情分,她多少會給。再者,顧言也不是吃飯不給錢的人。

  顧言接受了她的好意,「如此,那就謝謝您了。」

  「這麼客氣幹什麼。」張大媽不好意思地笑笑,一雙粗糙的手蹭了蹭圍裙,水漬擦乾之後才得空坐下,準備等最後這兩位顧客走了,她再收攤。

  江易山聽到張大媽叫他『孩子』,眼睛一下子直了,「什麼孩子?我今年都十九歲了!」

  「是,是,你十九歲了,十九歲還不小呀?」張大媽如媽媽般有耐心地承受著江易山的不可理喻。

  江易山跟她辯解,「十九歲都已經成年了好不好?」

  張大媽一本正經地告訴他:「只要還沒結婚,就都還是孩子。」

  顧言「噗嗤」笑了一聲,極輕極輕,卻足以讓坐在對面的人將目光全部放到她身上。

  「咦?你笑了?」江易山開心的像個孩子。

  顧言又恢復到清冷狀態,提醒他:「飯都涼了,快吃吧。」

  「這涼粉本來就是涼的,還怕涼嗎?」說著江易山夾了一筷子涼粉放進嘴裡,果然很涼,不禁皺眉,「你早上就吃這麼涼的東西啊?也不怕生病。」嘟囔間,他又吃了一筷子涼粉。

  顧言沒理會他,開始剝雞蛋。

  吃了一半涼粉,江易山才突然想起最關心的問題,「你那兩天都不在店裡,是不是在故意躲著我啊?」

  「你想多了。」顧言的回答依舊沒有變。

  怕對方想得太多,她只好簡單解釋一下那兩天的行蹤,「我給一個顧客送相片去了,那位顧客住的比較遠,就離開了幾天」

  這個理由很蹩腳,但江易山深信不疑,「唉……照片直接讓人來取不就成了?你還親自送,不過也幸好你這麼盡職,當初能讓我小姨媽能毫無遺憾的出國離開。」

  「小姨媽?」

  「對啊……看來你真的記不得我了。」江易山的神情有些失落,放下筷子,剩下的半碗涼粉怎麼也吃不下去了。

  想了想,顧言說道:「抱歉,我這個人的記性一向不大好。」

  「那我給你發了簡訊,你幹嘛也不回?」

  「……」顧言不知該如何跟眼前這個大男孩解釋她習慣將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全當做騷擾的垃圾信息處理了的事。

  「算了算了,反正我現在也見到你了,以前的事就算過去了。」

  「嗯。」顧言輕舒一口氣。

  江易山突然湊上前,問她:「那我明天來你店裡打工好不好?」

  「……什麼?」

  顧言不知道答應江易山到攝影館工作是一件好事還是壞事,她只知道,自己如果再不點頭答應,這個任性的男孩會在攝影館的門口一直坐到警察來趕人。為了這樣一件小事惹來警察,確實不是理智的行為,於是,顧言對他說:「一周的實習期,如果你通過不了,就走人。」

  「一周太短了,起碼要一個月吧,人家實習最少都是半年呢。」

  「……那就一個月。」

  「沒問題。」江易山回答得異常乾脆。

  江易山的課不多,大部分的主課程也都在下午,所以,他每天上午都早早來到攝影館,做一上午,中午回去。

  顧言跟他有約定,如果他因為在攝影館的工作而逃課,她無論如何也不會錄用,如此,有課的時候江易山必須得乖乖回學校上課。

  有時他想狡猾地在某天完全待在攝影館,躲掉學校的課程,可不知顧言從哪裡得到了他的課程表,讓他想騙都騙不了,只得乖乖回去上課。

  只有周末時間,他可以一直待在攝影館裡。

  顧言本想故意給江易山安排一些體力活和瑣碎的事,好打消這個沒什麼太大耐心的人上班的念頭。然而,在江易山不怕吃苦又勤勞勤懇的工作之下,她忽然發現,自己輕鬆了不少——

  每日一開門,顧言需要將洗好的大量照片全部分類,跟客戶對上號,不算累,但這是一門耗時的工作,也需要極大的耐心,江易山承包了;

  雪狐的窩區每天都要清理打掃,雪狐雖然愛乾淨卻也是只極懶又極愛吃的狐狸,半夜不願意起床去別處方便,一晚上下來窩區也是一片狼藉,這個工作,江易山比顧言的動作快;

  早上顧言有時起得晚,肚子不是很餓的情況下便不再出門吃早飯了,很餓的情況下腿腳不想動也會將吃飯時間拖到與中午一起,江易山每天早上來的時候,都會順便帶來早餐,不會重樣,都用保溫盒溫著;

  於是,她將攝影館的備用鑰匙給了他,以免每次她起晚了他都要在門口等著。

  顧言拍攝照片需要膠捲,相機的配置也與現代的普通裝飾不同,而全市唯一符合她要求的賣家只有一所,每隔一段時間,她都需要去購買膠捲,和重新配置相機,這樣跑腿的工作,江易山做的很歡。

  遇到某些難纏的客戶,江易山面上帶笑地將他們懟得無話可說……

  這個行為和思想都有些幼稚的男生,做起事情來絲毫不含糊。江易山這些日子以來優異的表現,讓顧言對他改觀不少。

  顧言發現,她原先想要故意趕他走的念頭也漸漸地淡下去不少。

  一向除了主人不會靠近外人半分的雪狐,不知不覺間跟江易山也成了好朋友,在顧言忙的時候,它就經常跟江易山一起玩耍,好不快活。

  雪狐似乎很喜歡攝影館裡招的這位實習雜工。

  然而,一個月後,真正讓顧言決定留下江易山的,不是他良好的態度,殷勤的工作,而是他做的一頓豐盛飯菜,和他的一番肺腑之言——

  「除了不會照相之外,我什麼都可以做,尤其是,我會做飯,會燒很多種菜,會刷鍋刷碗,也會拖地,會打掃房間,我最大的優點,是不會給你添麻煩,還能幫你解決不必要的麻煩。」江易山說得一臉誠懇、一臉陽光。

