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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春風得意(1)

  喬治·杜洛瓦第二天醒來,心頭像是壓了塊石頭。思兔閱讀www.sto55.com

  他慢吞吞地穿好衣服,坐在了窗前,不覺陷入沉思。

  他感到渾身疼痛,仿佛昨天挨了一頓棍棒。

  思來想去,他覺得,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設法先弄點錢來還德·馬萊爾夫人,於是前往弗雷斯蒂埃家。

  弗雷斯蒂埃正坐在書房的壁爐前烤火,見他進來,劈頭向他問道:「今天怎麼起這麼早?」

  「有點急事兒。我欠了點債,這關係到我的名聲。」

  「是嗎?在賭場欠下的?」

  杜洛瓦猶豫了一下,最後答道:「是的。」

  「數目大嗎?」

  「五百法郎!」

  事實上,他只欠德·馬萊爾夫人二百八十法郎。

  弗雷斯蒂埃怎肯相信?隨即問道:「是欠了誰的呀?」

  杜洛瓦一時無語,半晌方才回道:

  「……一位名叫……德·卡勒維爾的先生。」

  「是嗎?他在哪兒住?」

  「他……住在……住在……」

  弗雷斯蒂埃哈哈大笑:

  「是在一條叫做『胡編亂造』的街上住吧,是不是?親愛的,別耍我,我認識這位先生。既然你大老遠地跑一趟也不能白辛苦,二十法郎倒還可以借給你,多了沒有,你看行嗎?」

  杜洛瓦只得收下他遞過來的一枚金幣。

  之後,他挨家挨戶,到所有熟人家求了一遍,到下午五點,總算借到八十法郎。

  然而仍缺二百法郎。他把心一橫,決定暫且留下這借來的錢,一邊喃喃自語道:「罷了,我用不著為還這臭婊子的錢而這樣著急上火,反正以後有錢了會還她的。」

  之後半個月,他省吃儉用,過著清心寡欲、朝九晚五的規律生活,堅定的決心始終毫不動搖。然而好景不長,很快便舊態萌發,又對女人害起相思病來了。他覺得自己好像離了女人有好多年,如今一見到女人就像在海上漂泊已久而重返陸地的水手一樣,心潮澎湃,魂不守舍,不能自已。

  於是,一天晚上,他又來到了「風流牧羊女娛樂場」,希望能在此見到拉謝爾。果不其然,他一進去,便瞥見了她。原因很簡單,拉謝爾幾乎不怎麼離開此地。

  他伸出手,微笑著向她走了過去。拉謝爾從上到下細細打量了他一眼:「你還來找我幹什麼?」

  杜洛瓦立即滿臉堆笑:「好啦,別再耍小孩子脾氣啦。」

  拉謝爾轉身就走,給他甩了一句話:「像你這樣厲害的角色,咱鬥不過,躲得過。」

  這句話說得毫不留情。杜洛瓦聽了,臉上頓時一陣紅一陣白,最後只得怏怏不樂而歸。

  這期間,病秧子弗雷斯蒂埃成天不停地咳嗽,如今身體狀況是每況愈下了。儘管這樣,他對杜洛瓦卻仍然很苛刻,在報館裡天天指使他做這個干那個,使他不得空閒。一天,他因心情煩躁,又狠狠地咳了一陣,見杜洛瓦沒有弄來他索要的消息,頓時火冒三丈:

  「他媽的,沒有想到你竟然笨到如此境地!」

  杜洛瓦真想走過去扇他一耳光,但他還是壓住胸中的怒火走開了,然而心裡卻發狠道:「別狂,總有一天我會爬到你頭上去的。」

  說著,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老兄,等著瞧吧,我可要讓你戴頂綠帽子了。」

  他為自己能想出這個主意不禁有點自鳴得意,於是搓著手,向外走去。

  說干就干。第二天,他便行動了起來:特意去拜訪了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先探聽一下情況。

  進入房間時,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在一張長沙發上半躺著看書。

  她身子動都沒動,只是側過頭,將手伸給他:「你好,漂亮朋友。」

  聽到這個稱呼,杜洛瓦感覺像是被打了一記耳光:

  「你為什麼這樣叫我?」

  弗雷斯蒂埃夫人笑道:

