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第4章 寫稿工作

  喬治·杜洛瓦一夜不能安睡,想到自己署名的文章就要見報,他翻來覆去,幾近失眠。思兔sto55.com因而一待天剛放亮,他就急匆匆下床出門,在大街上四處遊蕩起來。不過這麼早,就連那些給各報亭分送報紙的搬運工都還不見蹤影呢。

  但他知道,《法蘭西生活報》總是每天先送到聖拉扎車站,然後才會送到他所住的街區,所以他急不可待地趕到了車站那兒。顯然天色過早,他不得不在店鋪門前再等上一會兒。

  好不容易,他看到一個賣報的女人走到自己的鋪子前,打開了裝著玻璃的店門。然後,他看見一個男人,正將一摞折成對摺的報紙頂在頭上,於是疾步上前翻看了一番。不料這麼厚一沓報紙,不過是《費加羅報》《吉爾·布拉斯報》《高盧人報》《要聞報》及其他兩三種晨報,並沒看到有《法蘭西生活報》。

  他不禁心裡突突直跳:「我的那篇《非洲服役散記》是不是改在了明天見報?瓦爾特老頭會不會對這篇東西不太滿意,在最後時刻撤了稿?」

  他只好重新回到報亭試試看,卻發現那裡已在出售《法蘭西生活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送來的。於是他急忙湊上前去,扔下三個蘇,慌裡慌張打開一份,匆匆瀏覽了一遍頭版的各篇大小標題,結果並沒看見自己的名字。他的心咚咚直跳,抖抖索索翻開一頁,一眼瞥見一篇文章的末尾赫然印著的一行黑體字:喬治·杜洛瓦。他心神激動,喜悅之情溢於言表了。事情竟然是這樣順利!

  他邁開步子向前走去,手裡攥著報紙,頭上的帽子歪到了一邊也渾然不覺,腦子裡突然是一片空白,恨不得攔住身邊的每個人,向他們宣講:「你們都趕緊來買呀,快來看啊,這上面有我的一篇文章!」他真想像晚間街頭兜售報紙的小報販一樣,扯著嗓子,高聲叫嚷:「請看《法蘭西生活報》,請看喬治·杜洛瓦的文章:《非洲服役散記》。」這時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無比強烈的欲望:由他先來把這篇文章自始至終讀上一遍,並且要到人員眾多的公共場所,即人人都看得見的地方去讀,比如咖啡館就很好。想至此他就開始搜尋已有顧客光顧的咖啡館。這樣只好走了很久,最後在一家小酒館裡坐了下來,裡面已有了幾位天亮就起床的客人。他要了一杯羅姆酒而不是苦艾酒,根本沒有想到,這麼早的天還不是喝這種酒的時候。接著,他喊了一聲:「夥計,給我拿一份《法蘭西生活報》來。」

  一個繫著白色圍裙的夥計跑了過來:「先生,這裡沒有您要的報紙,我們只訂了《回聲報》《世紀報》《路燈報》和《小巴黎人報》。」

  杜洛瓦聽了,不禁大發雷霆:「你們這裡也太落後了,哪裡像個酒館?還不趕緊買一份送過來!」

  夥計趕緊一溜煙地去了,忙給他買來一份。杜洛瓦於是裝模作樣地讀起自己的那篇文章來。為了能引起鄰座更多客人的注意,讓大家都想看看今天這份報紙究竟登了什麼好文章,他邊讀邊不停地特意大加讚嘆:「呀,這可真是難得的好文章啊!」

  然後,他把報紙留在桌上起身離去。酒館老闆發現他未將報紙帶走,跟在後面喊道:「先生,先生,您的報紙!」

  杜洛瓦答道:「我都看過了,留給你們看吧。今天那上面的一篇文章,可是很有點意思。」

  他沒有說明究竟是哪篇文章。但他往外走的時候,注意到鄰座的一位客人立即拿過他留在桌上的那份《法蘭西生活報》。

  他想著:「現在我該去干點什麼好呢?」

  想了一會兒,他決定還是先到他辦公的地方領取當月的工資,並且辭了這份可憐巴巴的工作。聽說他要辭職,科長和同事們定會驚訝得合不攏嘴。這幅場景在腦海里閃過,他就高興得想縱聲大笑。特別叫他開心的是,必將看到科長那副呆若木雞的樣子。

  他故意走得慢慢騰騰,以便在九點半左右到達。因為財務部門要等到十點才開始辦公。

  他辦公的房間很大,但採光不好,一到冬天整天點著煤氣燈基本是常態。窗外有座小院落,對面也是一些辦公室。屋裡有八個人辦公。此外,還在一個角落裡放了張屏風,那屏風後面就是副科長辦公的地方。

  他先去財務部門領取了他那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的工資。出納員從抽屜里取出一隻黃色信封給了他,錢都裝在信封里。工資既已到手,他也就帶著一副目空一切的神情,一步三搖來到他已在那裡度過不少時光的寬大房間裡。

  他一進門,就被副科長波泰爾先生叫住了:「啊,是你,杜洛瓦先生!科長已經好幾次問到你了。你該明白,連著兩天病假而沒有醫生證明,他那邊可是不好說話的。」

  杜洛瓦站在房間中央,一邊收拾著自己的東西,一邊大聲說道:「那又如何?我才沒工夫理這些所謂的規定呢。」

  房間裡一陣躁動,同事們個個都驚訝萬分。就像待在囚籠里的波泰爾先生,也探頭從屏風上方露出了驚愕的面孔。

  因為患有風濕病,害怕穿堂風,他平日裡總把自己關在這密不透風的地方。但為了能隨時掌握其屬下的一舉一動,他在屏風上特意挖了兩個洞。

  房間裡靜得只剩下蒼蠅飛舞的聲音。這樣過了半晌,副科長才將信將疑地問道:「你剛才說什麼來著?」

  「我是說,我才不理會這些所謂的規定呢。今天我是來辭職的。我已經被《法蘭西生活報》聘為了編輯,月薪五百法郎,稿酬另計。今天開始,我已在那邊上班了。」

  他原本並不打算將這一情況馬上就和盤托出,以便慢慢地體味一下他們那種尷尬的神態,不過最後還是禁不住這種樂趣的誘惑,一開口就把什麼都說了出來。

  可是不管怎樣,他的話還是產生了預期的效果。因為他的那些同事們一個個都目瞪口呆地僵在那裡,一動不動。

  杜洛瓦乘機說道:「我現在去向佩蒂伊先生辭職,待會兒回來同諸位告別。」

  說著,便逕自走了出去。科長佩蒂伊先生一見到他,便大聲嚷嚷道:「呵,你來了。你應該明白,我是不……」

  杜洛瓦打斷了他的話:「請沉穩一些吧,行不行?別這麼大喊大叫……」

  身肥體胖、臉紅似硃砂的佩蒂伊先生,被噎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杜洛瓦接著說道:「這個破地方,我早就不想待了。今天開始,我已在一家報館工作了,待遇蠻不錯。現在是特意來向您辭職的。」

  話畢,便扭頭走了出去。積壓心頭多日的怨憤,總算在今天無比暢快地發泄出來。

  回到大房間,他便同昔日的同事們一一道別,然而這些同事擔心對自己的前程有所影響,便都不敢和他說話。因為剛才他進入科長的房間後,門一直開著,他們清清楚楚地聽到了兩人之間後來的談話。

  口袋裡裝著剛領到的工資,他又到了大街上,先去他經常光顧的飯美價廉的餐館,美美地飽食一頓。非但如此,他又特意買了一份《法蘭西生活報》,留在他用餐的飯桌上。接著,他又逛了幾家商店,買了些零七八碎的物品。只是他買這些東西,並不等著急用,不過是純粹為了叫個店夥計送東西回家,並由此讓人知道他的大名:喬治·杜洛瓦。

  說過自己的名字後,他還加了一句:「我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

  之後,他向夥計交代了自己住地的所在街道和門牌號碼,並特意囑咐道:「交給門房就可以了。」

  看看時間尚早,他便又到一家專制名片、立等可取的鋪子裡,讓人立即給自己印了一百張名片。當然,他是不會忘了在名字下方寫上其新任職務的。

  辦妥了這一切之後,他這才去報館上班。

  弗雷斯蒂埃見到他,已儼然是一副上司的派頭了,拿腔作調地對他說道:「唔,你來了,很好。我這裡有幾件事正要你去辦,你先等一下,我手頭的事馬上就完。」

  說罷便埋下頭去,繼續沙沙地寫著一封信。

  長桌的另一頭,坐著一位身材矮小的男子。他臉色蒼白,肥胖的身軀近乎腫脹,腦袋油光發亮,正伏在那裡奮筆疾書,由於高度近視,鼻尖幾乎貼在紙上。

  這時弗雷斯蒂埃向他問道:「喂,聖波坦,你幾點鐘去採訪我們說的那些人?」

  「四點。」

  「到時候,帶著我們這位新來的年輕人杜洛瓦一起去,讓他學學做記者的門道。」

  「好的。」

  接著,弗雷斯蒂埃又向杜洛瓦問道:「關於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你帶來了嗎?第一篇今天早上與讀者見面了,反映很好。」

  杜洛瓦被問得無言以對,過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說道:「沒帶來呢……我原本打算午飯之後有時間寫出來……可總有很多雜七雜八的事情纏著……所以沒有……」

  弗雷斯蒂埃不高興地聳了聳肩:「你如果老這樣不守時,最後肯定會砸了自己的飯碗的。瓦爾特老頭還等著看你的稿子呢。我只得去告訴他,明天再說吧。你如果覺得可以只拿錢不幹事兒,那可就錯了。」

  稍停片刻,他又續道:「本來這樣的事兒應該一鼓作氣才好,你說現在你這叫什麼事兒!」

  這時,聖波坦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我打算出發了。」

  弗雷斯蒂埃將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表情凝重地擺出一副訓示的樣子,轉過身來對杜洛瓦說道:「是這麼回事,兩天前,有兩個人到了巴黎:一個是住在大陸酒家的中國將軍李登發,一個住在布對斯托爾飯店的印度王公塔波薩希卜·拉馬德拉奧。現在你們要去採訪的,就是這兩人。」

  隨即,他又轉向聖波坦說道:「可別忘了我對你說過的那些採訪要點。你分別問問這兩個人,他們各自對英國在遠東的殖民活動及其統治是怎麼看的,是否希望由歐洲,特別是法國,出面干預。」

  他稍作停頓,然後以同內部人員談話的語氣接著說道:「這些問題都是目前的公眾輿論十分關心的。如果我們能在這個恰當的時候,通過報導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國家有關這些問題的看法,將使我們的讀者獲益匪淺。」

  然後又向杜洛瓦交代道:「你今天跟著去,可要留意觀察聖波坦的行動,他可是名出色的外勤記者。一個記者,要能在五分鐘內讓對方跟你掏心掏肺,你可要好好學會並掌握這種本事。」

  交代完後,他又一本正經地埋頭寫起他的信來,那樣子顯然是要同下屬保持一定的距離,讓他這個以前的軍中夥伴和現在的同事——杜洛瓦,隨時記得自己的身份,不要過於隨便。

  等出了房門,聖波坦便大笑不止,並且邊笑邊對杜洛瓦說道:「這傢伙今天怎麼成話癆了,居然對我們頤指氣使,好像我們是他的忠誠追隨者,能一直聽他那沒完沒了的說教。」

  走到街上,聖波坦問道:「要不要喝點什麼?」

  「好主意,今天天氣還真熱。」

  於是他倆走進一家咖啡館,要了點冷飲。兩人剛剛落座,聖波坦就打開了話匣子。他無所顧忌地將報館裡的所有人都數落了個遍,真是口若懸河,不勝其詳。

  「你知不知道老闆是什麼人?一個地地道道的猶太人!你應該不會不知道猶太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吧?不論走到哪裡,他們都是一樣的貨色。」

  然後,他陳述了大量令人難以置信的事實,著實描繪了一番這些以色列子孫的吝嗇成性,說他們經常不捨得花一文半子兒,買起東西來就像是街巷裡弄過小日子的家庭主婦,厚顏無恥斤斤計較地討價還價,直到一切如其所願;與此同時,他們又是發放高利貸和抵押貸款的老手,因其高明的手段而獨成一家。

  「這也就算了。問題在於,我們這位老闆還千真萬確地就是這麼一位寡廉鮮恥的傢伙,不放過任何人地騙。你看他創辦的這份報紙,對所有派別都敞開大門,無論是官方消息,還是反映天主教會、自由派、共和派或奧爾良派觀點的文章,一律照登不誤,毫無傾向,完全成了個雜貨鋪。其實他的目的就那麼一個,就是確保他的股票交易以及其他的各類交易興旺發達。他在這方面倒真有幾下子,僅靠幾家資本不到四個蘇的公司,便賺了好幾百萬……」

  就這樣,聖波坦談論起來始終興致勃勃,並不時稱杜洛瓦為他「親愛的朋友」。

  「這個守財奴,他說起話來,簡直同巴爾扎克筆下的人物沒兩樣。接著給你講個故事。有一天,我正在他的辦公室里。當時房間裡除我以外,還有那老不死的諾貝爾和長得跟堂吉訶德似的里瓦爾。報館的行政科長蒙特蘭這時忽然走了進來,腋下夾著個時下巴黎流行的羊皮公文包。瓦爾特仰起臉來問他:『有什麼事兒嗎?』

  「蒙特蘭據實以告:『我剛剛還了我們欠紙廠的一萬六千法郎。』

  「『你說什麼?』老闆登時暴跳如雷,弄得人們都莫名其妙。

  「『我把欠佩里瓦先生的那筆款子還給他了。』

  「『簡直是胡鬧!』

  「『怎麼啦?』

  「『怎麼啦……怎麼啦……怎麼啦……』他摘下眼鏡擦了擦,臉上掛了一絲令人費解的微笑。

  「這是他常有的。每當他打算說什麼惡毒咒人的話時,那肥厚的腮幫上總會掠過這樣一層微笑。只見他以嘲諷而又自信的口吻說道:『怎麼啦!……因為我們原本可以少還他四五千法郎。』

  「蒙特蘭茫然不解,說道:『經理先生,我都覆核過了,這一筆筆帳目並無差錯,而且你也已簽字確認……』

  「老闆這時候已經恢復他那道貌岸然的常態:『你的天真真叫人感到稀奇,我的蒙特蘭先生。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欠得他多了,他肯定會作出一些讓步,讓我們少還一部分?』」

  話說至此,聖波坦一副深知其人的神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說道:「怎麼樣?你說這傢伙像不像巴爾扎克筆下的人物?」