  江易山的正式入職,確實省了顧言不少瑣碎時間,讓她能專心投入在搗鼓相機和洗照片上。

  半年後,聖誕夜前夕。

  海庭市到處張燈結彩、火樹銀花,市民們,尤其是青年男女們,都籠罩在平安夜的快樂氛圍之中。

  被這些歡樂氣息感染,這條小巷的夜晚不再如平日裡那般沉寂,三三兩兩市里鄰居互贈平安果,一個小小果子,承載了各自的美好心意。

  黑白攝影館裡一片漆黑,裡面的主人似乎早早入睡了。

  張大媽手裡拿著平安果,站在門口好一陣,終是沒有敲門,只將手裡的平安果放在門口,她知道攝影館晚上不開門,姓顧的小姑娘也休息得比一般人早,還是不要打擾了好。

  但是,平安果要在平安夜送出,晚一天就不做數了,放在攝影館的門口,就相當於送給她了。張大媽在心裡安慰自己道。

  作為顧言的鄰居,張大媽雖然才搬來這胡同做四年賣飯的生意,但是她打從心眼裡喜歡顧言這個話不多,做事穩重又實在的姑娘,關鍵是她覺著顧言的人品沒話說,跟現在很多自恃美貌又不莊重的小姑娘相比,顧言小小年紀開了這家攝影館,年輕有為,長得漂亮卻很低調是極其難得的。

  張大媽心裡清楚,自己家的那個混小子是斷配不上顧言的,這條胡同里,只怕都沒有能配得上顧言的人。她呢,結親這件事也不想,只想著關心關心顧言,看她一個人這幾年也沒個親戚來看望,想來是個身世凋零的可憐人兒。

  顧言站在二層閣樓位置,門口張大媽的動作盡收眼底,眼裡不禁湧起一股笑意。

  桌上,是江易山今早送的平安果。

  今年的平安夜,她一共收了兩個平安果。

  她從來,沒有收到過這麼多的平安果。

  雪狐爬到她的肩膀上,沒有任何睡意,冷不丁地盯著門外,眼睛在夜色中像寶石一樣閃著異樣的光。

  「小烏,今天晚上,看起來還是不太平靜,好好的平安夜啊……」

  那些日本人,一直沒放棄尋找她。作為那幾批試驗品中的唯一成功的一例,她的價值之大,竟然讓那個研究團體孜孜不倦尋了這麼多年,不知是該榮幸還是該無奈。

  聽說,路野博士是第六代的主要研究者。

  歷經了六代,還沒放棄嗎?

  雪狐似乎聽懂了她的話,弓起背,蓄勢待發。

  「喂,你可不能衝動,這四周都住著人呢,要是驚動了他們,我定要你好看。」

  顧言的話不是玩笑,雪狐的身子立即軟下來,毛絨絨的臉蹭著她的臉,似乎在問她要怎麼辦。

  「我們搬走吧,這個地方不能久留了,他們現在只是懷疑,不會弄出太大動靜,可若是等路博士到了,他一定能識破我的身份。免得到時候再有什麼麻煩,我們還是早早離開的好。」

  雪狐跳下她的肩膀,往自己的小窩走去,準備看看自己要帶些什麼東西走。

  「現在不急,他們如果不看到我在攝影館,一定會到處找,驚動更多人,到時候會更麻煩,等他們確定我還在這裡之後,我們再離開。」

  凌晨一兩點時,平安夜的熱度已經退去,小巷一片漆黑。

  黑白攝影館門口,立著兩條人影。

  其中一條人影拿起門口的平安果,不解地問身邊同伴,「不是狼女嗎?她怎麼也吃蘋果?」狼女在他的印象中,只是食肉動物。

  「狼女在人群中生活了這麼多年,生活習性早已跟人類差不多,不然,怎麼可能這麼多年都找不到她。」另一個人影回答。

  「我們現在要抓住她嗎?」

  「不,先不要驚動她。狼人對自己即將到來的危險很敏銳,我們不能輕舉妄動,只需確定她還在這裡,然後等待路博士的到來,一切再做決定。」

  「那現在要進去嗎?」

  「進去!」

  兩人輕車熟路地撬開攝影館大門的外鎖,鎖落開瞬間,被其中一人握住,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也不知那人往門縫裡抹了什麼,一向會『吱呀』響的開門聲此時也已銷聲匿跡。兩人輕手輕腳進門,越過前廳,徑直走向顧言的臥房。

  近一個月的觀察,讓他們對攝影館的布局早已熟悉。

  臥房的門沒關。

  進了攝影館後,兩人就開始打手勢交流。

  手勢打下來,兩方主意已經達成一致。

  然後,一人回到前門,一人經過臥室走進後院,守住兩方門,才能確保顧言不會在兩人眼皮子底下逃走。這四個晚上,夜夜如此,只需等到明日路博士的親自到來。

  整個過程中,兩人幾乎沒有發出一絲聲響。

  夜色漸濃,驟降的溫度讓瓦礫開始結霜,風聲哧啦啦掠過,顧言緩緩睜開眼,水色的眸子看不出表情,更看不出悲喜。

  雪狐的眼睛突然張開,在夜色中發出熠熠光芒。

  第二天一大早起床擺攤賣早飯的張大媽一邊張羅第一批顧客吃早飯,一邊笑著打趣早早到來的江易山:「小伙子,今天來的這麼早啊?」

  每天早上,她的問候語都是這一句。

  「是啊,今天是聖誕節嘛!」江易山順手拿起門口的平安果,迎上張大媽善意的笑,明白了什麼,便掏出鑰匙開門,不忘回頭對張大媽道:「謝謝啦!」

  一進門,攝影館裡寂靜無聲。

  臥室門緊緊關著,他以為顧言還在睡覺,便將保溫盒放在桌上,開始一天的打掃工作。

  等第四批吃早飯的客人離開後,張大媽打掃桌子上殘留的垃圾,聽到了江易山略顯急匆匆的聲音:

  「張大媽,你看到顧言了嗎?」

  「沒有啊,怎麼,她不在嗎?」

  「屋裡沒人。」

  「沒人……?」昨天張大媽親眼看到顧言自己關上攝影館的大門,一直到夜裡都沒出去,今早天還沒亮她就起來擺攤了,也沒見著顧言出去呀?這些話她沒對江易山說,只怕他擔心,安慰道:「顧老闆以前也經常會一聲不響地出門,照你們攝影師的話說的那叫什麼……哦,採風,對,她應該是採風去了。」