  「前段時間見到德·馬萊爾夫人,才知道原來她家裡都這樣叫你。」

  一聽到她談起德·馬萊爾夫人,杜洛瓦不覺心裡一陣發慌。但是見她始終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樣子,他也就很快鎮定自若了。再說,他又有什麼可驚慌害怕的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這時又開口道:「你可是慣壞了她了。至於我,一年到頭也難得有個人,會想到來看看我。」

  杜洛瓦挨著她身邊坐了下來,帶著一種新鮮敬慕,將她仔細端詳了一番,如同一位收藏家在鑑賞一件古玩。她有著一頭柔軟而又溫馨的金髮,肌膚潔白而又細膩,真的是難得一遇的一個尤物。

  杜洛瓦心裡想:「跟那一位比起來,真的是有天壤之別啊。」

  對於拿下她,杜洛瓦相信自己成功在握,宛如摘樹上的果子一樣,手到擒來。

  於是他毫不猶豫地說道:「我沒來看你,是覺得這樣會好些。」

  弗雷斯蒂埃夫人疑惑地看著他:「這是怎麼說?為什麼?」

  「為什麼?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沒有,我什麼也沒看出來。」

  「知道嗎?我已經愛上了你……不過還不太深……我不想讓自己完全墜入……」

  弗雷斯蒂埃夫人反應淡然,既沒有深深地驚詫,也沒有不悅之感,更沒有芳心遂願的得意媚態。她慢條斯理地說道:「啊,你要來看我,儘管來就是了。不過任何人對我的愛,都不會長久。」

  杜洛瓦怔怔地看著她,使他感到驚訝的與其說是這番話,不如說是那沉著的神態,他隨即問道:「何以見得?」

  「因為這完全是徒勞,其中道理,你很快就會明白。如果你早一些說出自己的擔心,我不但會打消你的顧慮,而且會讓你放心大膽地常來。」

  杜洛瓦不禁有些傷感,嘆道:「如此說來,感情難道可以任意控制?」

  弗雷斯蒂埃夫人轉過身,向他說道:「親愛的朋友,對我來說,一個鍾情的男子將無異於行屍走肉。他會變得愚不可及,豈止愚蠢,甚至是極其危險。因此那些對我因萌發戀情而愛著我或有此意願的人,我一律和他們斷絕密切往來。因為首先,我討厭他們;其次,我覺得他們很像是隨時會發作的瘋狗而對他們心存疑慮。因此在感情上我同他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直到他們徹底『病癒』。這一點請你務必銘記於心。我很明白,愛情在你們男人看來不過是一種慾念的表現,而我卻不這樣看,我認為愛情是一種……心靈的結合,男人們是不信這一套的。對於愛情,你們男人的理解僅限於表面,而我看到的卻是實質。請……把眼睛轉過來看著我。」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面色平靜而冷漠。接著,她一字一頓地說道:「請聽明白,我永遠不會做你的情婦。如果你死抱住自己的念頭不放,最終不僅是一場空,甚至會對你造成不好的後果。好了……既然已經把話說開了……我們仍可成為兩個好友,兩個名副其實,沒有任何雜念的好友,你覺得怎樣?」

  杜洛瓦意識到,話既已說到這個份兒上,那就是已經不可挽回的了,任何努力都將徒勞無功。他因而立即果斷地拿定了主意,就按她說的做。為自己能結交這樣一位異性知己而感到由衷的喜悅,他將雙手向她伸了過去:

  「夫人,從今後,我將一切按你的意願行事。」

  弗雷斯蒂埃夫人從話音中感到,這是他肺腑之言,於是將兩手也向他伸了過去。

  杜洛瓦在她的兩隻手上分別吻了吻,然後抬起頭,只是說了這麼一句:「唉!要是我能早一些結識像你這樣的女人,我該會多麼高興地娶她為妻!」

  這是所有女人都愛聽的直探心底的恭維話,弗雷斯蒂埃夫人也是滿心歡喜。這一回,她倒是感動了,因此迅速地向杜洛瓦看了一眼,這目光既充滿感激,又令人魂不守舍。

  隨後,見杜洛瓦並沒有接著剛才的話題說下去,就將一隻手指放在他的胳臂上,十分溫和地說道:「我可要馬上就盡我這朋友的職責了。親愛的,你也未免太粗心了……」

  說到這裡,她猶豫了一下,接著問道:「我可以坦率相告嗎?」

  「當然可以。」

  「什麼也不必顧忌?」

  「沒錯。」

  「那好,瓦爾特夫人一直很看重你,你應當去看看她,想辦法討得她的歡心,她是個正派女人,聽清楚了嗎?非常正派。但你仍然可以因此向她說幾句恭維話。啊!你可不要心存妄想……想從她那裡撈點什麼。若是你能給她留下良好印象,將來的好處是少不了的。我明白,你在報館裡地位低下,至今不見起色。不過你不用擔心這點,報館對所有編輯都一視同仁。因此請相信我的話,找個時間去看看瓦爾特夫人。」