  雖然沒讀過巴爾扎克的一本小說,杜洛瓦卻毫不猶豫地附和道:「一點沒錯。」

  然後,聖波坦又談到了其他幾個人,直言瓦爾特夫人是個十足的蠢貨;諾貝爾·德·瓦倫年事已高,早就不中用了;而里瓦爾則是個來自費爾瓦克的破落子弟。話題最後轉到弗雷斯蒂埃身上:「至於這位,他能有今天,不過是娶了現在這個太太。別的也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

  杜洛瓦問道:「他妻子的為人到底如何?」

  聖波坦搓了搓手:「該怎麼說呢?這個女人很有一套,腦子比誰都精明。她可是老色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情婦,是伯爵出了嫁妝,讓她嫁給了弗雷斯蒂埃……」

  杜洛瓦像是突然被人迎頭澆了盆冷水,渾身一陣戰慄。他真想走上去給這饒舌的傢伙狠狠一大耳刮子,痛罵他一通,但終究還是克制住,只是把話題岔開,沒再讓他說下去:「您就叫聖波坦嗎?」

  對方毫不遲疑地答道:「不,我叫托馬斯。聖波坦是報館裡的人給我起的綽號。」

  杜洛瓦付了帳單,說道:「我看時間也不早了,我們還要去採訪兩位大人物呢。」

  聖波坦哈哈大笑:「您也未免太實在了。您難道真的覺得,我會去問那中國人和印度人對英國的所作所為持何態度?在他們的觀點中,符合《法蘭西生活報》讀者口味的是哪些,難道我不比他們更了解?這樣的中國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等,經我採訪過的,少說也已經有五六百了。以我的經驗,他們的回答是那樣冠冕堂皇,千篇一律。所以只要把最近一次訪問紀要找出來不差一字地重抄一遍,就能交差。要做更改的,不過是被訪者的相貌、姓名、頭銜、年齡及其隨從的相關情況。這方面可不能出現任何差錯,否則《費加羅報》和《高盧人報》很快會毫不手軟地給你指出來。不過你也不用擔心這一點,布列斯托爾飯店和大陸酒家的門房,用不了五分鐘便會將相關情況給我們講述得一清二楚。我們可以邊抽著雪茄,邊徒步走去。到時候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在報館穩拿五法郎的車馬費。親愛的,一個人若要講求實際,那就該這樣去做。」

  杜洛瓦問道:「如此說來,外勤記者是個很有油水的活計了?」

  聖波坦神秘兮兮地答道:「沒錯,不過跟寫社會新聞相比,那就不值一提了。因為那裡面可有軟文廣告的收入。」

  於是他們起身離開咖啡館,沿著大街向瑪德萊娜教堂走去。聖波坦突然向杜洛瓦說道:「你看這樣如何?要是你有事,請儘管去辦。這件事,我一個人就可以搞定了。」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便離開了他。

  想到他晚上要寫的關於阿爾及利亞的那篇文章,他心中就煩悶不堪,不得不現在就開始打起腹稿來,因而一邊走路,一邊思考,把各式各類的見解、看法、結論和逸聞都匯集起來。不知不覺中,他已經走到了香榭麗舍大街的盡頭。張望四周,寥寥無人。偌大的巴黎,在此炎炎酷夏的時節,近乎成了一座空城。

  走至星形廣場的凱旋門附近,他找了家小酒館填飽肚皮,然後沿著環城大街,慢慢地一步步走回寓所。一進門,就趕緊坐在桌邊,寫起那篇文章來。

  然而目光一落到面前攤開的白紙上,剛才想好的那些東西,轉眼之間便從他的腦際消失得無影無蹤,腦子裡也是一張白紙似的。他搜腸刮肚,想把它們重新找回,即便是一言半語,也要先寫下來。然而這些東西像是成心在逗他玩,他剛要抓住,馬上又溜掉了;要不就是突然沒頭沒腦地一齊向他湧來,讓他不知從何入手,以致理不出頭緒,然後加以裝點。

  就這樣苦苦掙扎了一個多小時,倒是已被他寫滿了五張白紙,不過都是些有頭無尾的孤立語句。面對如此窘境,他不由地泄了氣:「看來我對這一行還完全沒摸著門道,必須再去請教請教。」

  如此一來,他必然又有機會同弗雷斯蒂埃夫人一起待一個上午,兩個人長時間地侃侃而談,氣氛是那樣溫馨、親切、熱誠。一念至此,他心中便升騰起一陣熱浪,久久不能平靜。於是趕緊上床就寢,生怕自己忽然心回意轉,又去寫起來,並將文章寫得很好,從而將這滿心的熱望泡了湯。

  第二天,他倒比平時起得晚,因為他可不想讓這會面的快樂來得過於匆忙,故而先在那裡獨自領略了一番。

  當他到達弗雷斯蒂埃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十點。他按響了門鈴。

  前來開門的僕人對他說道:「先生此時正在工作。」

  杜洛瓦沒有料到弗雷斯蒂埃此時正在家裡,但他不想就此離去,說道:「請告訴他是我來了,我有急事。」

  沒過一會兒,他被帶到和弗雷斯蒂埃夫人曾度過一段美好時光的書房裡。

  弗雷斯蒂埃穿了一身睡衣,腳上踩著一雙拖鞋,頭上戴著一頂英國小圓帽,正坐在他昨天坐過的椅子上。他妻子仍舊穿著那件潔白的晨衣,嘴上叼著香菸,身子半靠在壁爐上,在對她丈夫口授什麼。

  走到書房門邊,杜洛瓦停了下來,惴惴地說道:「真是抱歉,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弗雷斯蒂埃扭過頭來,滿面怒容,毫不客氣地向他吼道:「你又怎麼了?快點說吧,我們正忙著呢。」

  杜洛瓦一時無語,過了半晌,才支支吾吾地說道:「沒……沒什麼事,請原諒。」

  弗雷斯蒂埃的火冒三丈:「這是什麼話?別吞吞吐吐了。你在此時闖到我家來,難道只是為了串門?」

  杜洛瓦惶急萬分,只好老老實實交代:「那倒不是……我是由於……我那篇文章……還是寫不出來。上一次多承你……你們的關照……我於是……斗膽前來……希望……」

  弗雷斯蒂埃截住了他的話:「你當我是什麼人?你覺得,你的活兒可以由我干,而你,只需在月底的時候去會計那兒領你的薪水就萬事大吉了?這錢是這樣好拿的嗎?」

  他妻子仍在吸著煙,不發一言,臉上浮著一層不可捉摸的微笑,似乎在掩飾她內心的想法:此種情景實在有趣。

  杜洛瓦面紅過頂,結結巴巴地說道:「實在對不起……我原來是想……我原來覺得……」

  不料突然間,他嗓音登時清亮,一口氣說道:「夫人,對於我的唐突,萬乞諒宥。您昨天幫我寫的那篇文章實在無與倫比,特再次向您表示我真誠的感激之情。」

  他深深鞠了一躬,接著向弗雷斯蒂埃說道:「我下午三點去報館。」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回家的路上,他疾步如飛,口中不停地嘀咕道:「行啊,這篇文章看來還得我自己寫。我一定要自己寫出來,讓他們看看……」

  一回到住處,他便帶著滿腔怒火,迫不及待地伏案奮筆。

  他接著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經給他鋪設好的文章架構,冥思苦想,東拼西湊了一些報章上常見的連載小說中的那種離奇荒誕的情節,以中學生的稚嫩文體和軍人的生硬語氣,拉拉扯扯、華而不實地寫了一大篇。沒用一小時,這荒誕絕倫、似是而非的文章就算是寫好了。完後,他頗為自滿地拿著這篇東西趕往報館。

  一進報館他首先遇到的是聖波坦。聖波坦一見到他,便意味深長地用力握住他的手說:「那篇我採訪中國人和印度人的報導,想必你都看到了。真是可笑至極,整個巴黎都在津津樂道。然而我壓根兒就沒去見他們。」

  杜洛瓦還沒看當天的報紙,於是急忙找來,匆匆看了一眼這篇題為《印度與中國》的長文,尚在一旁的聖波坦給他指了指文中特別有趣的段落。

  就在此時,弗雷斯蒂埃急匆匆地跑了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向他們說道:「啊,你們倆在這兒,我正有事要找你們。」

  說著,就把需要當晚弄到的幾條重要政治新聞,對他們作了一番安排。

  杜洛瓦趁此把寫好的文章遞向了他。

  「這是關於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

  「很好,給我吧。我現在就給老闆送過去。」

  他們的談話也就到此為止。

  於是聖波坦拉著他的這位新夥伴走了進去。到了走廊里,他問杜洛瓦:「去過會計那兒嗎?」

  「沒呢,幹嗎?」

  「幹嗎?當然是拿錢啊。看來你還一無所知,每個月的工資可要想著提前去領,誰知道隨後會發生什麼。」

  「這……這可是好事兒啊。」

  「我帶你去認認門,這沒什麼問題。這兒給錢倒是很痛快。」

  於是,杜洛瓦前去領了兩百法郎的月薪,另外還有頭天那篇文章二十八法郎的稿酬。昨天從鐵路部門領到的那筆錢,才剛剛花了一點兒。合在一起,可就是三百四十法郎。

  這樣大的數目的一筆錢,他可是從來沒有拿到過。他覺得自己一下子闊了起來,成了有錢人,到什麼時候都不用愁了。

  之後,聖波坦帶著他去另外幾家相同性質的報館坐了坐,希望上面要他們採訪的新聞別人已經弄到手。如此一來,憑他的三寸不爛之舌,必然可以想方設法從那些人口中探聽到有關情況。

  華燈初上之時,閒得無聊的杜洛瓦,不禁又想起了「風流牧羊女娛樂場」。於是踏步而至到了那裡,大著膽子向檢票員自我介紹道:「我名叫喬治·杜洛瓦,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前兩天,我曾跟弗雷斯蒂埃先生一起來過這裡。他要我以後來看戲不用買票,不知道他向你們交代過沒有。」

  檢票員打開簿冊翻了翻,發現簿冊上並沒有他的名字,不過還是熱情地向他說道:「先生,您不妨先請進來,然後將你的情況去同經理談一談,他肯定會同意的。」

  一進入劇場,他就看到了那天晚上,他從這裡帶走的那個女人——拉謝爾。

  拉謝爾隨即向他迎了上來:

  「晚上好啊,我的小寶貝。這幾天過得好嗎?」

  「很好,你呢?」

  「我也不錯。你知道嗎?自從那天見過你後,我都夢見你兩次了。」

  杜洛瓦微微一笑,心裡甜滋滋的:

  「是嗎,這說明什麼呢?」

  「小笨蛋,這說明我喜歡你唄。看你什麼時候方便,咱們就再樂上一回。」

  「如果你願意,今天就可以。」

  「好啊,我當然願意。」

  「很好,不過……」

  他吞吞吐吐,顯得為自己將要說出的話感到有些難以啟齒。

  「我剛從俱樂部出來,花光了身上帶的錢,所以今天分文未有。」

  拉謝爾直勾勾地盯著他的眼睛。憑著她的本能和長期同各種各樣的討價還價的男子交往的經驗,她一眼就看出,這是明顯不過的謊言,於是說道:「你這是在說什麼呢?跟我來這一套,你難道不認為,未免也太不夠意思了吧?」

  杜洛瓦窘迫地笑了笑:「我身上還剩十法郎,就這些了,你看行不行?」

  對方擺出一副出沒上流社會的風流女郎一時心血來潮,往往不以金錢為重的瀟灑姿態,嘀咕道:「那就只好如此了,親愛的。要明白,我所喜歡的,是你這個人。」

  她抬起一雙意亂情迷的眼睛向杜洛瓦嘴角的那兩撇短髭深情地看了看,挽起他的胳臂,情意綿綿地依偎在他身上,同時說道:「咱們先去喝杯石榴露,再去轉上一圈。我還想就像現在這樣,和你一起去看場歌劇,讓大家都瞧瞧你。這之後,我們就早早回去,你說好不好?」

  杜洛瓦晚上是在這個女人家過的夜,而且很晚才睡。今天出門的時候,天早已經大亮了。他馬上想到去買份《法蘭西生活報》來看看。由于格外激動,打開報紙時,他的手在發顫。然而報上並沒有他的文章。他佇立在人行道上,焦躁不安地把各個欄目都掃了一眼,最終還是沒能發現他寫的那篇東西。

  他的心情突然變得糟糕起來。由於風流了一夜,身體早已是疲憊不堪。現在又碰到這件棘手的事情,對於疲憊無比的他,無異於雪上加霜。

  他終於爬上六樓,回到自己的房間。和衣躺倒在床上後,他幾乎馬上就睡著了。

  下午的時候,當他再次走進報館時,他馬上先來到瓦爾特先生的辦公室,向他問道:「先生,我寫的那篇有關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今天沒有見報,這是怎麼回事?」

  經理抬起頭,冷冰冰地答道:

  「這篇文章,我交給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請他過目。他看後覺得不妥,需要重寫。」

  杜洛瓦無比氣悶,一言未發,轉身離開。隨後,他突然闖進弗雷斯蒂埃的房間:「你為什麼沒讓我的文章在今天的報上刊登?」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著菸捲,正四腳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在桌上的兩隻腳下,鞋後跟壓著的是一篇剛開了個頭的稿子。他不緊不慢地答了一句,懶洋洋的聲音聽來是那麼的遙遠,仿佛是從地底深處的洞穴里發出來的:

  「老闆認為這篇文章寫得太爛了,要我交給你重寫。喏,就放在桌上。」

  他用手指了指用條尺壓著的幾張攤開的稿紙。

  杜洛瓦張口結舌,無可奈何。在他將稿子放進衣袋的當兒,弗雷斯蒂埃又說道:「你今天要先去一下警察局……」

  接著,有哪些地方要去跑一跑,有哪些新聞要去採訪,弗雷斯蒂埃一一向杜洛瓦作了交代。杜洛瓦很想找句尖刻的話語回敬他,但怎麼也想不出來,最後只好悻悻走開了。

  第二天,他又將稿子送到了報館,但還是被退了回來。第三稿也未能倖免,依然遭到了同樣的命運。面對這等情況,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未免太過急躁了,沒有弗雷斯蒂埃的幫助,他是寸步難行。於是對於《非洲服役散記》這所謂文章 ,自今以後,他是決計再也不提了。既然環境要求他接人處事必須圓滑靈活,做到八面玲瓏,他決心依此而行,在出現更好的機會之前,姑且先把外勤記者的工作努力做好。