  張大媽說著連自己都不太相信的理由。

  江易山的愁雲並沒因此消除,他回到攝影館,開始尋找顧言去向的蛛絲馬跡。

  館裡的物件沒有少,一切都是原來的樣子,甚至連桌台上的煙燻小爐都還如無數個早晨一樣冒著青煙,仿佛在告知屋裡的主人只是暫時離開,很快就會回來。

  江易山心裡卻清楚,顧言是真的離開了,不告而別。

  2

  四年後的波浪潭,此時正舉行一年一度的面具舞會,方圓幾里的居民都應聲而來,會如其名,便是無論是何人,只要戴著面具,就能參加。

  波浪潭向西五百米位置的一處民宅大院,就是顧言這四年來的住處。

  「顧姐姐,你不去面具舞會嗎?」

  住在顧言對面人家剛滿十七歲的女兒對這樣的聚會很是感興趣,一大早就起床開始梳洗打扮,精緻的妝容畫好,漂亮的衣裙上身,面具上臉,留下一雙大眼睛,看起來好不美麗可愛,想來在舞會的最後,摘下面具的她一定會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顧言記得,她叫溫心。

  這裡的姑娘,只有滿十七歲才能參加舞會,這是溫心第一次參加面具舞會,心裡的興奮和激動毫不掩飾地都寫在臉上。

  顧言正坐在門前監督雪狐散步消食,下午它吃撐了,若是一直躺著,肚子肯定會脹得難受。

  雪狐聽懂了溫心的話,停下來盯著主人,似乎要聽她的決定。

  顧言抬眼打量了她一眼,輕輕一笑,道:「不了,祝你玩得愉快。」

  「一年才一次的面具舞會呢,你不去很可惜啊?」溫心不死心地道,她發現,顧言似乎不喜歡出門,來到這裡四年,都沒見她怎麼出去過。好歹也做了幾年鄰居,眼下有了這樣好的機會,心裡的那份熱情讓她想帶顧言加入這次盛大舞會。

  顧言瞧了一眼雪狐,它也正用著炯炯目光注視著她,那神情里,寫的是對面具舞會的興趣。儘管它只是一直狐狸。

  「可以帶動物去嗎?」顧言問她,似乎動心了。

  「當然可以啦,寵物什麼的都可以帶,我娘說面具舞會上有很多寵物。」溫心回答的歡快。

  「那好,等我收拾收拾就過去。」

  這時,溫心的幾個好姐妹站在院門口叫她,「走啦溫心!」

  她看看顧言,又回頭望著沒有太大耐心的夥伴們,臉上有了為難。

  顧言善解人意地道:「你先跟她們去吧,我等會兒自己過去。」

  溫心見她不是說客套話,心裡卻還是有些躊躇,「你一個人可以嗎?知道路嗎?」

  雖然嘴上叫顧言姐姐,但溫心打從心裡覺著顧言是需要保護的那種女孩。這四年沒見她跟什麼熟人來往,便自然而然認為她孤苦無依一個人過活,心裡總不免多了些同情和心疼。

  「放心吧。」顧言笑笑。

  快走到門口時,溫心還是不放心地回頭交代,「顧姐姐,如果你到時候找不到路了可以給我打電話呀。」

  「好。」

  顧言回答的話也不知溫心聽到了沒有,只見她剛走到門口,那來找她一起走的夥伴們就拉著她離開了,似乎有什麼要緊的事要一起商量。

  溫心走後,院子裡再次陷入一片沉靜。

  顧言忽然對坐在地上的雪狐道:「起來,再走兩圈。」

  雪狐愁苦地耷拉著腦袋,仿佛沒了生氣。

  顧言到達波浪潭時,天已漸暗。

  除了空中尚還零散的星星,照亮波浪潭的,還有一堆篝火。

  波浪潭,並不是一汪水潭,而是一片空曠的草地。只因許多年前這裡曾是一片水潭才取名叫波浪潭,後來如何變成空草地就無人知曉了,波浪潭的名字一直被叫至今。

  顧言一眼認出一群年輕女孩子中間的溫心,幾個女孩一群,不遠處是差不多年紀的小伙子,只見她們一邊討論,一邊拿手指指著小伙子中的其中一個或幾個,看樣子是在討論他們。

  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最大的興趣,大概也就是同齡的男孩子。

  入鄉隨俗,顧言的臉上也帶了一個簡單的面具,不著痕跡地混入熱鬧的人群。

  面具舞會的人真是多啊,顧言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參加這樣龐大人群的活動了。

  唱歌的、跳舞的、尖叫的、熱聊的……一堆堆,一簇簇,大家都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當然,也有圍在篝火旁烤肉吃的村民。村長沒有到,也就是說舞會正式開始的時間還沒到。顧言想也不想地坐在篝火旁,自來熟地拿起烤串,開始烤東西。

  除了附近居民,場地上也有不少寵物。

  雪狐見到同伴,先是高傲神氣地作絲毫不感興趣狀,只跟隨主人的腳步,不一會兒,目光開始眷戀那邊眾寵物嬉戲的地方。

  「去吧。」

  顧言將烤串烤好後放到一邊,然後又拿起一串,開始烤。

  雪狐一個跳躍,立即融入屬於它自己的圈子去了。

  大概烤了十幾個烤串之後,老態龍鐘的村長在後生的攙扶下姍姍來遲,所有人都停止動作,視線追隨著村長,場面立即安靜下來。顧言也隨著旁邊的人放下烤串,靜靜地等著村長發話。

  村長接過後生遞過的一碗酒水,神色虔誠地倒在那堆篝火中,火勢立即大了,這意味著好的預兆,底下一陣歡呼聲。

  然後,碗底朝上,碗口向下,村長鄭重宣布:「我宣布,面具舞會正式開始。」

  「正式開始」四個字一落地,人群再次炸開了鍋似的。男男女女都起身,手臂挽著手臂,圍著篝火跳舞,村長坐在首席位置,笑呵呵地觀看盛況,坐在他身邊的,是他同樣年邁的妻子。

  所有人都一齊圍著篝火跳舞,顧言也自然隨著站起,開始隨著大家跳舞,這種群眾群歡的舞蹈她曾見過,雖不能十分像,模仿個五六分卻是無礙。這樣的場合,如果不是十分出挑,也不會真的有人在意誰跳的如何。

  慢慢地,有幾名小姑娘小伙子離開大隊伍,走進圈裡跳獨舞,這幾個,是跳舞跳得格外好的,也是新生代表,比如今年第一次參加面具舞會的溫心,為了今晚,她足足在家足不出戶地苦練了三個月。