  杜洛瓦微笑道:「謝謝你的關照……你已成為我的保護神。」

  接著,他們又聊了些別的事情。

  為了表明他很願和她一起待著,他坐了許久。臨走之前,他又問了一句:「咱們已經成為了朋友,這可是說定了?」

  「當然。」

  見自己剛才的恭維話已然產生了效果,他又強調了一下,說道:「哪天萬一你成了寡婦,我會前來頂替。」

  說完他便走了出來,以免又跟她心生齟齬。

  現在的問題在於,他要去拜訪瓦爾特夫人,卻要費一番周折,因為她的家還不是他所能輕易去的,再者他也不想唐突前往,免得鬧出什麼笑話。老闆倒是對他挺不錯,頗為器重他的才幹,遇上什麼棘手的事情,總是交給他去辦理打點。既然如此,何不利用這層關係,進入他家呢?

  在一天早上,他起了個大早,等市場開門後,花十個法郎從那裡買了二十來只上等的梨。他把梨裝進筐子裡,用繩子捆好,看上去讓人感覺是從遠方帶過來的,然後親自送到瓦爾特夫人寓所的門房處,並留下一張名片,在上面匆匆寫了幾個字:

  這筐梨是使人今晨由諾曼第捎來的,懇請瓦爾特夫人笑納。

  喬治·杜洛瓦

  第二天,他在報館在他名下的信箱裡,發現了一封瓦爾特夫人的回信,信中對他所送禮物深表謝意,並說星期六她在家,屆時請他過去坐坐。

  這樣到了星期六,杜洛瓦便就應邀前往了。

  瓦爾特先生在馬勒澤布大街有兩幢式樣相同、連為一體的樓房,其中一部分對外租了出去——講求實際者皆以節儉為樂,其餘部分由自己居住。兩座樓只有一個門房,設在兩個門洞之間。若是有客來訪,只需按鈴便可通知房主或房客。門房穿著類似教堂侍衛的華麗制服,粗壯的小腿上套著一雙白色的長襪,外衣上的金色紐扣和大紅襯裡也十分耀眼,使兩座大門一眼看去就顯示出一種富家豪宅的氣派。

  會客室設在二樓,進入會客室之前的是一間掛有壁毯和門帘的候見廳。兩個聽差正坐在椅子上打盹。其中一位接過杜洛瓦的大氅,另一位接過他的手杖,旋即推開一扇門,先行幾步,隨後便閃在一邊,讓客人進去,同時對著空無一人的客廳大聲通報了一下來客的姓名。

  初次到這種場合的杜洛瓦,顯得有些惴惴不安。他往四周打量了一番,忽然從一面鏡子中看見似乎遠處坐著一些人。由於鏡子造成的錯覺,起初他走錯了方向,之後便穿過兩個空無一人的房間,走進一間類似貴婦專用的那種高雅客廳里。掛在客廳四周的藍色絲絨,一朵朵金黃色的小花點綴其上。一張圓桌旁圍坐著四位女士正在低聲談論著什麼,每個人的面前都放了一杯茶。

  經過一個時期以來巴黎生活的錘鍊,特別是身為外勤記者而得以經常接觸地位顯赫的人士,杜洛瓦對於出入社交場合,可以說已相當遊刃有餘了。話雖如此,鑑於剛才在進門時遇上的那種陣勢,後來又穿過了幾個沒人的房間,他心中仍不免有些慌亂。

  他一邊在那四位女士中用目光搜尋哪一位是主人,一邊有些小心翼翼地說道:

  「夫人,恕我冒昧……」

  瓦爾特夫人伸過一隻手來,口中說道:「先生,您能來看我,真是太好了。」

  杜洛瓦俯身在她的手上親了親,然後身子往下一沉,往她指給他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去,由於沒有仔細看清楚椅子的高矮而差一點兒摔倒。