  現在,無論是各劇院的後台,還是政壇幕後,即經常聚集各級政要的參議院前廳和各個走廊,對他來說,都已經是駕輕就熟的了。不但如此,他同各部門的重要人物以及整日打盹、被叫醒後面色不善的聽差,也都混得熟透了。

  他交遊廣泛,三教九流,包羅萬象,上至王公貴族、部長將軍、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門房警察、老鴇名妓、賭場老手、妓院掮客,此外還有諸如咖啡館夥計、公共馬車車夫和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等。看上去,他同他們打得火熱,事實上,轉過頭便撂在一邊。由於跟他們朝夕相處,時時相遇,腦子裡根本忙不過來,所談論的又都是同他幹的這一行有關的問題,他對他們一律恭謹有加,一視同仁,不以貴賤等分。他覺得自己很像一個以品酒為業的人,由於天天不間斷地品嘗各種各樣的酒,時長日久,就連馬戈堡所產葡萄酒和阿讓托所產葡萄酒的區別也都分辨不出來了。

  他很快就成了一名出色的外勤記者,不僅所得到的消息來源可靠,報導快捷,而且遇事反應敏捷,精明能幹。用傑出報人瓦爾特老頭的話說,他已是報館名副其實的棟樑。

  然而,他的收入依然寡薄,他寫的文章每行只能得十個生丁,此外便是每月兩百法郎的固定薪水。由於他至今單身一人,經常出入咖啡館和酒館,耗費著實驚人,因此手頭常感拮据,生活十分清苦。

  他看到有的同事進進出出,衣袋裡總裝著鼓鼓的金幣,卻始終弄不明白,他們靠的是什麼神鬼不覺的辦法掙到這樣多的錢,生活得如此豪闊。他想,這可是一條不應輕易放過的生財捷徑。因為他在羨慕他們的同時,懷疑他們在幹著不為人所知的非法勾當,替一些人效犬馬之勞,彼此心照不宣,狼狽為奸。但他只有識破其行藏深入其秘密團體中去,方可使這些背著他大撈外快的同伴,對他刮目相看。

  他經常於夜色闌珊之時,一邊看著窗下飛馳而過的列車,一邊苦苦思索著自己可以採用的良策。

  第5章 漂亮朋友(1)

  時光荏苒,一晃兩個月已經過去了,現在都進入了九月。杜洛瓦所盼望的快速發跡,依然遙遙無期。尤其讓他愁悶的是,他的窘迫處境並沒有多少改變,要擺脫這種狀況,登上那榮華富貴的頂峰,實在是顯得遙不可及。因為外勤記者這一卑微的職務,現在對他說來,簡直成了一種累贅,整天將他束縛得緊緊的,使得他永無出頭之日。沒錯,人們確實對他的才華頗為器重,但這種器重並不會越過他所處的地位。甚至連弗雷斯蒂埃也不例外。儘管他在這期間幫了這位老兄許多忙,但他後來一次也沒再邀請杜洛瓦去他家做客。雖說他依然像朋友一樣對杜洛瓦以「你」相稱,但是在任何場合總會對杜洛瓦擺出一副上司的派頭。

  由於時常會寫一些有關社會新聞的小文章,杜洛瓦的文筆已大為改善,思路也開闊多了,不再像寫第二篇關於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時那樣困難。所以隔三岔五,他已經能發表一兩篇短的新聞稿;交上去的稿子隨後即被退回的困窘局面,現在是不容易發生了。話雖這麼說,但這與把自己的想法隨心所欲地寫成大塊文章,或就一些政治問題發表權威性評論,卻仍然是有根本的不同,這好比是同樣行駛於布洛涅林苑大道的馬車,駕車的車夫和坐在車內的主人屬於不同的階層一樣。尤其令他憤憤不平的是,上流社會的大門始終不曾對他敞開,他總是徘徊在門外。說實際點的,他至今還沒有一位能與他平等相待的朋友,沒有一位異性知己,雖說有好幾位知名女演員見到他的時候總是顯得格外熱忱。

  生活告訴他,這些女人,不管來自上流社會還是屬於歌舞名媛,對他表現出的好感不過是一時情緒的流露或是短暫激情的衝動。至於說能讓他飛黃騰達的女人,他連影子都沒見到一個。他如同一匹被韁繩拴住的馬,因為自己的心愿難了而焦灼萬分。

  他一直想去看看弗雷斯蒂埃夫人。但一想起上次見面的情景,便感到羞慚萬分,最後只得打消這個念頭。何況,他總在想,她丈夫說不定突然在某天向他發出邀請。就在這無所事事的百無聊賴之際,他忽然想起德·馬萊爾夫人,記得弗雷斯蒂埃夫人曾讓他在方便時去看看她。就這樣,一天下午,他實在是閒得發難受,便起身信步向德·馬萊爾夫人家走去。

  德·馬萊爾夫人曾向他說過:「下午三點我總在家裡。」

  他到達她家門前時,正好是下午兩點半。

  她住在維納街一幢樓房的五層樓上。

  門鈴響過以後,一位女僕前來開門。女僕身材矮小,頭髮散披在肩上,一面在戴無邊軟帽,一面回答他的問話:「太太在家,但不知道起床沒有。」

  說著,她將客廳虛掩著的門一把推開。

  杜洛瓦走了進去。客廳相當大,但家具沒幾件,布置也很隨意。沿牆擺著一長列扶手椅,不僅年代已久,看上去很破舊,而且顯然是女僕隨便擺的,絲毫看不出喜歡家居的女主人在室內陳設上所表現出的獨具匠心。四周護牆板上掛著四幅不入流的油畫,由於畫框上方的繩子長短不一,四幅畫看著掛得歪歪斜斜的。這四幅畫,一幅畫的是一條河,河上有條小船;另一幅畫的是海,海上有一艘輪船;再一幅畫的是平原,平原上有個磨房;最後一幅畫的是樹林,林中有個樵夫。可以看出,由於女主人的毫不在意,這些畫如此參差不齊地掛在那裡,已經很久了。

  杜洛瓦見女主人尚未過來,只好坐下等候。過了很長的時間,客廳的另一扇門總算打開了,德·馬萊爾夫人帶著一陣風就跑了進來。她穿著一件繡著金色風景、藍色花朵和白色小鳥的粉紅色絲質日本晨衣,大聲說道:「這時候了還沒起床,真是不好意思。您能來看我,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呢。我還以為您早把我給忘了呢。」

  她高興地將兩隻手向他伸了過來。杜洛瓦見房內的陳設十分簡單,心中反而感到輕鬆。於是他握住德·馬萊爾夫人伸過來的兩隻小手,並像諾貝爾·德·瓦倫那樣,在她的一隻手上輕輕一吻。

  德·馬萊爾夫人請他坐下,接著從上到下將他細細端詳一番,說道:「啊,您可真是變了個人,顯得更有氣派了。看來巴黎的環境對您非常適合。來,給我講講有什麼新聞。」

  他們就像兩個相識多年的老友,立刻無拘無束地聊了起來。彼此之間仿佛油然升起一種親切感,似乎都感到有一種信任感、親密感和傾慕感在驅使著他們。正是這種感覺常能讓兩個素昧平生但意趣相投、性情相仿的人,經過片刻交談而馬上成為莫逆之交。

  德·馬萊爾夫人忽然停了下來,帶著萬分驚詫的神情改口道:「您說奇不奇怪?今天一見到您,我就感到我們像是交往多年的老相識似的。如此看來,我們定然會成為好友的。您願意和我做朋友嗎?」

  「當然,非常願意。」杜洛瓦微笑道,但顯然這微笑包含著更深的寓意。

  在他眼裡,德·馬萊爾夫人穿著這種顏色鮮艷、質地輕柔的晨衣,雖然沒有穿著潔白晨衣的弗雷斯蒂埃夫人那樣苗條,那樣纖柔嬌媚,但體態卻更多幾分風韻,更加撩人心魄,使人心旌搖盪,無法自已。

  他覺得,跟弗雷斯蒂埃夫人單獨相處時,她臉上時時掠過的一絲微笑,是那樣媚人,但同時也透著一股冷漠,使你既心馳動盪,卻又不敢貿然造次。那樣子好像在說:「看來你對我傾心不已。」但同時又仿佛在提醒你:「請別放肆妄動。」總之,那種表現無法讓你確定她的真實意思。在此等情況之下,杜洛瓦頂多只想伏在她的腳邊,或是輕輕親一親她胸衣上方的秀麗花邊,嗅一嗅從一對沉甸甸的乳房間飄逸出來的溫馨暖香。而和德·馬萊爾夫人在一起則就不一樣了,他感到周身洋溢著一陣強烈而又直白的欲望,面對她那在輕柔絲質晨衣的掩蓋下線條起伏的優美身段,他不禁心內燥熱,雙手發顫。

  德·馬萊爾夫人一直在滔滔不絕地說著,每一句話都表明她是個見識不凡的女人,如同在眾人質疑的目光下遊刃有餘的熟練工,做著一件被認為是難以達成的事情。

  杜洛瓦邊聽她講邊在心裡思索:「她的這些話可真是見解獨到。如果聽她講一講巴黎每天發生的事情,那必定能夠寫出一篇篇精妙絕倫的文章。」

  此時,從她剛才進來的門上傳來了兩下輕輕的敲門聲,德·馬萊爾夫人馬上喊道:「我的小乖乖,你進來吧。」

  出現在門邊的是一個小姑娘。只見她逕自走向杜洛瓦,向他伸出了小手。

  坐在一旁的母親無比驚訝,不由地感嘆一聲:「我簡直難以置信,瞧瞧她在您面前是多麼的懂事兒啊!」

  杜洛瓦親了親小姑娘,然後讓她坐在了身邊,鄭重其事地向她提了幾個問題,問她自他們上次見面以來都做了些什麼。小姑娘聲音清脆,一本正經地回答,就像個小大人。

  房間內的掛鐘響了三下。於是杜洛瓦起身告辭。

  「請以後常來坐坐,」德·馬萊爾夫人說道,「我們完全可以像今天這樣隨便聊聊,歡迎你任何時候過來。對了,這段時間怎麼在弗雷斯蒂埃家沒有見到您。」

  杜洛瓦答道:「啊,這也沒什麼奇怪的,我最近一直都挺忙。我想,很快我們就會在他家再次見面的。」

  他徑直走了出去,不知怎地心中又燃起了希望。

  對於他此次的德·馬萊爾夫人家之行,他沒有向弗雷斯蒂埃透露一個字。

  之後的幾天裡,這次造訪一直盤桓在他的腦際,久久無法忘懷。非但如此,他的眼前似乎總隱隱約約地閃現出這位年輕女人的靚麗身影。他就像是中了邪似的,心裡總是難以割捨那優美的身姿,總感到他身邊徘徊著她身上的陣陣暗香。他竟是如此的魂不守舍,跟人們在和一個人愉快地一起度過幾小時後常會產生的感覺是一樣的。這感覺是那樣奇妙、神秘,發自內心而又無跡可尋,它會使你茶飯不思,如痴如醉。

  於是,幾天後,他又來到德·馬萊爾夫人家。

  女僕帶他到客廳以後,小姑娘羅琳娜立刻跑了過來。與上次不同的是,今天她並沒有把手伸給他,倒是將前額向他伸了過去,口中還在說道:「媽媽要我告訴您,請您等一會兒。她正在穿衣服,要過一會兒才能來。我先陪您坐坐吧。」

  杜洛瓦覺得小女孩彬彬有禮的舉止十分好玩,便隨口說道:「非常好,小姐。能和您在一起待一會兒,我感到無比榮幸。不過我要告訴您,我可是一個坐不住的人,成天就愛玩。所以我提個建議,如果您願意,咱們現在可以來玩貓捉老鼠的遊戲。」

  小女孩先是一愣,然後如同大人對此建議感到突然和驚異似的笑了笑,說道:「不過在房間裡可怎麼玩呀?」

  杜洛瓦答道:「這無所謂,在哪兒都能玩。開始吧,你來捉我。」

  於是他圍著桌子轉了起來,同時向小姑娘發出挑逗,小姑娘臉上始終浮著微笑,出於禮貌,不得不跟在他後面不緊不慢地走著,時不時伸出手來作出要抓住他的樣子,不過並沒有認真追趕。

  杜洛瓦突然停住步子,彎下身子,等她邁著猶豫不決的步子走過來時,突然縱身往空中一跳,迅速跑到了客廳的另一頭。小姑娘見此情景,覺得頗為好玩,終於咧開嘴,咯咯地笑了起來。於是她興致大增,開始小跑起來,在後面追趕著,然而人還沒追上,自己倒先羞答答地發出了嗤嗤的笑聲。杜洛瓦拉過一把椅子,擋住了她追來的路,逼著她圍著椅子轉了一圈,然後又從旁拉過另一把椅子。小姑娘現在完全撒開腿跑起來了,開始的拘束已經蹤影全無。這新奇的遊戲使她無比興奮,小臉蛋紅撲撲的,樂呵呵地使勁追趕著。杜洛瓦的身子是那樣靈活,有的時候,他甚至故意站在那裡不動,等著她去捉,但在她手快要挨到的時候突然一閃身,就被他逃脫了。

  到得後來,她滿以為這一回肯定是能將他捉住的,不料他卻一把將她突然抱住,雙手將她高高地舉在了半空中,口中大聲嚷嚷著:「小貓咪上樹嘍。」

  杜洛瓦這齣其不意的一招,使小姑娘大為開心。她一面使勁擺動著雙腿,想掙脫他的雙手,一面發出了縱情大笑。

  這時德·馬萊爾夫人走進了房間內,眼前的情景不禁讓她大吃一驚:

  「天哪……我的羅琳娜竟也玩起遊戲來了……先生,你這個人可真是魅力非凡。」

  杜洛瓦把小姑娘放在地上,親了一下。德·馬萊爾夫人伸過來的手,他又親了一下。大家坐了下來,小女孩坐在他們中間。平時寡言少語的羅琳娜,因餘興未消,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由於兩個大人想說說話,於是德·馬萊爾夫人不得不打發小女孩回到自己的房裡去。

  小女孩兩眼噙滿了淚花,一聲不響地走了。

  一待小女孩走了,德·馬萊爾夫人便對著杜洛瓦壓低了聲音說道:「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有一個正經主意,而且想到了你。事情是這樣的:每星期我都會應邀到弗雷斯蒂埃家吃一餐,同時我也隔一段時間就在餐館裡面回請他們一次。你要明白,我這個人不喜歡請客人上家裡來。我對這種迎來送往的事情很是外行,再者說了我也不諳家務,至於烹飪料理更是一竅不通,總之是什麼也不會。我喜歡過日子隨便一些。所以我總是在餐館裡回請他們。但是每次都只有我們三個人,餐桌上的氣氛總是無法熱鬧起來,而我的朋友同他們又不是一路的,難以合轍。我和你說這些,是想告訴你,這次宴請將稍不同於以往。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我希望這次聚會,你也能參加。時間就定在本星期六晚七點半,地點就在『富人餐館』。你知道這個地方嗎?」