  在他們幾個離開大隊伍後,隊伍開漸漸分成幾個小圈,小圈整體還是圍著篝火成一個大圈。藉此縫隙,顧言蹲坐在一旁,開始細細地吃烤好的烤串。身邊也有幾個跳累了的在休息,故而她的舉動不會引起太大注意。

  顧言四處環視一遍,雪狐那伙小團體已經移了陣地,玩得不亦樂乎。

  她笑了笑,也不再管它了。

  待十幾隻烤串快要吃完,盛著烤串的肥大樹葉上突然又多了幾支冒著熱騰騰熱氣的烤串,想來是剛烤好的,緊接著,身邊坐了一個人,同樣戴著面具。

  「請你吃。」那人道。

  顧言沒有客氣,「謝謝。」

  「怎麼不去跳舞?」他沒看顧言,視線一直落在篝火旁邊跳舞的年輕姑娘和小伙子們歡快舞動的身上,問她:「沒有中意的人?」

  面具舞會,其實還有一個名字,叫尋侶舞會。

  適合年齡的姑娘和小伙子們可以在舞會上通過舞蹈來選擇自己喜歡的人。最開始有面具舞會時,男女雙方在跳舞之前根本不認識對方,完全通過舞蹈來尋找自己的伴侶,是一種對未知的驚喜。

  不過,隨著一代代的傳承,很多適齡人都提前找到了自己中意的人,面具舞會,漸漸發展成了一個告白或者正式交往的契機。

  若是兩情相悅最好,直接牽手成功,但如果是一人單戀,戴著面具,也不會有什麼尷尬,第二天,依然可以裝作什麼都沒發生地在一起玩。雖然有些自欺欺人,卻不能否認這確實是一種年輕人喜歡的形式。

  應該是這人見顧言到適合年齡了,卻不去跳舞,所以猜測她沒有什麼喜歡的人。

  「我不太會跳舞。」吃完最後一串烤串,顧言拿出相機,開始擺換位置,對他說道:「而且,我現在更喜歡的,是拍照。」

  「聽說,喜歡拍照的人,會創造出別人眷戀的東西,但是,她自己眷戀的東西幾乎沒有。」

  「是嗎。」

  隨著『咔嚓』一聲,說出這句話的他被定格在相片裡。

  他突然站起來,「不會跳舞是嗎?」

  顧言沒明白他話里的意思。

  「我教你啊。」即使看不到他的表情,也能聽出他話里的笑意和莫名其妙升起來的好心情。

  相機被他重新放進包里,然後,手被他拉著,融入火熱的人群。

  場地不知何時放起了音樂,眾人都開始隨著音樂扭動步伐,被那人引著,顧言也只得隨著音樂跳起來。一步一步,不精準,卻頗有章法。

  「不錯!」那人讚嘆。

  「你也一樣。」顧言回道。

  誰知他換了語氣道:「我說的是我教的不錯。」

  「……」顧言不理會他話里的捉弄意味。

  篝火燃盡,也是面具舞會結束之時。

  中年男女在舞會中期就已經回家,於他們而言,除了找到伴侶的那一年,之後的年年舞會都一個樣子,走個形式就可以離開了。村長也早早離開,最後剩下的,都是如溫心一般年紀的青年男女們,在篝火燃盡時依舊不盡興,開始商量著一起搞個小舞會。

  顧言見溫心牽著一個比她高出一個頭的小伙子,想來那小伙就是那個能讓她今天打扮了那麼久的人,溫心所在的那個小群體裡,每個人都有了自己的伴侶。

  短短几個時辰,就等到了屬於自己的那個人。

  「羨慕嗎?」那人不知何時又來到了她身邊,隨她一起看向溫心那堆人。

  「羨慕。」

  顧言發現她的相機包在他的肩上挎著。

  「這樣的事,羨慕不來的。」他略帶惆悵地說了一句,轉而道:「很晚了,我先送你回去吧。」

  顧言沒有動,手在頭後輕輕一扯,面具掉落下來,露出本來面容,她瞧著眼前的人,目光清冷,淡淡地問:

  「江易山,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

  「這麼快就被認出來了,太沒成就感了!」那人右手將面具往上一提,也露出了本來的面容。

  不是江易山又是誰。

  他比以前高了點,聲音也低沉了些,整體看起來,也穩重許多。

  「知道是我,那你現在應該放心讓我送你回去了吧。」一句話出口,仿佛什麼都沒有變,他還是那個油嘴滑舌的攝影館裡干雜活的小夥計。

  有笑溢在顧言的眼裡。

  「小烏。」她喚了聲,雪狐立即奔到她腳邊,看到旁邊的人,它興奮一躍,跳到江易山的肩頭,幸好江易山早已準備,不然,定然受不住它肥胖的身子。

  江易山誇張地叫道:「現在怎麼吃這麼胖。」

  「是胖了,現在都沒有母狐願意喜歡它。」顧言繼續往雪狐傷口上撒鹽。

  雪狐頭一歪,作昏倒狀倒在江易山懷裡。

  顧言笑著說:「它玩了那麼久,看來是累了,我抱著吧。」

  江易山說:「我抱著。這麼久沒抱了,還怪想它的。」

  回小院的路又窄又長,從下往上,曲徑通幽。路兩邊都有路燈,不至於看不清路。

  一路上,顧言儼然一個長輩兼老闆的身份關心著老員工這幾年的生活。

  「你現在住哪兒?」

  「跟你離得不遠。」能參加這次面具舞會的,大都住在那一片。

  「你現在大學該畢業了,在做什麼工作?」

  「建築師,嗯,說白了就是給人家設計房子的。」

  顧言點點頭,「哦……那不錯,好好發展,會有前途的。」

  「你呢,一直都在這嗎?」江易山問她。

  顧言再次點點頭,「嗯,這四年,都住在這兒。」

  「你沒有再開攝影館?」他又問。他知道這裡沒有攝影館。

  「他們如果有想照相的,都會直接到我住的地方。」

  「怪不得。」江易山笑道。

  顧言繼續問他:「你打算在這裡待多久?」

  「不知道。」

  「這裡適合出遊居住,卻不適合發展,很多成年的年輕人都到外面闖蕩去了,你還年輕,可別荒廢了事業。」顧言勸慰道。

  江易山好似很驚訝地說:「沒想到,這樣的話會從你的嘴裡說出來。」

  「是嗎,我倒不知道我該說什麼樣的話。」

  說完,空氣開始沉默起來。雪狐還在江易山的懷裡呼呼大睡,不知今時是何日。一路上,江易山都沒有問她為什麼四年前會突然離開,顧言也沒有問他為什麼會找到這裡來。

  到了住處,江易山見夜深了,也沒進去坐坐,只把相機和雪狐都交給她,然後道:「我先走了。」

  「好。」

  這幾天,江易山都沒來找她,好似他沒住在這裡,也不知顧言住在這裡。顧言只當他把自己的話聽進去、回去工作了。

  她一如往常般,待在屋裡,足不出戶。

  自從那天跟顧言說了話後,溫心有事沒事就喜歡找顧言說話,許是看她一個人在家怪寂寞的,來給她解悶兒,顧言知道溫心找到了自己的伴侶,兩人計劃好了,再過一年就一同下山去往大城市裡發展。