  房間裡忽然一陣靜默。一位女士又接著剛才的話題開始談了起來,說天氣雖已開始冷起來,但也還不夠冷,既無法阻止傷寒病的流行,又不能去溜冰。於是幾位女士圍繞巴黎最近出現的霜凍而發表了各自的看法。話題之後便就轉到了各人喜歡的季節上,所述理由如同漂浮在房間內的塵埃一樣,十分淡然無味。

  門邊傳來一陣聲響,杜洛瓦扭頭看了過去,發現一位胖胖的女人從兩扇玻璃門之間走來。她一進入房內,女客中便有一位站起身,同眾人握握手走了。杜洛瓦目送她走過一間間房間,一串黑如墨玉的珠子在穿著黑衫的後背上閃閃發亮。

  因客人的一來一去而出現的躁動很快就無聲無息了,大家不約而同地一下談起了摩洛哥問題和東方的戰爭,另外還談到了英國在非洲南部所遇到的麻煩。

  女士們談論這些事物並沒什麼獨特的看法,更像是在背台詞,這種合乎時尚的「文明戲」在社交界早已司空見慣。

  門邊這時又有一位金髮捲曲的嬌小麗人走了進來,她一到,在座的一位身子乾瘦的高個子女客便起身告辭了。

  此時話題轉到了林奈先生是否有可能進入法蘭西學院法蘭西學院,法國最高學術機構,成立於1635年。學院有院士四十名,通過推薦和選舉產生。新來的客人認為,他無疑是爭不過卡巴農·勒巴的。因為卡巴農·勒巴用法語改編的詩劇《堂吉訶德》是那樣出色。

  「你們知道嗎?這個冬天這齣詩劇就要在奧德翁劇院上演。」

  「真的嗎?這是一種很有文學價值的嘗試,到時候,我一定要去看看。」

  瓦爾特夫人說話時,神態是那樣靜雅,不慌不忙,使人頗感親近。由於對所談的問題早已胸有成竹,她對自己要說的話沒有顯示出任何的猶豫不定。

  她發現天已黑下來了,於是按了一下鈴,吩咐僕人點燈,同時十分注意地傾聽著客人們天南海北的談話,並想起忘記去一趟刻字店,訂做幾張下次晚宴的請帖。

  她的身體已稍稍發福,但是面龐依然秀美。這也難怪,她此時的年齡已處於日益人老珠黃的時刻,現在靠的全是精心的保養和良好的生活習慣來調理的,經常使用潤膚膏來保持皮膚的光潔。對於任何問題,她似乎都顯得相當穩重,既不急不躁,又頗有章法。顯然她屬於這樣一類女人:她們的思維酷似排列有序的法國花園,絕無凌亂之感。此花園雖然並沒什麼奇花異草,然而也並不缺少引人入勝的魅力。她注重現實,為人審慎,觀察細微,一步一個腳印,而且心地善良,忠厚待人,對於任何人,任何事,都是那樣虛懷若谷,雍容大度。

  她注意到,杜洛瓦進來後還未發一言,別人也沒有誰同他交談,因而顯得有些形單影隻。在座的女士不知哪兒來的濃厚興致,仍在沒完沒了地議論著誰會入選法蘭西學院的問題,於是她向杜洛瓦問道:「杜洛瓦先生,您所知道的情況,必然勝過在座諸位。可否問問,您傾向於誰?」

  杜洛瓦不假思索地答道:「夫人,對於這個問題,我所思索的,並非是歷來總引起人們爭議的候選人資格,而是他們的年齡和健康狀況;並非是他們有哪些發明或是著作,而是他們患有何種疾病。他們是否用韻文翻譯了洛卜·德·維加洛卜·德·維加(1562—1635),西班牙劇作家。的劇作,這不是我所關注的,我所關心的是他們的身體器髒現狀怎樣。因為我認為,如果能發現他們之中有誰得了心臟肥大症、尿蛋白症,尤其是初期脊髓癆,將要比看到某人就柏柏爾人柏柏爾人,北非信仰伊斯蘭教的居民。詩歌中對『祖國』一詞的理解所寫的又臭又長的論文,強過上百倍。」

  此言一出,舉座震驚。房間裡一片靜寂。

  瓦爾特夫人微笑著問道:「何出此言?」

  杜洛瓦答道:「對於任何事情,我所關注的,是它會在哪一方面激起女士們的興趣。夫人,就法蘭西學院而言,你們對它真正感興趣,是在得知一位院士命歸黃泉之時。院士死得越多,你們也就越是高興。因此,為了能使他們死得更快,應該選進去那些老態龍鍾、百病纏身的人。」