  杜洛瓦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請。

  德·馬萊爾夫人接著說道:「這樣一來,我們正好是四個人,不多不少剛好一桌。這種小型聚會一定很有意思,尤其是平時我們這些女人很少有這樣的機會。」

  今天她穿的是件深栗色連衣裙。裙子裁剪得很得體,將她的身段、纖腰、臀部和胸脯都襯託了出來,顯得風姿卓越,分外撩人。不過這渾身的華光和刻意的修飾,與她對家中陳設的隨意未免太有些不和諧了。杜洛瓦不禁隱約感到有點不解,甚至有一點兒莫名其妙的彆扭。

  她居然會是這樣一個人:全身穿著的,戴著的,或與身體直接接觸的,竟然都是那樣精緻、考究,只要能達到這一點,自己生活所處的環境倒是無關緊要的。

  從德·馬萊爾夫人家回來後,杜洛瓦仍像上次一樣,眼前總是經常閃現著德·馬萊爾夫人那靚麗的身影,身上的各個感官似乎都能感受到她就在眼前似的。現在他所翹首以待的,就是星期六的聚會能趕緊到來。

  因為手頭依然不怎麼寬裕,無力購買用於晚宴的禮服,他不得不又去租了一套黑色的外套。這一天可算是到來了,他第一個早早到達,比約定時間提前了好幾分鐘。

  他被夥計帶到三樓的一間不大的房間內,房間內四周圍都是紅色的帷幔,臨街的那一面只有一扇窗戶。

  置於房間中央的放桌上,已擺好四份刀叉。桌布刺眼的雪白,像是刷了層白漆似的。兩個高大的燭台上點著十二支蠟燭,把桌上的玻璃器皿、銀質餐具和火鍋映照得熠熠生輝。

  窗外有一棵樹冠濃密的大樹,在各單間客房明亮燈光的照射下,像是一塊嫩綠的草坪展現在那裡。

  杜洛瓦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沙發的布面跟牆上掛著的帷幔一樣,也是紅色的,但裡邊的彈簧卻已經是十分破舊的了,杜洛瓦一坐下去,便聽咯吱一聲,身子深深地陷了下去,沒再彈起來。這是一家很大的餐館,四周迴蕩著餐館裡常見的那種嘈雜聲,如碗碟或銀質器皿的碰撞聲,還有夥計在鋪著地毯的走廊里快速走動的沙沙聲,各房間房門此起彼伏的關門聲,以及房門間或開著時從房內傳出的八方來客的各式腔調。這時弗雷斯蒂埃走了進來,親熱地同杜洛瓦握了握手,表情是那樣誠摯,這是在報館裡從來不可想像的。

  「兩位女士會一同前來,」他說,「這樣的聚會倒是挺有趣的。」

  他朝桌上看了看,忽然走過去,熄滅掉一盞殘光如豆的煤氣燈,並因風很大而將窗戶關了一扇,然後,他找了個拐角處,一邊坐了下來,一邊說道:「我現在應特別留意。這一個月來,身體倒是好多了,只是前幾天又舊病復發,可能是星期二晚上去看戲時又著了涼。」

  這時房門忽然打開,兩個年輕女人出現在門邊,身後跟著一位侍者。她們都戴著面紗,將秀麗的面龐圍得嚴嚴實實,一舉一動是那樣小心翼翼。每當在這樣的場合,她們總是帶著這樣一種神秘兮兮的可愛神態,生怕會遇上某個鄰居或熟人。

  杜洛瓦迎上前去,對弗雷斯蒂埃夫人欠了欠身。弗雷斯蒂埃夫人假裝滿臉怒氣,狠狠責備了他一通,說他為何沒去看她。接著,她若有所指地微微一笑,衝著德·馬萊爾夫人說道:「這不是顯而易見嗎?你心中顯然只有她,而沒有我,你去看她就有時間了?」

  眾人於是一一落座。侍者走過來,向弗雷斯蒂埃遞上一份上面標有各類水酒的紙片。德·馬萊爾夫人一見,立刻向侍者喊道:「這兩位先生要什麼,你就給他們拿什麼。至於我們倆,我們要冰鎮香檳,而且要上等的。最好口味溫和一點兒,其他什麼也不要。」

  侍者出去後,她帶著難以抑制的高興神色笑道:「我今晚可要痛痛快快喝一場。今天機會難得,大家可都要開懷暢飲。」

  弗雷斯蒂埃似乎沒有聽到她剛才的話,這時向她問道:「我去把窗戶關上,你看可以嗎?我這幾天,老毛病又犯了。」

  「當然沒問題。」

  於是他把半開著的另一扇窗戶也關了起來,然後回到原位坐下,臉上現出安然、平靜的神色。

  弗雷斯蒂埃夫人始終一言未發,似乎有什麼心事。只見她低垂眼帘,在盯著面前的酒杯微笑。這淡淡的笑,似乎是在那裡許諾什麼,而又絕不會去履行。

  侍者端上來一盤奧斯唐德牡蠣奧斯唐德,比利時一地名,以盛產牡蠣聞名於世。這牡蠣既肥又嫩,像是有意放進蚌殼中的一塊塊嫩肉,一到嘴裡就化了,就跟略帶鹹味的糖塊一樣。

  喝過湯以後,侍者送上來一盤鱘魚,魚肉呈粉紅色,與少女的肌膚即若相仿。幾杯酒下肚,在座各位的談興也就不知不覺地放開了。

  首先談起的是一件市井傳聞,說一位上流社會的貴婦,同一位外國王公在一家餐館的雅座里共享佳肴,不料被她丈夫的一個朋友撞見,遂鬧得滿城風雨。

  故事講完,弗雷斯蒂埃大笑不止。兩位女士則對那以披露他人隱私而樂此不疲的快嘴男人,一致譴責,說此人是個不諳人情世故的糊塗蟲。杜洛瓦表示同意她們的見解,並一本正經地申述,一個男人,無論是當事人、知情者還是一般目擊者,對於這類事情都應深藏於心,嚴守秘密。他接著說道:「對於他人的隱私,要是我們每個人都能絕對地保持緘默,相互之間都有著充分的信任,那麼人世間到處都會是充滿樂趣的事情。人們之所以常常——尤其是女人——縮手縮腳,實際上就是擔心自己所做的事情在某一天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說完,他又笑著跟了一句:「你們說,難道事情不正是這樣嗎?要是她們毫不擔心自己因為貪圖一時的歡樂而使自己的名聲被人破壞,弄得懊悔終生,那麼她們當中將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對於內心突然萌發的情思或者愛慕的浪漫情懷,不會加以克制和束縛,會順其自然地完全按照自己內心的召喚去行動,哪怕這歡樂的時光是如此短暫!因為她們擔心,只好獨自背地裡抹去痛苦的淚水。」

  這番話他說得理直氣壯,表明他對此毫不懷疑,也似乎是在表白自己,那意思顯然是在講:「你們要是跟我有什麼風流韻事發生,大可不必擔心會遇到這種困境。你們要是覺得我說得不可信,那就來試試看好了。」

  兩位女士一直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這沉穩的目光,表明她們對他的話深信不疑,覺得他說的話不無道理。同時這意味深長的默不做聲無疑也是在暗自默認,如果每個人的事情都能被保密不泄露的話,那麼她們這些看上去有著無比堅定意志的巴黎女郎,也早就屈服在各式各樣的誘惑下了。

  弗雷斯蒂埃差不多是躺倒在沙發上了,一條腿屈了起來,胸前的餐巾已塞進背心的領口中,以免弄髒禮服。只見他忽然一陣大笑,以一個懷疑論者確信不疑的腔調說道:「這話倒真是不錯,要是這些事情果真能夠被保守秘密,誰都會想要嘗試一番的。這樣子一來,那些可憐的丈夫可就要倒大霉了。」

  話題又談論到了愛情上。杜洛瓦認為,說愛情是一種天長地久的東西,實在是無妄之說。然而他覺得愛情卻能夠持久地保持,因為它能夠在人們之間建立起一種感情關係,使雙方能夠在脈脈溫情的友好情誼中保持相互的信任。肉體的結合不過是心靈結合的必然。因而他對感情一破裂便猜忌疑慮,甚至夫妻反目相向,視若仇寇,成天大吵大鬧,弄得永無寧日的做法,十分不喜歡。

  杜洛瓦說完後,德·馬萊爾夫人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說得真對。愛情,是生活中唯一美好的東西。正是由於我們對它要求過高,不顧實際,卻經常反而將它糟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的手上一直在擺弄著一把刀,這時也插了一句:「完全正確……一個女人能被人愛,怎麼說也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她好像內心想起了很多事,心頭湧起了許多不敢與他人說的事情。

  頭一道正菜遲遲還未上來,大家只好偶爾喝一口香檳酒,嘴裡嚼一丁點從小圓麵包上剝落下來的脆皮。伴隨著剛才的談話,對於愛情的痴迷現在正緩緩地滲入每個人的心田,慢慢地,每個人都陷入了如痴似醉縹緲虛無的幻想中,正猶如這醇香的美酒,當它一絲絲流過喉嚨的時候,身體隨之發熱亢奮,神智恍惚,好似在雲裡霧裡。

  侍者送上來了鮮嫩而並不油膩的羊排,羊排下方由砌成細塊的蘆筍尖鋪了厚厚一層。

  弗雷斯蒂埃一見,不禁大叫起來:「啊,好菜!」

  於是幾個人吃了起來,仔細品嘗著這鮮美的羊肉和吃在口中滑膩如脂的筍尖。

  杜洛瓦又說道:「我要是愛上一個女人,心中只會有她。對我來說,世間的其他一切於我皆如浮雲。」

  他的語氣是那樣果斷肯定,似乎在享受這美味佳肴的同時,正為自己能領略這愛情的甘美而無比興奮。

  弗雷斯蒂埃夫人擺出一副毫不在意的神情,喃喃地說道:「當一個人握著另一人的手,向對方問道:『你愛我嗎?』對方接著答道:『是的,我愛你。』要說愛情帶給人的幸福,沒有比此時此刻更為聖潔無瑕了。」

  德·馬萊爾夫人將一杯香檳一飲而盡,她把杯子放回桌上,帶著歡快的聲調說道:

  「對於愛情,我可沒有這些柏拉圖式的空洞。」

  聽她這麼一說,大家眼睛一亮,個個點頭讚許,然後是一陣哈哈大笑。

  弗雷斯蒂埃乾脆在沙發上躺了下來,兩臂伸開,扶著坐墊,頗為嚴肅地說道:「你的坦誠令人讚賞,這表明,你是個講求實際的女人。我能否唐突一句,不知德·馬萊爾先生對此是什麼態度?」

  德·馬萊爾夫人輕輕地聳了聳肩,臉上長久地流露出一種不屑答理的神情,然後一字一頓地說道:「他對此問題沒什麼看法。他對任何問題都是如此……沒有明確的態度。」

  這場關於愛情的談話,隨即由高尚的理論探討轉而進入其具體表現的世間百態中。雖然言語放蕩,但仍不失其高雅。

  因為此時此刻,大家的遣詞用句都非常巧妙,輕輕一點,就會彼此意會,豁然開朗;然而不管怎麼說,那層罩著各自私密的遮羞布已然揭開,雖然言辭大膽,但由於掩飾得極為巧妙,透著百般的精明與狡詐。因此各自的言辭顯得有些下流,但仍惺惺作態,欲擒故縱,所談論的分明是男女間赤裸裸的愛欲私情,但用詞造句卻相當含蓄。總而言之,每一句話語都能使人們的眼前和心頭迅速浮現出難以啟齒的一切,對於這些上流社會的人來說,更可以感受到一種神秘而微妙的情愛,在他們心中油然喚起種種難於啟齒、垂涎已久的貪歡場面,不禁心蕩神馳,慾火如熾。侍者這時端來一盤烤小竹雞和鵪鶉、一盤豌豆、一罐肥鵝肝及一盤沙拉。沙拉中拌有生菜,葉片參差不齊,滿滿地盛在一個狀似臉盆的大容器里,表面好像漂著一層碧綠的青苔。但這些美味佳肴,他們並沒有認真品嘗,而只是茫然地送進口中,因為他們的思緒尚且停留在剛才所談論的那些風花雪月上,沉醉於愛情的氛圍中。

  兩位女士現在已不復初時的矜持,說話都相當的直白坦率。德·馬萊爾夫人秉性潑辣,每一句話都像是一種挑逗。弗雷斯蒂埃夫人則稍有不同,仍顯得有點羞赧和內斂。話雖如此,她的語調和聲音,乃至顰笑蹙眉,一舉一動,看似對她所說的大膽言辭有著一定的抑制,實際上卻使之顯得是欲蓋彌彰,只是沒有德·馬萊爾夫人那樣毫無顧忌罷了。

  已經完全躺在沙發上的弗雷斯蒂埃,在不停地笑著,不停地喝著和吃著,卻不時會說出一句毫不掩飾、非常露骨的話語。兩位女士看上去裝出吃驚的樣子,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過就是持續那麼兩三秒種而已。因此,每當弗雷斯蒂埃說出一句過於粗鄙的淫蕩言語後,他總要立即追加一句:「孩子們,你們這是怎麼回事?你們要一直這樣子的話,可是遲早要做出蠢事來的。」

  吃過正餐,現在是甜食。侍者接著送來了咖啡,隨後是甜燒酒。幾個本來就已經有些亢奮的男女,幾口燒酒一下肚,也就更加感到渾身燥熱,心緒不寧了。

  正如同自己在晚宴開始時所表示的那樣,德·馬萊爾夫人果然已是醉意蒙蒙了。她承認自己不勝酒力,但仍帶著一副樂呵呵的嬌媚神態,嘰嘰喳喳地停不住嘴。醉酒確實是有那麼一點兒的,但也還不致如此失態,她這是為了讓自己的客人心裡高興而有意裝出來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現在是不說一句話,可能是出于謹慎,不願再說什麼。杜洛瓦感到自己正處於極度的興奮之中,所謂言多必失,因此也頗有自知之明地沉默不語。