  去大城市發展,是很多小城市青年的願望。

  這天,顧言正在洗整理新洗好的照片,溫心又來找她說話了,看到一堆照片正是那晚舞會上的照片,雖是黑白的,卻別有一番韻味。

  她一眼瞧見了上面有她的幾張,激動得拿起來,「顧姐姐你什麼時候照的,我當時竟然一點兒也沒有發現。」

  「喜歡的話就送給你了。」

  「真的嗎?」溫心不敢相信地看著顧言,似乎得到她的再一次肯定才能相信。

  「真的。」顧言微微點頭。

  雖然當時大家都戴著面具,溫心還是能從照片裡認出大部分人,她一個一個叫著名字,「阿木,琳琳,小亞,阿大……哇,這麼多人都有呢!」

  她不好意思將認識的全部拿走,所以只拿了感覺最好看的幾張。

  視線落到江易山那張獨照的相片上,她抽了出來,辨認了半天沒認出來,「看起來跟我們差不多大呀,我怎麼對他沒印象。」

  「他只是暫住在這兒的人。」顧言解釋道。

  「是嗎……那顧姐姐你認識啊?我怎麼沒見過,他叫什麼呀?」

  「聽說。」

  「聽說什麼?」

  「……聽說,他叫江易山。」

  「哦,確實沒聽過這個名字,怪不得我不認識,不過隔著照片和面具看他的眼睛,應該長得很不錯,只比我們家的那位差了一點點……而已啦!」溫心煞有其事地評價著。

  顧言只低笑不言。

  3

  夜幕降臨,這片山上的小城籠罩在蟲鳴聲中。

  一聲別樣的蟲鳴聲尖銳而又急促,顧言驀地偏過臉,眉頭緊蹙,眼裡划過冷冷的光,剛褪下的外衣重新攏在肩上。

  雪狐見她要出門,一個躍身而起,要跟著她出去。

  「你留在這裡。」顧言吩咐,然後,踏步走出房門,走之前,不忘滅了屋裡燈光,以及關上房門。

  幾個跳躍間,人已然到了山下,波浪潭。

  看到幾個黑衣大漢中間坐在輪椅上的老者,顧言沒有意外,「路野博士。」

  「我們終於見面了,顧老闆。」輪椅上的老者像是老朋友一樣打招呼。

  是啊,終於見面了。

  雖然一直未見過面,兩人卻一直清楚彼此,甚至,比對方自己了解的還要清楚。

  這些人若是再見不到她,只怕不會有這樣平靜而充滿『善意』的對話。

  顧言不與他廢話,直入主題,「如今已是和平年代,怎麼,路博士你窮盡一生還是要研究狼人實驗?」

  「你應該很清楚我幾個先輩的手段,繼承到我這裡,新花招倒是多了不少,顧老闆你要見識見識嗎?」

  「既然是這樣,我的能力你的幾個先輩也應該很清楚,怎麼,他們沒有交代好就走了嗎?」

  顧言說的譏諷,路野博士不怒反笑,緩和了語氣道:「第一次見面,我們何必這樣劍拔弩張的,你說是吧顧老闆?」

  「也對,好歹當初是你的先輩們給了我這樣的能力,我跟你一個晚輩計較也不太好。」顧言順著他的話道。

  「那顧老闆,我們現在是否可以好好的談一談。」

  「你想談什麼?」

  路野博士笑了笑,「我知道顧老闆你一直在找當初那個叫齊書恆的地下黨,這裡有些關於他的報導記載,或許對你會有些用處。」他手裡拿著的包裹一一解開,露出那個年代特有的報紙。

  眼波微動,顧言呼吸一滯,思緒還沒跟上,話已經出口,「給我。」

  「先別急,我們談談條件。」路野博士不緊不慢地將包裹再次包好。

  良久,顧言才咬牙說出三個字,「……不可能。」

  她當然清楚他的條件,若是齊書恆知道她答應了的話,無論什麼緣由,也不會原諒她。

  不顧顧言的堅決,路野博士自顧自地說出自己的條件,「你的價值無以倫比,放心,我不會要你的性命,只是想讓你配合一下。再說,你不屬於任何國界,所以不必忠於任何國家,也不用有什麼羞恥感,只要得到你想要的不就行了。」