  大家點燃了香菸。不想弗雷斯蒂埃忽然咳了起來。

  這一陣咳嗽,來勢如此兇猛,如同要撕裂他的五臟六腑一般。他面紅耳赤,滿頭大汗,不得不用毛巾使勁把嘴捂住。過了一會兒,他總算慢慢平靜了下來,不開心地說道:「這樣的聚會對我可是沒什麼好處的,今天我來赴約,實在是愚蠢至極。」

  這可怕的病顯然已弄得他坐立不安,剛才還談笑風生的濃厚興趣,瞬間蹤影全無。

  「咱們回去吧。」他說。

  德·馬萊爾夫人按了按鈴,讓侍者前來結帳。侍者立刻便將帳單送了來。她接過帳單看了看,但上面的數字仿佛在那裡跳舞,怎麼也看不清楚,最後只得遞給杜洛瓦,一邊說道:「啊,還是你來幫我付吧。我已經醉得不成樣子了,什麼都看不清楚。」

  說著,她便把自己的錢包放到他手中。

  整頓晚餐花費了一百三十法郎。杜洛瓦將帳單仔細核對一遍,從錢包里抽出兩張大鈔,遞給侍者。在接過對方找過來的零錢之時,他低聲向德·馬萊爾夫人問了一句:「小費給多少?」

  「我不知道,你看著辦。」

  杜洛瓦在放錢的盤子裡扔了五法郎,然後將錢包還給德·馬萊爾夫人,同時向她問道:「要不要我送你到你家門口?」

  「這敢情好,我現在都分不清東南西北了。」

  於是他們倆和弗雷斯蒂埃夫婦握手道別。這樣,杜洛瓦也就和德·馬萊爾夫人同乘一輛出租馬車走了。

  現在,德·馬萊爾夫人跟他並肩而坐,互相靠得很近。車內一片漆黑,只有人行道上的煤氣路燈的燈光不時射進來,將這小小的空間照亮片刻。他透過衣袖,感受到德·馬萊爾夫人熱乎乎的臂膀,心中猛然升騰起一股把她摟到懷裡的強烈欲望,現在他腦海中是一片空白,找不出任何能同她說的話,什麼話也沒有。

  「我如果這樣做的話,」他在心裡考慮道,「她會怎麼樣呢?」

  剛才大家在餐桌上,關於男女私情無所顧忌地說的那些話語,又湧上了他的心頭,使得他勇氣倍增,但一想起弄得不好會丟人現眼,他還是不敢輕舉妄動。

  德·馬萊爾夫人也是一言不發,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要不是借著路燈不時投入車內的光亮,看到她那閃閃發亮的大眼,杜洛瓦必然以為她睡著了。

  「她此刻在想什麼呢?」杜洛瓦在心裡揣摩著。

  他覺得,現在還是什麼話也不要說的好,否則只要一句話,打破了沉默,他也就一切都完了。可是他仍然不敢貿然行事,缺少那種突如其來、不顧一切的勇氣。

  他忽然感到她的腳動了一下。這乾巴巴、帶有神經質的動作,也許是她等得不耐煩的表示,是她對他的一種召喚。因此杜洛瓦不禁被這幾乎難以覺察的動作,弄得渾身一陣戰慄,突然間就勇氣倍增。他猛的一下轉過身,將整個身子向她壓了過去,一邊在她身上亂摸,一邊迫不及待地將嘴湊近她的嘴唇。

  她低聲發出一聲驚叫,不過叫聲不大。她使勁掙扎著,竭力把他推開,想直起身來。但沒過多久,她還是放棄了,好像她已體力耗盡,無法進行有力的反抗。

  馬車很快停在了她家門口。杜洛瓦一下愣在那裡,腦海中一時竟找不出一句熱情的話語來表示對她今晚盛情款待的謝意,祝她晚安,並向她表達他對她的愛慕和感激。這時候,德·馬萊爾夫人並沒有起身下車,她木然地一動不動坐著,似乎仍沉醉於剛才發生的一幕中。杜洛瓦擔心車夫因此而起了什麼疑心,於是首先跳下車,伸過手扶德·馬萊爾夫人下來。

  德·馬萊爾夫人終於跌跌撞撞地下了車,但一句話也說不出。杜洛瓦走去按了一下門鈴,在大門打開之際小心謹慎地向她問道:

  「什麼時候能再見到你?」

  德·馬萊爾夫人向他嘀咕了一句,聲音低到他幾乎難以聽見:

  「明天到我家來吃午飯。」

  話一說完,她便走進門裡,砰的一聲把沉重的大門關上了。

  杜洛瓦給了車夫一百蘇,然後懷著滿心的喜悅,得意揚揚地大步朝前走去。

  他終於算是弄到一個女人,而且是一位有夫之婦!一個上流社會,名副其實的上流社會,巴黎上流社會的女人!事情能夠如此順利,實在出乎他的意料。

  此前,他一直以為,要接近和得到這樣一個高傲無比的女人,必須以極大的耐心花費無數心機,必須百折不撓,成天溫情脈脈、低三下四地跟在後面服侍;此外,時不時還得送上一些貴重禮物,以博取其歡心。誰會想到,今晚他只是稍加主動,他今生遇到的這第一個女人,便服服帖帖地拜倒在他的腳下了,事情如此輕鬆搞定,實在叫他百思不得其解。

  「可能她當時酒還沒醒,」杜洛瓦又想,「明天未必會如此順從。這樣的話,那可太叫我失望了。」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憂心忡忡起來,但旋即又自我安慰道:「管他三七二十一,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她已經屬於我,就別想能從我手中跑掉。」

  接著,他陷入了無限遐思。他所期待的,是自己有朝一日能身居要職,不但威名赫赫,而且富甲天下,美女如雲。於是種種幻覺紛至沓來,仿佛忽然看到,就像神話傳說描述的瓊樓玉宇中所常見的那樣,一個個年輕貌美、家境富足、身份顯赫的貴婦,成群結隊,微笑著從他眼前飄然而過,隱沒在這金色的幻想中。

  就這樣,在當天晚上睡著之後,他又接著做了很多美妙的夢。

  第二天,當他登上德·馬萊爾夫人家的樓梯時,內心不免有些七上八下。德·馬萊爾夫人將會怎樣對待他?她會不會見都不見,連門檻都不讓他跨進半步?會不會說……不過這都是不可能的,她若是有一點兒反悔的表示,馬上就會被人看出實情。此事的主動權,現在倒不如說是掌握在杜洛瓦的手裡。

  前來開門的,仍是那位身材矮小的女僕。杜洛瓦見她的神色與往常並無二致,似乎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倒好像是他一早料定,女僕見到他的面必然會驚惶無措似的。

  他便即問道:「夫人好嗎?」

  「很好,先生,跟往常一樣。」女僕答道,一邊將他領進客廳。

  杜洛瓦徑直走到壁爐前,對著鏡子照了照自己的衣裝和頭髮。他正在那裡整理領帶,忽然從鏡子中一眼瞥見年輕的德·馬萊爾夫人,正娉娉婷婷地站在客廳的門邊,一眼不眨地看著他。

  杜洛瓦假裝並沒有看見她,仍舊在那裡擺弄著衣著。故而在兩個人走到一起之前,都是先在鏡中相互對視、端詳、觀察了許久。

  杜洛瓦轉過身來,德·馬萊爾夫人依然紋絲不動地站在門邊,似乎是在等待著什麼。他一下衝過去,帶著無比的歡欣激動地說道:「我是如此的愛你!」

  德·馬萊爾夫人張開雙臂,一下子撲在他的懷裡。過了一會兒,她抬起頭來,將嘴唇湊向了他,於是兩個人一陣長久地激吻。

  杜洛瓦不禁在心中暗自得意:「真沒想到,事情竟然會這麼順利。這倒還真不錯。」

  熱吻過後,杜洛瓦一言不發地微笑著,盡力裝出一副情意綿綿的樣子看著她。

  德·馬萊爾夫人也是含笑而立,這正是女人芳心暗許、一心委身以伴的獨有神態。她喃喃低語道:「家裡現在就我們倆,我把羅琳娜打發到一位朋友家去吃飯了。」

  杜洛瓦感嘆了一聲,親著她的手腕,說道:「難得你能想得如此周到,我真不知怎樣愛你才好。」

  德·馬萊爾夫人於是像對待丈夫那樣,挽起他的胳臂,走到長沙發前,和他並肩坐了下來。

  杜洛瓦想說句調笑的話,把談話引到那些個露骨而使人內心澎湃的親密話題上,但不知道怎麼措辭,只得說道:「這麼說來,你不怪我?」

  德·馬萊爾夫人用手捂住他的嘴:「別再說了。」

  他們默默地相互看著對方,兩個人緊緊地握著對方發燙的手。

  「我天天都在盼望著能夠得到你!」杜洛瓦又說。

  「叫你別再說了。」德·馬萊爾夫人說。

  女僕在餐廳里擺放碗碟的聲響隔牆傳來。

  杜洛瓦站了起來:

  「我不能同你靠的這麼近,不然我會控制不了自己的。」

  這時客廳的門忽然打開:

  「夫人,午飯已經準備好了。」

  杜洛瓦鄭重其事地伸過胳臂,挽起德·馬萊爾夫人走向餐廳。

  他們面對面坐了下來,開始吃飯,但是相互間仍是一直在對視著、微笑著、心中只有對方而忘卻了周圍的一切,完全沉浸在這剛剛開始的柔情蜜意中。儘管時不時地送飯菜入口,但已然是食而不知其味。杜洛瓦忽然感到,桌子底下她的一隻小腳在來回擺動,於是伸開兩隻腳把它夾了過來,並且使出全身力氣將其牢牢夾住,生怕她抽走。

  女僕進進出出,不停地給他們上菜,同時撤走吃剩的盤子,一副慵懶的表情,似乎什麼都沒感覺到。

  吃完午飯,他們又返回到客廳里,走到那張長沙發前,在各人原先坐過的位置上又肩並肩地坐了下來。

  杜洛瓦一點點地向她身上靠了過去。想擁抱她。德·馬萊爾夫人將他一把推開,語氣顯得十分平和:「別這樣,僕人隨時會進來。」

  杜洛瓦不情願地嘀咕道:「我什麼時候才能跟你單獨待在一起,向你傾訴我的無限思念之情呢?」

  德·馬萊爾夫人略微俯身,在他耳邊輕輕說道:「別心急,最近幾天,我就會找個合適的時間到你住的地方去看看你。」

  杜洛瓦頓時面紅耳赤:「但是……我住的那地方……實在是不像樣子。」

  她莞爾一笑:「這又怎麼了?我去看的是你這個人,又不是你的房間。」

  於是杜洛瓦追問她什麼時間過去。德·馬萊爾夫人說是到下禮拜的某一天,杜洛瓦覺得這實在是過於漫長,便一面揉捏著她的一雙小手,一面含情脈脈地看著她,喋喋不休地懇求她把日子提前,一副慾火中燒、迫不及待的焦躁神情。這種激情,正是幽會男女在酒足飯飽之後所常有的。

  德·馬萊爾夫人見他這饑渴無比的樣子,不禁覺得興味盎然,然而終究拗不過他的糾纏,只好讓了一天,接著又讓了一天。然而杜洛瓦仍不放棄:「明天,趕緊說,就是明天吧。」

  最後,德·馬萊爾夫人終於開口答應道:「好吧,就是明天下午五點。」

  聽聞此言,杜洛瓦不禁眉開眼笑,長長地舒了口氣。之後,他們的談話變得斯文起來了,樣子也顯得極為親熱,仿佛是兩個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了。

  這時,門外突起的一陣鈴響,使兩人不禁有些心驚,彼此騰的一下分了開來。

  德·馬萊爾夫人嘀咕道:「肯定是羅琳娜回來了。」

  小姑娘出現在門邊。看見杜洛瓦坐在客廳里,她先是微微一愣,旋即興高采烈地拍著小手,向他跑過去喊道:「啊,我們的漂亮朋友來了。」

  德·馬萊爾夫人發出一陣大笑:「瞧,羅琳娜叫你『漂亮朋友』,這是小傢伙對你多麼充滿友愛的稱呼!往後我可也要叫你『漂亮朋友』。」

  杜洛瓦已經將小女孩抱起,放在他的雙腿上,並和她玩了玩上次教給她的遊戲。

  時鐘已經指向了兩點四十分。杜洛瓦起身告辭,準備上報館去。等到了樓梯口,他又迴轉身,透過未關上的門,向德·馬萊爾夫人悄悄嘟囔了一聲:「可別忘了,明天下午五點。」

  德·馬萊爾夫人深情一笑,說了聲「知道了」,便轉身走進裡邊去了。

  報館的事情一忙完,杜洛瓦心中所想的,就是如何將他的房間布置布置,讓這滿目瘡痍的小屋儘量能看得過去,以便接待他的情婦。他想在牆上掛一些日本的小掛件飾物,將壁紙上那些過於明顯的污跡遮蓋起來,因而花費了五法郎買了些日本版畫和小彩屏。而且他在窗玻璃上貼了些透明的畫片。畫片所展示的,有蕩漾在水上的幾葉小舟、極速歸巢的飛翔在晚霞染紅的天際的飛鳥及站在陽台上領略四周風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貴婦,和一長列身著黑色禮服前行在茫茫雪原的紳士。

  這間巴掌大小的斗室,原本僅能供人坐臥。經這四壁的一裝飾,頃刻間使人覺得如同是彩紙糊的燈籠的內壁。杜洛瓦對這效果頗為滿意,接著花費了整晚的時間,用剩下的彩紙剪了些小鳥小雀的,貼在了天花板上。

  等到忙完這一切,他馬上就脫衣上床,伴著窗外不時傳來的火車汽笛聲沉睡起來。

  第二天,他回來得很早,手上提著一袋從食品店買來的點心以及一瓶馬德爾葡萄酒。接著,他又買來了兩個碟子和兩隻酒杯。回來後,他把買來的食品擺放在梳妝檯上。原本梳妝檯骯髒不堪,但他在上面蒙了塊毛巾,將原先放在那裡的臉盆和盛水用的罐子統統放到了梳妝檯下面,看上去顯得利落多了。

  等到一切準備就緒,他便坐下等候。

  德·馬萊爾夫人到達的時候已經是五點一刻了。看到房間裡貼得花花綠綠的,她發出一聲驚叫:「嘿,這房間太可愛了。不過樓梯上總是人來人往的。」

  杜洛瓦將她一把摟進懷裡,隔著面紗,狂熱地吻了吻她的前額和沒被帽子壓著的秀髮。

  一個半小時後,杜洛瓦將她送到羅馬大街的出租馬車站。

  等她上了馬車後,杜洛瓦低聲向她說道:「星期二再來,還是這個時候?」

  「好的,星期二見,還是這個時候。」德·馬萊爾夫人回道。由於天色已然全黑,她讓他把頭伸進車窗,又跟他狂吻了一陣。隨即,車夫揚了下鞭子,她戀戀不捨地喊道:「再見,漂亮朋友!」

  於是,破舊的馬車由一匹白馬慢騰騰地拉著,向前走去。

  就這樣,連續三個星期,杜洛瓦和德·馬萊爾夫人每隔兩三天便在他那間巴掌大的斗室里約會一次。會面的時間有時在上午,有時在傍晚。

  一天下午,杜洛瓦正在屋裡等著她的到來,突然樓梯上傳來一陣喧囂聲。杜洛瓦立即跑到門邊,聽到一個小孩在哇哇大哭。接著是一個男人的喊聲:「怎麼啦?小傢伙幹嗎又號起來了?」

  跟著是一個女人的回答,聲音無比尖利而充滿著憤怒:

  「常到樓上記者房裡去的那個臭婊子,剛才在樓梯口把尼古拉撞倒了。這不要臉的女人走在樓梯上連小孩也不注意,壓根兒就不該讓她進來。」

  杜洛瓦驚慌失措,趕緊退到房內,因為此時五層的樓梯上已經傳來一陣衣裙的簌簌聲和急促上樓的腳步聲。

  緊接著,在他剛剛關上的門上響起了敲門聲。他剛打開房門,德·馬萊爾夫人就疾步沖了進來,同時氣喘吁吁,氣急敗壞地說道:「你聽見了沒有?」

  第6章 漂亮朋友(2)

  杜洛瓦裝著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樣子:「沒有呀,你說的是什麼事情?」

  「他們剛才莫名其妙地把我污辱了一番。」

  「誰?」

  「住在樓下的混帳東西。」

  「我剛才什麼也沒有聽見呀,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趕緊告訴我。」

  德·馬萊爾夫人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杜洛瓦只得走過去幫她摘下帽子,解開胸衣上的帶子,扶著她躺在了床上,然後用濕毛巾為她揉了揉太陽穴。然而她依然在不停地哭。過了好一會兒,她的情緒總算平靜了一點兒。不過此時,她的滿腔怒火一下爆發了出來。

  她要杜洛瓦馬上下樓去狠狠地揍他們一頓,只有將他們全部打死,才能消她心頭之恨。

  杜洛瓦只好柔言蜜語,竭力相勸:「你應當了解,他們是工人,不過是些粗人。如果把事情鬧大了,必然會搞到法庭上去。這樣一來,你不僅會被人查出,而且會被捕下獄,從此就算是完蛋了。和這種人鬥氣,弄得自己狼狽不堪,又有什麼值得嗎?」

  德·馬萊爾夫人總算被說服了,但隨即又說道:「那我們該怎麼辦?我反正是不會再上這地方來了。」

  「這倒沒什麼,我馬上搬家。」

  德·馬萊爾夫人嘆了口氣:「當然只好如此。不過你也不是說搬就能搬的。」

  然而一轉念間,她忽然想了個主意,胸中怒氣頓時散到了九霄雲外。

  「你聽我說,我想到辦法了。這件事你什麼也不用管,就讓我來做。我明天早上會給你發個『小藍條』來。」

  她所說的「小藍條」,就是當時巴黎流行的一種封口快信。

  此刻,她臉上終於露出了笑容,為自己能想出這個辦法而倍感興奮。只是這個主意,此刻她還不願多說。隨後,她和杜洛瓦大行雲雨之事,又盡情享樂了一番。

  不過,當她離開這間小屋,從樓梯上走下去的時候,心裡依然有些戰戰兢兢,雙腿也不由自主地直打戰,因此用力拉緊了杜洛瓦的胳膊。

  幸運的是他們沒碰上任何人。

  由於向來起得很晚,第二天上午將近十一點,郵遞員將德·馬萊爾夫人所說的那個「小藍條」送來時,杜洛瓦還臥床未起。

  他急忙打開,只見上面寫道:

  已經以杜洛瓦夫人的名義,在君士坦丁堡街一二七號租下了一套房間。請於下午五點到這兒相會,到時候可以讓門房打開房門。

  吻你!

  克洛

  這天下午五點的時候,杜洛瓦準時來到了一幢帶家具出租的公寓前,找到門房後向他問道:「請問杜洛瓦夫人是不是在此租了一套房間?」

  「是的,先生。」

  「那就請帶我去看看。」

  顯然門房對這種租房偷情的事已經見多不怪了,知道自己不應饒嘴饒舌多加盤問。他迎著杜洛瓦的目光看了一眼,一邊在一長串鑰匙中尋找所需的一把,一邊隨口向他問道:「您就是杜洛瓦先生嗎?」

  「正是。」

  說著,門房已經打開一間二居室套間。此套間位於底層,正對著門房住的小屋。

  套間的客廳里擺放著一套桃木家具,桌上鋪的桌布是帶黃色圖案的綠底棱紋的,四壁是新近剛糊上的花草圖案壁紙。地毯上也點綴著各類花朵,只不過單薄得很,腳一踩上去便可感覺到下面的地板。

  臥室很小,一張床便占了四分之三的面積。床靠裡邊放著,頭尾都頂著牆,正是帶家具出租的公寓所常見的那種大床。掛在床四周的沉甸甸的帷幔,也是棱紋布做的。壓在床上的一條鴨絨被,紅色絲綢的被面上布滿了無需明言的污跡。

  杜洛瓦滿心憂愁,很是不快,不禁想道:「租下這樣的房子,可要花我很多錢呢。看來我還得要借錢。這件事她辦得可不怎麼樣。」

  此時,房門忽然打開。克洛蒂爾德隨著她那衣裙的簌簌聲,一陣風也似的跑了進來。她張開雙臂,笑吟吟地說道:「你說這地方好不好?快說快說,到底好不好?一級樓梯也不用爬,就在低層,而且臨街。要是不想讓門房看到你,完全可以從窗戶進出。這下咱們盡可以大肆行樂了。」

  杜洛瓦話到嘴邊,但沒敢說出口,只是冷冰冰地吻了吻她。

  德·馬萊爾夫人進門時已將隨身帶來的一大包東西放在房間中央的圓桌上。現在,她打開包裹,將裝在裡面的肥皂、香水、海綿、發卡和扣鞋用的鉤子等物品全部拿了出來。另外,由於前額的頭髮經常被弄亂,她還帶了來一個小小的燙髮夾子,以備不時只需。

  接著,她在房內走過來走過去,把帶來的東西一一擺放好,顯得興致勃勃。

  在打開櫥櫃的抽屜時,她樂滋滋地說道:「看上去我需要再拿一些衣服過來,方便在需要的時候替換。這豈不是更加方便了嗎?比如我如果上街遇上大雨,把衣服淋濕,就可以到這兒來更換。咱們一人一把鑰匙,再留一把給門房。這樣即便忘記帶了,也不用發愁進不來。這套房間我租了三個月,用的當然是你的名義,我總不好說我的名字的。」

  於是杜洛瓦急切地說道:「房租什麼時候付,你可別忘了提醒我。」

  不料德·馬萊爾夫人卻輕描淡寫地說道:「全部租金都已經付過了,親愛的。」

  杜洛瓦接著問道:「如此說來,我該把錢給你了?」

  「那倒不用,我的小貓咪。這件事是我自己情願的,同你無關。」

  杜洛瓦裝出一副不甚樂意的樣子:「不行!哪能這樣辦事兒呢?我杜洛瓦怎麼能讓你來出這筆錢?」

  德·馬萊爾夫人走到他的身邊,雙手搭在他的肩頭,近乎於哀求地說道:「喬治,你就別管這事兒了,算我求你啦。我們的這個安樂窩一切聽由我一人安排。這對於我可是一個極大的樂趣,一個我無比珍愛的樂趣。這對你不會有什麼不好的,是不是?我只是想讓我們的愛情有更多的滋味和情趣。好啦,好啦,我的寶貝喬治,你就別一副生氣的樣子了,我的這一想法,你絕對同意,不是嗎?……」

  她的眼神、嘴唇乃至整個身子都在哀求他。

  杜洛瓦讓她懇求了半天,臉色始終陰沉著,總也不答應。到後來,他總算是讓了步,想想這樣做,說實在的,倒也沒有什麼不妥的。

  德·馬萊爾夫人走後,杜洛瓦搓著手自言自語道:「不管怎麼說,她倒真是個挺不錯的女人。」

  然而今天為何會在腦海深處跳出這一想法,他也並未細想。

  過了幾天,他又收到德·馬萊爾夫人一個小藍條,上面寫道:

  我丈夫在外地巡視一個半月,將於今晚回來。咱們的聚會不得不暫停一個禮拜。親愛的,應付那邊,實在非我所願。

  你的克洛

  杜洛瓦對著便條待了半天。說實話,他早已忘記這個女人是結了婚的。他現在倒真想見見此人,哪怕是只瞧一眼也行,看看他長得是什麼一副樣兒。

  然而他還是耐著性子等待著他的離去。這期間,他上「風流牧羊女娛樂場」打發了兩個無聊的夜,且每次都是在拉謝爾家過的夜。

  一天早上,他忽然接到德·馬萊爾夫人一封快信,上面僅有五個字:

  下午五點見——克洛

  兩人都提前來到了那個秘密所在。德·馬萊爾夫人懷著久別的激情,一下子撲到他的懷內,激烈地在他的臉上吻了個夠。隨後,她向他說道:「我們既然久別重逢,你不如帶我去找個地方美餐一頓?我生性無所拘束,上哪兒都好。」

  這一天正好是月初。儘管杜洛瓦每個月都是寅吃卯糧,不到發薪水的那天,每月的薪酬已經所剩無幾,因而平日裡總是靠著東挪西借來過日子,不過這一次不知怎麼回事,口袋裡竟然還有點錢。

  能有機會讓自己為情婦破費點,他感到很是榮幸,於是說道:「好啊,親愛的,隨你上哪兒都行。」

  因此在七點左右,他們走了出去,到了環城大道上。德·馬萊爾夫人緊緊地依偎在杜洛瓦身上,貼著他的耳朵說道:「你知道嗎?能夠跟你一起出來,時時感到你就在我身邊,我心裡別提有多麼的開心了。」

  杜洛瓦問道:「你覺得拉圖伊餐館如何?」

  德·馬萊爾夫人答道:「噢,不好。那家太過於高雅了。我想去個特別普通而又別有趣味、一般工人和職員常常光顧的地方。我就很喜歡那些由農舍改建的咖啡館,不過我們現在去不了鄉下。」

  然而這一帶哪兒有此類餐館,杜洛瓦對此實在一無所知。兩個人只好在大街上來來回回溜達,最後找了家小酒館走了進去。酒館裡單獨辟出了一塊地方,供客人用餐。德·馬萊爾夫人透過玻璃門看到兩個頭上沒有任何裝飾的女郎,正在兩位軍人對面陪坐著。

  這塊供客人用餐的廳堂呈狹長形。廳堂深處,坐著的是三個出租馬車車夫。另有一個,很難看出是做什麼職業的。只見他兩腿伸開,頭靠著椅背,整個身子幾乎癱倒在椅子上,兩隻手則插在褲腰下,正在那裡悠悠然地抽著菸斗。他身上那件夾克衫布滿了污跡,沒有一塊乾淨的地方。兩個口袋則裝得鼓鼓囊囊,露出一個酒瓶的瓶頸、一截麵包及一部分用報紙包著的包裹和一斷線繩。他的頭髮很濃密,卻是蓬亂不堪,因許久未洗而顯得一片灰暗。身下座椅旁邊的地板上扔著一頂鴨舌帽。

  衣著華美的德·馬萊爾夫人一走進去,馬上引來了眾人的目光。不僅是一直在竊竊私語的兩對男女忽然停止了交談,三個車夫也停止了說話。至於那個抽著菸斗的客人,他也從口中取出菸斗,往地下吐了口唾沫,略微側過頭來向這邊張望著。

  德·馬萊爾夫人低聲說道:「很好,我們在這兒一定會感到非常自在逍遙的。下次再來,我可一定得穿戴得像個工人。」

  她落落大方地在一張木桌前坐了下來。桌面上,仍然殘留著湯湯水水和客人潑灑的飲料,店夥計平日裡不過是漫不經心地擦了擦,因此積起了一層厚厚的油垢。然而德·馬萊爾夫人對此一點兒也不在意。杜洛瓦則有點手足無措,覺得到這種地方就餐未免有失身份。他想找個衣鉤掛上禮帽,但環顧四周哪兒都沒有,最後只得放在身旁的椅子上。

  他們要了一盤燴羊肉,一分烤羊腿和一盤沙拉。德·馬萊爾夫人讚不絕口:「哇,這可正合我的胃口。我跟個下等人一樣,食大如牛。我覺得,這地方比那些講究的英國餐館不知要好上多少倍呢。」

  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道:「要是你想讓我開心開心,過會兒不如帶我到下層人光顧的歌舞廳轉轉。我知道附近就有一家,叫做白人皇后舞廳,非常與眾不同。」

  杜洛瓦心中略微一驚,問道:「是誰帶你去的?」

  他一動不動地凝視著她,直看得德·馬萊爾夫人粉腮發紅,有點局促不安,似乎這突如其來的詰問勾起了她心中一段不便說與他人知曉的往事。經過片刻女人常有的那種極其短暫、只能揣度的猶豫,她隨即鎮定地答道:「是一位朋友……」

  停了一下,她又加了一句:「……他已經不在人世了。」

  說完雙目低垂,滿臉悲傷的樣子,顯得十分自然。

  這意外的小插曲,使得杜洛瓦不由得自打認識這個女人以來,頭一次想到她的過去,因為對此他還一無所知。他想,在她與他相識之前,德·馬萊爾夫人肯定不止有過一個情人。他們都是什麼來歷,來自於社會中的哪個階層?一種隱約的嫉妒和不快在他心中不禁升騰起來,這種不快,只因為他所不了解的她的那部分身世,也就是她的心靈深處和生活經歷中跟他沒有交集的那一部分。他恨恨地盯著她,對眼前這位有著天使面孔、內心深處卻隱藏著不可告人的秘密的女人充滿了無比的憤怒。因為也許就在此時,她正不無遺憾地懷念著那個或者那幾個情人。眼下他是多麼想知道她的這一段身世,在她的內心裡仔仔細細地搜尋一番,將一切都弄得清清楚楚,水落石出啊!