  他有這樣的自信,眼前這個女人最終會同意他的條件,一個人在世間幾十年的漫長尋找,哪怕只有一絲希望,都會牢牢抓住。

  顧言忽然笑了。

  她是不屬於任何國家,可齊書恆屬於這個國家,當初,是他和千千萬萬個人的鮮血和努力才換來如今的盛景。

  「呵呵……」顧言放肆笑了起來,仿佛剛才只是聽到對方說了一個多麼可笑的笑話,「你覺得,我這幾十年的經歷,都只是在學著怎麼做一個人嗎?」

  路野博士的臉色終於變了,他強力忍住憤恨,「既然什麼都不肯商量,你為什麼還要下山來見我?」

  顧言的目光忽然落到他旁邊黑衣人的臉上,清冷的聲音從她唇齒間流出:「不過是想證明一件事而已。」

  那黑衣人抬起眼,與顧言的目光遇見,他沒有迴避,只注視著她,然後頭也不轉地對身邊的路野博士道:「你們先回去。」

  「少爺。」路野博士不放心地喚了聲,顧言在他眼中是個危險的存在,不能讓少爺跟她單獨相處。

  「回去!」他厲聲道。

  路野博士眼裡滿含擔憂,卻還是不得不遵從命令退下。

  波浪潭只剩下顧言和黑衣人兩個人。

  顧言先開口,琢磨著說道:「不知道我是該叫你江易山,還是……」

  「宮林哲雪。我的名字。」江易山又用純正的日語說了一遍自己的名字。

  「宮林家族的少爺,怪不得。」怪不得他能吩咐得了路野博士,怪不得,他對狼人實驗這樣熱衷,怪不得,他肯花費這麼多時間與精力。

  「沒想到你一個日本人也學會了中國的迂迴戰術,還學得這樣精湛,不錯。」顧言衷心地誇讚。

  宮林哲雪將手中一直握著的報紙遞給她,解釋道:「路野博士那份是假的,真的報導在我這兒,我想你應該很希望得到它吧。」

  顧言沒有動,她定定地望著他,「你們這次來,是為了取我的性命。」

  「是,研究還差最後一步。」

  「你知道硬碰硬達不到目的,所以才想方設法地來到攝影館,為了接近我?可真是煞費苦心。」

  被她點破,宮林哲雪異常平靜,「你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懷疑我的?」

  「從你第一次出現在攝影館門口。」顧言道:「你太與眾不同了,讓人想不去多注意都難,即使你是那麼努力地表現跟平常人一樣,可骨子裡帶來的高傲和目下無塵不是一兩年就能消除的。」

  這誇獎人的話從她嘴裡說出來,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聽在宮林哲雪的耳朵里,讓人沉重。

  「可最終讓我肯定的,是路野博士突然知道了我的行蹤。還有你的神情,你可能不知道,你專注做事的神情與很多年前的一個人很像。」

  那個在她泡在藥水裡經受種種實驗時站在玻璃桶外看著她的男人的神情,她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一種看著死物、而不是看著人的冷漠神情,似乎這世界上的所有東西都入不了他的眼。

  她知道,他只是關心實驗成果,而她,不過是當時最有希望成功的一個實驗品。這樣對人命漠不關心的神情,也只有做那種實驗的人才會有。

  宮林哲雪的反應比她預想的冷靜,像極了多年前的那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是嗎?我竟都沒有注意過自己的神情。」

  「傷了太多性命,只怕連你自己都麻木了。」顧言冷冷道,完全不似以前對他的善意。那樣的慘絕人寰的實驗,還差最後一步,看來他們該做的都已經做了。犧牲的嬰孩,雖沒有以前多,卻也不少吧?

  宮林哲雪沒介意她話里的諷刺,問出了心裡的疑問:「你明明知道我的目的,為什麼還要留我在攝影館?」

  顧言認真地想了想,聳聳肩,「可能……是我這幾年太無聊了。」

  他的喉嚨滾動了一下,緩緩開口道:「我看到你給我拍的照片了,我很滿意。那些照片,能不能托你幫我一直保管。」

  顧言眉頭微微皺著,目光放得很悠遠,臉上不知是喜是怒,她淡然道:「看我的心情。」

  「就當用這份報導換來的條件。」宮林哲雪將報紙塞到她手裡,面色好似舒展開來,他微微笑著,「很抱歉,我偷偷看過你畫的畫,齊書恆他沒有留下照片,所以你只能畫他的畫像,也是看到了你的畫,我才知道有這麼一個人存在。我知道,他對你很重要,所以就讓人找了那個時期的報導,找到了關於他的訊息。」

  知道他的目的不會這麼單純,顧言還是迫不及待地打開報紙,只在一小片地方報導了齊書恆的消息——

  大概是他應約到京虹教堂談事,後開教堂爆炸,沒有人見到裡面的人走出來,後來,教堂里只抬出幾具燒成焦炭、看不清臉的屍體。所以,很有可能當時在教堂的人全部死亡,無一人生還。

  顧言又看了一眼日期,是一九四三年。

  那個地方,很有可能是齊書恆最後待的地方。

  「他已經死了。」宮林哲雪指著報導最後兩個字——死亡。

  顧言的臉是蒼白的,語氣卻是非常篤定的,「他不會死。」

  話還未落地,一陣晃眼的光突然略過,讓她不由得抬手遮住眼睛,也就在她抬手的一瞬,一陣刺痛自臂上傳來。在下意識地後退同時,因痛而刺激出來的獸性讓顧言右手發生畸形,三寸長的指甲尖銳地穿過對方的肩膀。

  站定,顧言凌厲瞪著眼前突然出手的人,「你留下來與我單獨在一起,就不怕我殺了你?」

  宮林哲雪手中緊握的刀上尚留著她的血,因為穿著黑衣,肩膀上的血看得並不清楚,只是,破掉的傷口卻格外清楚。他仿若沒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傷,只地望著顧言那隻變了形的手。

  「果然,你在意識到自己有生命危險時會爆發出這種力量。」他從沒看到過這樣的顧言,兇狠的眼神和帶血的手指。顧言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寵辱不驚,高貴清冷的女子。

  「那你也應該很清楚,一旦讓我有所防備,你就再也近不了我的身了。」顧言的眼神帶著嗜血的恐怖。

  「我知道。」話雖如此,宮林哲雪還是舉起手中的刀,顧言眼神冰冷,另一隻手也開始變形,雙手趴地,嘴裡發出『嗚嗚』聲,像一隻野獸般伺機而動。

  宮林哲雪嘴角劃出一個蜻蜓點水般的笑,手臂滑過的同時,顧言也撲了過去。

  這一次,他刺向的不是顧言,而是自己的腹部,顧言尖利的牙齒也已咬到他的右臂,幾乎要將他的整隻右臂咬斷。

  「快走!」宮林哲雪突然急聲道。

  顧言注意到他腹部的傷口,怔了一下,牙齒鬆開他的胳膊,不解地看著他。

  「走啊!」宮林哲雪叫道,「村長快帶人過來了,你再不走就真的來不及了。」

  「快!」「快……」

  耳力極好的顧言聽到了遠處的聲音,她扭過頭,山路上明明滅滅的光以極快的速度往這邊趕來。聽腳步凌亂的聲音和密密麻麻的火光,她知道,來的人很多。

  「還不走?」似乎也看到了那些人,宮林哲雪一把推開她,幾乎是吼著,「走啊——」

  「你怎麼辦?」顧言看著他那不能動彈的右臂,還有留著血的小腹,雖然還沒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可直覺告訴她,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這兒。

  「他們不敢拿我怎麼樣。」宮林哲雪忍著痛站起來,傷口血液的快速流失讓他的嘴唇發白,意識漸漸模糊。

  隨著那些人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顧言當下拉著他的左手,不容反駁道:「一起走。」

  「兩個人怎麼走。」

  想了想,顧言單手為掌覆在嘴邊,站在陡石頂端。

  『嗷嗚』——

  『嗷嗚』——

  很快,遠處的不同山頭都紛紛響起了狼吼聲,嚇得下山的人立即停在原地,生怕自己得罪了什麼神靈,再不敢上前一步。

  「村長,那些狼這麼些年都沒有叫了,眼下突然一群一群的叫,是不是在預示著什麼呀?」

  「怕什麼。」村長坐在抬架上,拿手裡的拐杖用力地敲了一下說這話人的頭,「你再敢危言聳聽,我就把你丟掉神壇里。」

  相比於狼吼聲的擔驚,那人似乎更怕神壇的懲罰,於是立即噤了聲,什麼也不敢說了,而那些原本想附和的人也紛紛退了回去。

  「上來。」顧言不由分說地在宮林哲雪面前蹲下。

  宮林哲雪後退兩步,態度格外堅決,「你自己趕快離開,不用管我。」

  顧言不再與他廢話,直接叫了聲:「小烏!」

  不知何時到達的雪狐一個躍身,宮林哲雪的身體不由控制地倒在顧言後背。

  「小烏跟上!」

  村長帶領的一群人到達波浪潭時,波浪潭空無一人,只有空氣中尚殘留的淡淡血腥味。

  「狼女傷了人,只怕把人叼走了,你們分頭去追。」坐在抬架上的村長快速分工。

  二十幾個村名不疑有他,手執火把,分頭去找村長口中的狼女。

  遇到危險時,顧言下意識躲的地方,就是山林。

  跑了足足半個時辰,確定那些人不會追到這裡,顧言才將宮林哲雪放下,而他在路途的顛簸中早已昏迷過去。

  待宮林哲雪醒來後,已經是凌晨時分了。

  顧言坐在山頭,正在一塊大石上幫他研磨草藥,最原始的方法,她做起來,卻是那樣熟練。

  他發現自己的小腹和肩膀的傷口已經被包紮好了,傷口還是火辣的刺痛,卻沒那樣難受了。應該是她包紮前上了草藥吧。

  這樣的場景,很像中國電視劇里飾演的古裝劇。宮林哲雪第一次覺著那些穿著繁瑣衣服演著矯情橋段的古裝電視似乎也沒那麼無趣。

  他換了個姿勢躺著,「你這樣,很容易中了別人的圈套。你在人世間活了這麼久,怎麼還是沒有看到人心險惡呢?」

  顧言沒有回頭,手裡的石頭一下一下敲打在草藥上,濺出綠色藥汁,「你指的是我救你,還是我沒有發現村長的心思?」

  「都有。」

  顧言望向遙遠的有些偏白的天際,幽幽道:「村長為什麼會跟你們合作?」這四年來,她記得自己什麼人也沒得罪過,也從未有什麼不正常的行為,所以,只能說明是宮林哲雪這邊的人主動找的村長。

  她對日本人不會客氣,但那些村民是無辜者,顧言再怎麼樣也不會做到毫無顧忌。他們也正是看到了這一點,才會選擇鼓動村長吧,只是她很不明白活到那麼大歲數的村長怎麼會選擇跟外族人聯手。

  「錢。」

  「只是為了錢?」

  宮林哲雪反問她,「不然你以為會是什麼?」

  他又說:「我讀你們古文史時,發現你們特別喜歡誇大渲染先人們的一件很簡單的小事。中國古代有陶淵明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事,雖然他不為五斗米折腰值得稱頌,但如果是十斗米,二十斗,一百斗,乃至一千斗,他還是能堅持不折腰嗎?只要給的錢足夠多,這個世界上沒有幾個人能真正守得住底線。」

  「那你呢,你要抓我的目的又是什麼,你應該對狼人實驗沒什麼興趣吧。」顧言回身,將一把青色的野草塞到他手裡,又將其中兩根塞到他嘴裡,「慢慢嚼,要是覺得苦不用咽下去,嚼爛就行了。」

  「嚼爛之後呢?」宮林哲雪邊嚼邊有些含糊不清地問。

  「吐了。」

  「哦……」嚼完一輪吐掉之後,宮林哲雪才解釋顧言先前問的問題,只聽他說道:「我抓你,是為了向我的父親戴罪立功。你猜對了,我對什麼狼人實驗根本不感興趣,為了逃掉那所謂偉大的狼人實驗,我甚至都躲到中國來了,卻還是誤打誤撞地掉進去了。」

  他望向天際,目光變得悠遠,過了一會兒才接著說道:「其實,一開始我根本不知道你就是父親他們一直尋找的狼人。直到我去你的攝影館打工,發現你跟我們不一樣,你不怕熱,也不怕冷,那次你生病了,我發現你的體溫比我們高出很多,你反應靈敏,嗅覺和聽力都非同常人,力氣也比我的大……這一切的一切,都表明你和我們不一樣,所以我想你應該不是普通人,甚至可以說,你不是人。直到有一天,路野博士來到了中國,並派人找到了我,我才知道你就是戰爭期間唯一一個試驗成功的狼人。」

  「那麼,你到底是誰?」

  「宮林哲雪。也是……江易山,我的媽媽是中國人,我有個中國人小姨,她叫江小晴。」

  江小晴?顧言低下頭,仔細沉思,想從記憶里搜索這個有些熟悉的名字。

  「她也是個攝影師,不過現在是業餘的。」他有意無意地補充道。

  攝影師、江小晴!