  不料德·馬萊爾夫人這時又向他問道:「你是否願意帶我去白人皇后舞廳呢?如果能上那裡轉轉,今晚的快樂可就說是完美無憾了。」

  杜洛瓦在心想:「算了,都是過去的事情了還提起來幹嗎呢?我真是『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隨即,他滿臉堆歡地答道:「我當然願意帶你去了,親愛的。」

  上了大街後,她又壓低嗓音,以傾訴內心秘密的怪異腔調,向他說道:「長久以來,我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提出這一要求。能夠看到那些男孩子在這女人們很少光顧的地方是怎樣胡鬧的,對我有著怎樣的樂趣,你是想像不到的。到了狂歡節的時候,我可一定要裝扮成個男學生的樣子。我要是裝個男學生,那可是誰也看不出破綻來的。」

  走進舞廳時,她緊緊地靠在杜洛瓦身上,一副既感到羞怕又感到得償心愿的樣子,欣喜的目光緊緊盯著那些妖艷的姑娘和拉皮條的男人。時不時地有一個表情嚴肅、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的警察,出現在他們的眼前。每當此時,她似乎是在給自己壯膽、以防不測似的,總要說道:「看這警察長得真魁梧。」

  然而就這樣在舞廳待了一刻鐘以後,她便有些了無興趣了,於是杜洛瓦將她送回家中。

  自此以後,那些個下層人尋歡作樂的不三不四的場所,在杜洛瓦的陪伴下,這非同一般的女人都接連不斷地逛了個夠。杜洛瓦由此發現,他的這位情婦跟那些喜歡新鮮刺激的大學生一樣,對閒逛這些地方有著非比尋常的興致。

  每次到這些場所遊玩,她總是身著粗衣布衫,頭上戴著一頂滑稽歌舞劇中侍女們常戴的那種便帽。儘管衣著經過了精心挑選,顯得簡樸而又淡雅,但那些個閃閃發光的戒指、手鐲和耳環之類,卻依然佩戴在身。每當杜洛瓦勸她取下時,她總是振振有詞地說道:「這又怎麼了?別人會認為是從萊茵河裡撿來的小石子兒呢。」

  她自以為自己這身裝扮天衣無縫,實際上不過是鴕鳥自欺欺人的心態而已。帶著這種心態,她毫無顧忌地出入於巴黎那些聲名狼藉的風流尋歡場所。

  她也曾希望杜洛瓦能跟她一樣,穿上工人的服裝。但杜洛瓦堅持不從,仍一絲不苟地保持著舉止高雅的紳士氣派,甚至不願將那頂高筒禮帽換成軟呢帽。

  見杜洛瓦如此固執,她也不便強求,只好這樣來安慰自己:「也罷,跟一個紳士模樣的年輕人走在一起,別人定會以為我是一個交了大運的女僕。」

  這樣想來,反倒讓她覺得如此更能夠產生更有意思的喜劇效果。

  於是,他們常常出入于格調庸俗的低級酒吧,坐在四壁被煙燻黑的昏暗角落裡打發時光。不僅身下的椅子四條腿已經是參差不齊,擺在面前的那一張張木桌更是老掉牙了。四周瀰漫著煙霧,夾雜著一股股炸魚的腥味。一些身著工裝的男子,邊喝酒邊高聲縱情談笑。店夥計見到他們這一對有些奇怪的男女,直溜溜地打量著他們,在他們面前擺下兩杯泡有櫻桃的燒酒。

  德·馬萊爾夫人由於心中既害怕又興奮而感到渾身發顫。她一面小口地抿著發紅的燒酒,一面帶著緊張而又難掩歡快的神色四下里張望打量著。每咽下一顆櫻桃,心裡就像是有一種犯有過錯的感覺,而每喝下一口辛辣嗆人的燒酒,又覺到一種苦澀的快感,如同是在偷嘗禁果,雖然犯了禁忌,但樂在其中。坐不到一會兒,她向杜洛瓦低聲說了句「咱們走吧」,於是兩人便起身離去。她低著頭,邁著女演員退場時的碎步,匆匆從正舉杯痛飲的客人之間穿行而過。這些人都抬起頭來向她看了看,眼光中分明懷有猜忌和不快。來到門外,她才長舒一口氣,好像是剛剛經歷了一場浩劫。

  她時常帶著慌亂的神色,突然向杜洛瓦問道:「如果我在這種地方受到污辱,你會怎麼辦?」

  杜洛瓦總是毫不遲疑地答道:「那還要考慮嗎?我會馬上站出來保護你。」

  每當聽到這句話,她便會無比愉悅地緊緊挽著杜洛瓦的胳臂,同時心中也隱約產生一種熱望,期待著自己在哪一天真的會受到辱罵,而杜洛瓦就會站出來保護她,結果看到一些男人為了她而大動干戈,哪怕這樣會使她的心上人慘遭一頓毒打。

  然而,對這種每星期兩三次的出遊,杜洛瓦已開始感到厭煩了。再說每次出去,車費和酒水錢總要耗去他半個路易,而一個時期以來,他倍感拮据,掏這錢是越來越困難了。

  如今他的生活又回到了往昔的艱難歲月,甚至於比他在北方鐵路局任小職員時還要不如。由於進入報館後頭幾個月總以為很快會有大筆收入,因而開銷隨便,毫無計劃,結果不僅將為數不多的積蓄花了個精光,而且已到了山窮水盡、借貸無門的地步。

  比如最簡單易行的辦法,無非是向報館的財務借款,可是這條路現已堵死。因為他已向報館預支了四個月的薪俸和六百法郎的稿酬,這個口子他實在是再也無法開口了。此外,對個人的欠款,也已為數不少了。他現在就欠著弗雷斯蒂埃一百法郎,並欠出手大方的雅克·里瓦爾三百法郎。至於二十法郎或五法郎的小筆債務,更是難以計算。

  聖波坦在報館裡素稱點子多,但在被杜洛瓦問及如何能再借到一百法郎的時候,也是一籌莫展。故而現在的情況是,越是需要用錢的時候越籌不到錢。這種難以為繼的日子何時是個頭?杜洛瓦不禁感到無比惱怒,無形中對周圍所有的人都產生了一股無名大火,而且越來越強烈,經常不分場合,就為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而大動肝火。

  他總是弄不能明白,這日子是怎麼過的。自己既沒有大手大腳,更沒有花天酒地,但平均每個月竟能花掉一千法郎!他仔細算了算,一餐午飯是八法郎,在繁華街道的大餐館吃一餐晚飯是十二法郎,加起來就是二十法郎。要是再算上每天在不知不覺中花掉的十來法郎零用,一天就是三十法郎。這樣,一個月下來就是九百法郎。而這其中還沒有包括添置服裝鞋襪和床單被褥及漿洗衣物耗去的費用。

  所以到了今天,也就是十二月十四日,他身上已經空空如也,雖然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任何辦法弄點錢來。

  他只得又搬出了過去的做法:不吃中飯。比如今天就是這樣,整個下午,他都在報館裡忙前忙後,但心裡窩著火,一腔憤懣總是不能排解開。

  到下午四點,他接到他的情婦給他寄來的一張小藍條,上面寫道:

  今晚一起去吃飯好嗎?之後再去逛逛。

  他立即拿起筆,給德·馬萊爾夫人匆匆寫了幾個字:

  晚飯不得便。

  但轉而又想,白白放棄這送上門來的歡樂時光,豈非可惜?於是又在後面加了一句:

  晚上九點,我在那間屋裡等你。

  為了省下寄這快信的錢,他直接讓報館裡一個實習生將信送了去,然後開始考慮如何打發今晚這餐晚飯。

  可是一直到了晚上七點,依然想不出一點兒辦法。這時候,他已餓得前胸貼後背,簡直頂不住了。不想就在這絕望之際,他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等同事們相繼離去,報館裡只剩下他一個人後,他突然把鈴按得震天響,負責看守各辦公室的聽差隨即趕了來。

  杜洛瓦站在屋裡,拼命地在身上的各個口袋裡摸來摸去,慌裡慌張地說道:「你瞧,福卡爾,我忘記帶錢包了,而我現在還要去盧森堡宮參加一個宴會,你能否借我五十蘇做車費?」

  聽差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三法郎,問道:

  「三法郎夠嗎,杜洛瓦先生?」

  「夠了,夠了,謝謝。」

  收了對方遞過來的幾枚白花花的硬幣,杜洛瓦立即向樓下衝去,然後跑到一家小飯館胡亂對付了一頓。想當初,在那些捉襟見肘的日子裡,他曾經常光顧此地。

  晚上九點,他已經坐在小客廳里的壁爐旁,邊烤火邊等著德·馬萊爾夫人的到來。

  過了片刻,德·馬萊爾夫人冒著街上的寒氣,興致勃勃地來了。一進門,她便歡快地向杜洛瓦說道:

  「我們可以先出去轉上一圈,然後十一點左右再回到這裡來。你說好不好?這種天氣去外面走走,實在是個不錯的選擇。」

  杜洛瓦粗聲粗氣地回道:「這兒不挺好的嗎,還出去幹嗎呢?」

  德·馬萊爾夫人連帽子也沒摘下,接著說道:「你沒看到嗎?今晚的月色好極了。如果在這時候去散散步,那真是世間的一大樂事。」

  「這倒也說得是,不過今晚我不想出去。」杜洛瓦說。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已顯得滿面怒容了。德·馬萊爾夫人卻感到很委屈,覺得杜洛瓦太不近人情了,因此毫不相讓:「你今天這是怎麼啦?說話怎麼這樣陰陽怪氣的?我不過說了句出去一起走走,怎麼就讓你生這麼大的氣了?」

  杜洛瓦怒氣沖沖,騰的一下站起來說道:「誰生氣啦?我不過就是不想出去罷了。」

  德·馬萊爾夫人也不是省油的燈,你對她越是聲色俱厲,她越是不買你的帳。

  她面色陰沉,輕蔑地說道:「我這一生還從來沒有人這樣對我說話。既然你不想去,那我自己一個人去好了,再見。」

  杜洛瓦意識到大事不妙,三步並作兩步地跑過去拉住了她的手,邊在上面親吻,邊結結巴巴地說道:「對不起,親愛的,真的是對不起。今天晚上我心情不好,太躁動了,你也了解,干我們記者這一行,每天都會遇到多少麻煩和不順心的事兒。」

  德·馬萊爾夫人總算是消了消氣,但還沒有完全平靜下來:「你不順心,這犯著我什麼事兒了?幹嗎往我身上撒氣?難道我就成了你的出氣筒了?」

  杜洛瓦把她摟在懷內,然後擁著她走到沙發邊:「你聽我說,我的小乖乖,我怎麼會跟你過不去呢?剛才那些話,我大腦都未經思考,就這樣說出來了。」

  他把她按在沙發上坐下,隨即跪在了她面前:「你可以原諒我嗎?快對我說,你已經沒事兒了。」

  德·馬萊爾夫人冷冰冰地說道:「好吧。不過僅此一回,可不能再有第二次。」

  說罷,她站了起來:「走,咱們現在去轉轉。」

  杜洛瓦仍舊跪在那裡未動,並沒有跟著她站起身。這時,他用手抱著她的雙腿說道:「別,別走了,就算我求你啦。請你就答應我這一次好不好?也不知怎麼回事,我今晚特別希望和你待在這火爐邊。請你為了我,還是留下來吧。行不行?我求你了。」

  不想德·馬萊爾夫人的回答斬釘截鐵:「不行,我非得要出去走走,對你這種莫名其妙的怪毛病,決不能慣著。」

  但是杜洛瓦還沒有死心,再次哀求道:「你知道嗎?我這樣求你,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的理由實實在在……」

  德·馬萊爾夫人依然毫不讓步:「什麼原因這麼了不起?既然你不走,我就走了,再見。」

  她猛的一下掙脫他抱著她雙腿的雙手,向門邊走了過去。

  杜洛瓦刷地站起身,衝到門邊,一把抱住了她:「我說克洛,我親愛的克洛,你就答應我這一次吧……」

  德·馬萊爾夫人只是搖頭,什麼也不想再說,同時竭力避開他的吻,使勁掙脫他的擁抱,想走出門去。

  杜洛瓦毫無辦法,仍舊結結巴巴地說道:「克洛,我親愛的克洛,我不出去是有原因的。」

  德·馬萊爾夫人停住了腳,盯著杜洛瓦的臉:「說謊……什麼原因?」

  杜洛瓦面紅耳赤,難於啟齒。德·馬萊爾夫人憤憤不平地說道:「不是嗎?你在撒謊……下流東西……」

  她眼內噙著淚花,憤怒地掙脫了杜洛瓦。

  杜洛瓦再一次抓住她的肩頭。分手眼看在所難免,在這萬般無奈之際,杜洛瓦只好橫下一條心,據實以告:

  「這原因很簡單……我現在是身無分文。」

  德·馬萊爾夫人不禁一怔,目光直視杜洛瓦,想從他的眼神中看他是否在撒謊:

  「你說什麼?」

  杜洛瓦滿臉羞紅:「我現在是窮途末路,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你聽明白了嗎?別說一法郎,連半法郎也沒有。如果我們進了咖啡館,我連一杯黑茶子酒的錢也付不起。這種見不得人的事,既然你一定要知道,我只好如實相告。正是由於這一點,我不能同你一起出去,我總不能在我們要了兩杯飲料後,才不慌不忙地告訴你我沒錢付帳……」

  德·馬萊爾夫人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麼說……你難道真的是……」

  就只很短的一小會兒工夫,杜洛瓦將褲子、背心和夾克衫的口袋全都翻了個遍,說道:「看清楚了沒?……現在……你總該相信了吧?」

  德·馬萊爾夫人突然張開雙臂,帶著分外的激動,一下勾住他的脖子,語無倫次地說道:「啊……我可憐的喬治……可憐的小喬……你怎麼不早一點兒跟我說呢?怎麼就弄到這步田地了呢?」

  她讓杜洛瓦坐了下來,自己則順勢坐在了他的雙腿上,用手托起他的下頦,在他的鬍髭、嘴唇、眼睛上不停地親吻著,一定要他向她說說,他的生活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窘迫。

  杜洛瓦編了個感人的故事,說他父親最近入不敷出,頗感拮据,他不得不進行接濟。因為這個,他不但耗費了所有的積蓄,而且還背負了一身的債。

  他最後說道:「我今後起碼要節衣縮食半年以上,因為我現在已是窮途末路了。不過這也沒什麼,生活中誰還沒有一點兒挫折呢?說到底,錢又算得了什麼,何必時時掛懷?」

  德·馬萊爾夫人在他耳邊說道:「要不要我給你借一些?」

  杜洛瓦神色莊重地答道:「你對我真不錯,親愛的。不過這件事,請你以後就不要再提起了。不然,我心裡會不舒服的。」

  德·馬萊爾夫人也就不再說什麼了。過了一會兒,她將他緊緊地摟在懷裡,說道:「我是多麼愛你,這一點,看來你還不是很明白。」

  之後,他們便開始了床笫之歡,可以說,這是他們自相識以來最為滿意的一次。

  臨走之前,她微笑道:「知道嗎?一個人處在如你這樣的境地,要是哪一天在某件衣服的口袋裡突然發現了忘記放在裡面的錢,或是在衣服的夾層里摸到了一枚硬幣,那才叫做開心呢。」

  杜洛瓦點頭稱是:「可不,要能那樣當然好啊。」

  德·馬萊爾夫人藉口月光很好,非要徒步走回去。望著皎潔的月色,她不禁心醉神迷。

  這是一個初冬的寒夜,月白風清,路上結了一層薄冰。行人和車輛冒著寒氣匆匆走過,腳步聲和車輪聲清晰可聞。

  分手的時候,德·馬萊爾夫人問道:

  「後天見,可以嗎?」

  「好的,一言為定。」

  「還是今天這個時候?」

  「還是這個時候。」

  「那就再見了,親愛的。」

  兩個人難捨難分地吻了好一會兒,這才分了手。

  杜洛瓦大踏步地往回趕,心中卻不住地思索著,第二天該有什麼辦法,才不致餓著肚子。開了房門後,在他將手伸進背心衣兜里掏火柴的時候,手指卻碰到了一枚硬幣,他不禁感到十分驚詫。

  點著了燈以後,他拿出硬幣仔細看了看,竟然是一枚相當於二十法郎的金路易!