  突然憶起什麼,顧言驀地抬起眼,震驚地看著身邊眉開眼笑的人,「你就是那個小男孩?」

  「什么小男孩?我那時都已經十五歲了,根本不算小男孩了!不過現在我長大了,你卻一點兒也沒變,跟那個時候一模一樣。」

  顧言的神情緩和下來不少,談起那個不算朋友的朋友,她忽然有些悵然,「她現在怎麼樣了?」

  「小姨的病已經治好,這些年她一直在國外居住,也組成了自己的家庭,總之,一切都很好。」

  「這樣就好……她們兩個,總算有一個是幸福的了……」顧言低低地道,像個長輩一樣看著他。長大了的宮林哲雪,跟那時候差太多了,她竟一直都沒認出來。

  攝影師江小晴,在幾年前是風極一時的人物,她是第一個被國際光影協會承認的女攝影師,跟另一個名為風雪如的韓國攝影師並稱為『光影雙嬌』,風雪如是第二個進入協會的女攝影師,比江小晴晚了一年。

  她們兩個,都是攝影界難得一見的天才。

  兩人雖沒見過面,卻是惺惺相惜的對手,均在媒體面前揚言要成為下一屆國際光影大賽中的冠軍。身在不同國度的兩人,都在為五年一屆的光影大賽孜孜不倦地準備著。她們對對方都有足夠的了解,深知打敗對方便是取勝的唯一辦法,誰也不肯退步。

  後來,在輿論的壓力下,兩人最終放出狠話——

  江小晴道,若在光影大賽上敗北,她將退出攝影界。風雪如道,如果她拿不到冠軍,那麼,她將終生不會再拿起相機。

  能做出如此不可預測的代價,兩人都存有自己能打敗對方的足夠信心。

  一次比賽,卻成為了兩人今後方向的分水嶺。

  然而,光影大賽評比當天出來的結果卻讓兩人甚至在場的所有人震驚不已:冠軍不是眾人期盼的江小晴,也不是攝影界的黑馬風雪如,而是一個匿名投稿的名為「消失的你」的黑白照片。

  因為照片的攝影師最終沒有出現在領獎台上,所以大賽官方決定作廢。評委們在江小晴和風雪如兩人的作品誰優誰次上爭論許久,最終無法定下哪方是第一名,便出現了國際光影大賽史上的唯一一次雙冠的情況。江小晴和風雪如的名字再一次登到最高峰,被人們一同提及比較。

  但,拿到冠軍獎盃的兩個人全程沒有任何欣喜的神色。

  聽說,風雪如回到家中,砸了自己心愛的相機,並將所有拍過的照片塵封在箱子裡。江小晴在領完獎之後,直接面見國際光影協會主席,當場退出光影協會。

  誰都不明白,兩人明明都得了冠軍,那些狠話明明大家都沒放在心上,為什麼事後她們兩個還會做出那樣極端瘋狂的事。

  幾經周折,江小晴找到了顧言所在的攝影館, 稱要與她一決高下,如果她輸了,她就再也不會來找他了。

  顧言當時並沒將這個挑釁者的話放在心上,只道自己對比賽什麼的沒有興趣,被匿名拿到光影大賽上的作品,也不過是她一位顧客好奇拿過去參賽了而已,並不能證明什麼。

  江小晴聽完後反應愈發強烈,只道顧言在侮辱她,竟要一直待在攝影館裡不走了,什麼時候顧言願意跟她一較高下她才會離開。她如此無賴的做法,卻還是沒能逼得顧言與她比試。

  顧言絲毫不理會,後有顧客去攝影館取照片,江小晴看到顧言所拍照片,失魂落魄地離開了攝影館,不知所蹤。

  江易山幽幽地說:「小姨媽在攝影館受到刺激之後,沒日沒夜地將自己關在屋子裡鑽研攝影,誓要超過你。直到醫生查出她患了輕微的乳腺癌。家裡人已經安排好讓她出國治病的事,她卻不肯,直到你來到機場。」

  他將目光放到顧言身上,「那天,我是聽我母親的話來中國接小姨,在機場,見過你一面。」

  模糊的記憶被打開,當時在機場跟江小晴站在一起的那個男孩,跟眼前的宮林哲雪的臉慢慢重合在一起,絲毫不差。

  新一輪的太陽已經升起,朝陽慢慢照進山林里。

  顧言站起來,遙看遠方太陽,「你打算怎麼辦?」

  經過休息,傷口沒那麼疼了,宮林哲雪也起身,與她並肩而站,「怎麼,你以為我現在的處境很危險呀?這都什麼時代了,可不是隨便就能殺人的。不用擔心,我才沒那麼大義凜然地從容赴死,況且,我父親就我這麼一個兒子,又受了這麼重的傷,他根本不不會對我怎麼樣。」

  「你打算回去?」顧言理出了他話里的關鍵信息。

  宮林哲雪回答:「當然要回去,這可惡的狼人實驗,總是要有人去結束的。」

  「謝謝你。」顧言望著遠處那輪紅日。

  宮林哲雪呵呵笑了,「謝我做什麼,如果不是父親派人來找我,路野博士也不會發現你的蹤跡,說到底,還是我連累了你呢。」

  「不管怎麼樣,還是謝謝你。」

  「不用謝,其實,我只是不喜歡那些殘忍的科學實驗。你這幾天最好還是別露面了,等我將那邊的事情處理好,你再出來。我想,你對山林里的生活,應該不會陌生,你就先委屈幾天。」這座山林,如果他沒有猜錯,應該就是當年顧言居住了許久的山林,「聽說你當年是背著一個同伴逃走的,你那個同伴怎麼樣了?」

  提及這個世界上和她唯一的一個同類,顧言神色閃了一下,「他死了,在我還沒有跑到安全的地方他就死在了我的背上。」

  說起那個同伴的死,顧言心裡有些許惆悵,卻沒了悲傷。

  宮林哲雪沉默了,他不知道要怎麼樣安慰她,因為清楚她的性子,所以他無論怎麼安慰都是沒有用的,何況,她或許並不需要安慰,那麼久遠的事情,早已讓時間泯滅了所有的情緒,人活得越久,對很多事情越不在意。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沉默地看著那輪圓日越來越耀眼。

  終於,到了宮林哲雪不得不離開的時候。

  思忖片刻,顧言轉過頭,堅定地說道:「我幫你。」

  過了好大一會兒,沉浸在為她著想出路的宮林哲雪才恍然明白她是什麼意思,眼裡一喜,卻很快寂滅下去,他笑了笑說:「如果讓我父親真的發現了你的存在,只怕他就真的不肯放手現在這個實驗了,現在就看我和路野那傢伙誰誅心的本領更強一些了。」

  顧言心下清明,點了點頭道:「那你小心點。」

  宮林哲雪的目光在她身上眷戀了好一會兒,才漫不經心地道:

  「再見,哦不,還是永遠不要再見了。」

  顧言沒有送他,哪怕只是送他下山都沒有,她留在原地,看他的身影越來越遠,越來越小,最後被樹影遮擋,直到再也看不見。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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