  他思前想後,簡直難以置信。

  他把硬幣放在手心翻過來覆過去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想搞明白這錢是怎麼意外地出現在他的衣兜里的。顯然它總不會是從天上掉進去的。

  如此一想,他恍然大悟,硬幣從何而來顯而易見,心中不由地升起一腔怒火。他的情婦剛才不是說過的,一個人在窮愁潦倒,面臨絕境之時,沒準兒就能在身上什麼地方發現一點兒錢財的嗎?故而這枚硬幣顯然是她對他的施捨,他怎麼能夠忍受這樣的恥辱?

  他隨即恨恨地道:「不要緊,反正後天就要見到她,到時候會有她好看的。」

  他於是寬衣上床,心中因受到侮辱而氣憤難平。

  第二天,他很晚才醒來。雖然感到肚子空空,他仍想再睡一覺,以便到下午兩點才起床。但轉而又一想:「總是這樣讓自己挨餓也不是個辦法。不管怎樣,還得弄點錢來。」

  於是,他又翻身起床,走了出去,希望能在大街上靈光閃現,想出個辦法來。

  但是到了街上,仍沒有想出什麼好辦法。不僅如此,每經過一家餐館,飢腸轆轆的他甚至於感到口水都快收不住了。到了中午,他依然想不出該怎麼辦才能先吃上一頓飯。因此只好忍辱吞氣,暫解燃眉之急:「我也顧不上許多了,不如先拿克洛蒂爾德放在我衣兜里的錢去吃頓飯,反正明天想辦法把錢還給她就是了。」

  於是,他花兩個半法郎,在一家啤酒店吃了頓中午飯。到了報館後,又去還了那聽差三法郎:

  「嘿,福卡爾,請收下你昨晚借給我乘車的錢。」

  然後,他一直在報館裡工作到晚上七點。然後又從那剩下的錢里拿出三法郎去吃了頓晚飯。接著又喝了兩杯啤酒。因而這一天下來,他共花費了九法郎三十生丁。

  由於他現在已不可能籌到錢,又不可能瞬間就得到一筆橫財,因此第二天,他不得不將當晚該還的那二十法郎又花了六個半法郎。故而等到了約定的時間前往赴約的時候,他身上只剩下四法郎二十生丁了。

  他心裡憋著一肚子火,但是仍舊打算將實情全盤托出,決定對他的情婦說:「那天你放在我口袋裡的那枚金路易,後來被我發現。這錢,我今天尚且還不了你,因為我的處境依舊如故,而且我也沒時間去考慮這錢的問題。但是下次見面,定會如數奉還。」

  他到了不久,德·馬萊爾夫人也來了,言行之間顯得分外的溫柔和熱情,心裡卻惴惴不安的,不知道在發現了那二十法郎後,杜洛瓦會怎樣對待她。她一直不停地親吻他,以免一見面就談起這一微妙問題。

  杜洛瓦則心裡想:「這事兒不如過會兒再說,我得見機行事。」

  但這個機會,他一直未能找到,因此什麼也沒有說。好幾次話都到了嘴邊,但終於還是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德·馬萊爾夫人絕口不再提是否出去走走,一晚上都對他百般體貼溫存。

  午夜時分,他們分了手,約定下星期三再見面,因為德·馬萊爾夫人要在城裡接連參加幾次宴請。

  第二天,杜洛瓦在餐廳里吃完了午飯,從口袋裡掏出剩下的四枚硬幣準備付帳時,不料拿出來的卻是五枚,並且其中一枚還是金的。

  他一開始以為,必然是人家頭天給他找錢時不小心找錯了的,但很快就如夢初醒了。這種接二連三的施捨,實在是對他的極大侮辱,因此氣得不行。

  他真後悔那天晚上沒有把事情挑明,要是他當時反應強烈,就不致再有這種事情了。

  之後的四天時間裡,他四處奔走,想盡了一切辦法,希望能弄到一百法郎,但結果卻依舊是白費勁。因此還是不得不靠克洛蒂爾德給的這第二枚金路易打發了日子。

  在之後的會面中,他帶著滿腔怒火,向德·馬萊爾夫人挑明了說:「你這兩次開玩笑,別以為我不知道。請就此打住,否則我會生氣的。」

  但是德·馬萊爾夫人仍舊是裝糊塗,又在他的褲兜里放了一枚金路易。

  「真他媽的見了鬼了!」當杜洛瓦發現這枚金路易幣時,不禁皺著眉頭罵了一句。不過為了穩妥起見,他還是把它放到了背心口袋裡,因為除了這枚金幣,他實在找不出一個子兒了。

  他暫且只好自我安慰道:「這錢就算是她借給我的,到時候我全部還她就是了。」

  所幸報館財務在他的一再懇求下,終於同意每天給他五法郎。不過這錢也剛夠他當天的吃飯開銷,這杯水車薪的一點兒小錢是不可能拿來還那六十法郎的。

  另外,克洛蒂爾德此時又舊態萌發,每次見面,總要拉著杜洛瓦在晚間帶著她去巴黎那些風情娛樂場所轉上一圈,而且每次出遊歸來,杜洛瓦仍會在某個地方——一次是在鞋靴里,一次是在表盒裡——發現一枚金幣,對於這種事,他現在可就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克洛蒂爾德的一些欲望,既然他目前沒有能力滿足,那麼讓她自己拿出錢來支付所需開銷,使之得償所願,難道不也正是理所應當?

  再說,他每次收到的這一枚枚金幣,也都是記了帳的。有朝一日,定會如數奉還。

  一天晚上,德·馬萊爾夫人對他說:「你知道嗎?我還一次也沒去過『風流牧羊女娛樂場』。你今天願意帶我去看看嗎?」

  杜洛瓦沒有馬上應允,因為他擔心會在那裡撞見妓女拉謝爾。但是轉念一想:「怕什麼,不管怎麼說,我還沒結婚呢。即便讓她撞見了,她還能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因此是不會來跟我說話的。何況我們坐的當然是包廂。」

  他決定帶德·馬萊爾夫人前往,還有一層理由:作為報館的記者,他可以一個子兒不花就入包廂,正可趁此機會裝作是請她一次,多少也還她一點兒情。

  到了娛樂場門口的時候,他讓德·馬萊爾夫人在車裡等他,自己先去窗口取票,以免讓她看見票是免費贈送的。拿到票後,他回到車旁接她,於是兩人從向他們躬身致意的檢票員身旁走了進去。

  過道里到處都是人,既有東張西望閒逛的男士,也有趁機尋客覓活的姑娘。他們好不容易才擠過了這密密麻麻的人群,走進那小小的包廂。他們的位置正處於坐滿了觀眾的正廳前座同人來人往的走廊之間。

  然而德·馬萊爾夫人並沒有一心一意地看戲,她眼光注意到的是身後那些走來走去的妓女,不時轉過身去望著她們,很想伸手摸摸她們的肌膚、她們的胸衣、臉蛋和頭髮,感受一下她們到底有什麼與眾不同。

  她突然向杜洛瓦說道:「有個一頭棕色頭髮的胖女人一直在看我們,剛才像是要走過來跟我們說話。你注意到了沒有?」

  杜洛瓦答道:「沒有。你肯定是看錯了。」

  實際上,德·馬萊爾夫人說的這個女人,他早就注意到了。此人正是拉謝爾,她此刻正帶著憤怒的目光,嘴裡邊嘀嘀咕咕地叫罵著,徘徊在他們身邊不肯離去。

  杜洛瓦不但已經看見了她,而且剛才穿過人群時正好跟她擦肩而過。當時她壓低嗓音向他打了個招呼「你好」,並向他丟過去個眼色,那意思分明是:「我看出來了。」但是杜洛瓦由於害怕被德·馬萊爾夫人看出真相,對她的這份好意並未領情,只是昂著頭,臉上露出傲慢的神色,目不斜視地走了過去。見此情景,已經妒火中燒的拉謝爾隨即在他們身後跟了過來,再次和他擦肩而過,並提高嗓音,向他喊了一聲:「你好,喬治。」

  誰知杜洛瓦仍舊不予理睬。拉謝爾於是橫下心來,定要他認出她來,向她打聲招呼不可。她幾次三番來到包廂後邊,打算伺機而動。

  見德·馬萊爾夫人在看著她,她毅然走上去,用手指尖碰了碰杜洛瓦的肩頭,說道:「你好,最近怎麼樣?」

  杜洛瓦依然頭也不回,毫無表示。

  她便又說道:「怎麼啦?這才過了幾天,你就開始裝聾作啞了?」

  杜洛瓦滿臉鄙夷之色,仍是一句話沒有,似乎跟這種女人哪怕只要說上一句話也會有損自己的身份。

  拉謝爾忽然發出一陣狂笑,說道:「你難道真的成了啞巴了?還是這位夫人將你的舌頭給咬掉了?」

  杜洛瓦勃然大怒,聲色俱厲地說道:「誰叫你上這兒來多嘴多舌的?滾開,不然別怪我不客氣。」

  拉謝爾怒目相向,氣得胸脯一起一伏,隨即破口大罵起來:「喲,原來你是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小人。滾你媽的,你這白披了一張人皮的東西!你既然有臉跟一個女人睡過覺,見到面怎麼說也該打個招呼。總不能因為現在跟別的一個女人在一起,今天見到我便像是壓根兒不認識似的。剛才和你相遇,只要你有一點兒稍稍的表示,我是不會跟你過不去的。可你倒好,倒在我面前裝起大爺來了。咱們走著瞧,看老娘會怎麼跟你沒完!真是豈有此理,見到面連個招呼也不願打……」

  要不是德·馬萊爾夫人此時忽然打開包廂的門,一下沖了出去,穿過人群,沒命地向大門外跑去,她還會沒完沒了地罵下去。

  杜洛瓦也衝出包廂,跟在德·馬萊爾夫人後面追了過去。

  拉謝爾見他們既已逃走,便帶著幾分得意,煞有介事地喊道:「快抓住她,抓住她,她把我的情人拐走了!」

  圍觀者發出一陣鬨笑。出於逗樂子玩,有兩個男子甚至一把抓住德·馬萊爾夫人,一面想把她帶走,一面吻她的臉蛋。匆忙趕上的杜洛瓦,使出全身力氣一把將她搶了過來。拉著她向外奔去。

  跑到娛樂場門外,德·馬萊爾夫人見那裡正停著一輛空的出租馬車,便縱身鑽了進去。杜洛瓦也跟著上了車。車夫這時問道:「到哪兒去,先生?」

  杜洛瓦沒好氣地答道:「隨便你怎麼走。」

  馬車搖搖晃晃,慢慢騰騰地向前走著。受到精神上劇烈刺激的克洛蒂爾德,用手捂著臉,胸中憋著的一股氣尚未透過來。杜洛瓦焦急地坐在一邊,不知說什麼好。後來,聽她終於哭出了聲,他才結結巴巴地說道:「聽我說,克洛,我親愛的克洛,讓我來跟你解釋一下。我在這件事情上並沒有什麼過錯……這個女人……是我很久以前認識的……」

  克洛蒂爾德此時的心境,正與一個沉溺於愛河,忽而發現被對方欺騙的女人相仿。她猛地放下捂著臉的雙手,氣喘吁吁,聲嘶力竭地咆哮道:「啊,你這個無賴……無賴……十足的無賴……我簡直無法相信……真是讓我臉面無存……啊,上帝……這是多麼大的羞辱!……」

  經過一通發泄,她逐漸神志清醒,不但要說的話多了起來,火氣也越來越大了:「你去找她,用的是我的錢,是不是?我的錢讓你拿去……卻給了這個蕩婦……啊,你這個混帳東西!……」

  她停了片刻,似乎想找出更加解恨的話來,但未找到,隨後突然挺起身啐了一口,罵道:「呸!……你這豬狗不如的下流坯……拿我的錢去和她睡覺……你這沒有人性的混蛋……」。

  更惡毒的話語,她是再也想不出來了,只得又重複了兩遍:「豬狗不如的下流坯……下流!……」

  然後,她突然探身車外,抓住車夫的衣袖喊道:「停車!」

  隨後,她打開車門,跳了下去。

  杜洛瓦也想跟著跳下,但她大喊一聲:「不許下來!」

  喊聲是那樣響亮,過路行人立即圍了上來。杜洛瓦怕把事情鬧大,終於沒有敢動。

  德·馬萊爾夫人從衣兜里拿出錢包,就著路燈在裡面翻了翻,然後遞給車夫兩個半法郎,由於憤怒,聲音是顫抖的:「給……這是你的車錢……還是我來付了吧……請把這個混蛋送到巴蒂尼奧爾區的布爾索街。」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陣鬨笑。一個男子跟著喊了一句:「小妞兒,好樣的!」

  另一個站在車邊的年輕好事者,將頭伸進敞開的車窗,尖著嗓子向杜洛瓦喊道:「晚安,小乖乖!」

  馬車開始啟動,車後傳來一陣大笑。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