  看到大家依然有些驚愕難解,他又說道:「我也和你們一樣,喜歡瀏覽巴黎各報本地新聞欄中有關院士去世的噩耗。一有這種事兒發生,我馬上想到的是,這個空缺將會由誰來補上。然後便將可能的入選者列個名單。每當這些名留青史的人士有一個不幸亡故,這種很有意思的小遊戲,在巴黎的各個沙龍都是常見的。這也就是人們常說的『死神與這四十個老翁的遊戲』。」

  聽了他這通高論,雖然原先的驚愕尚未完全散去,幾位女士的臉上已開始浮出笑容,因為他的看法確實頗為獨到。

  杜洛瓦最後站起身說道:「女士們,候選者能否當選,就看你們了。既然你們挑選的標準,是希望他們快快死去,當選者應當是越老越好。至於其他,你們就用不著去操心了。」

  說完之後,他十分瀟灑地向眾人欠了欠身,然後轉過身,便揚長而去了。

  他一走,一位女士急急問道:「這年輕人是誰?他可真不簡單。」

  瓦爾特夫人說道:「他是我們報館的一個編輯,現在只在報館裡做些不起眼的小事。不過我相信,很快他就會青雲直上的。」

  走在馬勒澤布街上,杜洛瓦心裡喜不自勝的,腳步也特別輕快。一想起剛才告別出來的一幕,他不禁春風得意,自言自語道:「看來這第一炮是打響了。」

  這天晚上,他又去找了拉謝爾,兩人終於重歸於好。

  之後一星期,他是雙喜臨門:先是被任命為報館社會新聞欄主編;之後是收到瓦爾特夫人的請柬,邀他去她家做客。他一眼就看出,兩件事顯然是有著密不可分的聯繫的。

  毫無疑問,《法蘭西生活報》本就是為獲得滾滾財源而創辦的,因為報館老闆就是一位見錢眼開的人物。對他而言,辦報和當眾議院議員不過是一種謀財的手段。別看他滿口仁義道德,成天笑眯眯的,一副正人君子的樣子,但在用人問題上,無論是哪方面的工作,所用的人都必須是經過長期的觀察和考驗而看準了的,必須是膽大心細、深有謀略而又能隨機應變者。在他看來,被任命為社會新聞欄主編的杜洛瓦,顯然是難得一見的人才。

  此前,社會新聞欄主編一職一向由編輯部主任布瓦勒納先生兼任。這是一個老報人,他循規蹈矩、辦事刻板和謹小慎微,同一般職員沒什麼兩樣。三十多年都來,他相繼當過十一家報館的編輯部主任,但辦事方式或思想方法卻是一成不變。他從一家報館轉到另一家報館,就像是吃飯,今天在這家餐館吃了,明天又轉到另一家,但是吃在嘴裡的飯菜味道有什麼不一樣,他卻幾乎不去考慮或是覺察不出來。不管是政治主張還是宗教方面的觀點,他都一概不聞不問。無論是在哪家報館,他都是表現得忠心耿耿,對分內的工作更是無比熟稔,經驗老到,可是辦起事來卻如同是個閉目塞聽的聾啞人,一個不會說話的木頭人。不過他的職業道德卻令人欽佩,從不做那些從其職業這一特殊角度來看顯得不夠誠實,不夠厚道的事情。

  瓦爾特先生自然對他頗為賞識,但仍時時希望能另外找個人來負責社會新聞。因為用他的話說,社會新聞是報館的生命。通過它,可以發布消息,散播謠言,對公眾心理和金融行情施加影響。因此該欄目在報導上流社會所舉行的相關晚宴時,必須善於不動聲色,通過暗示而不必明言,把重要消息捅出去;必須能夠含而不露,稍稍一點就能讓人猜出你的弦外之音,或是輕描淡寫地否認兩句而讓謠言更加熾烈,或是含糊其辭地加以肯定,使已宣布的事情沒有任何可信度。與此同時,這一欄還要辦得人人愛看,不管何種人每天都能從中得到與己有關的消息。這樣就必須通盤考慮,考慮到各個階層,各個行業,考慮到方方面面及所有的人;總而言之,無論是巴黎還是外省,軍人還是藝術家,教會人士還是大學師生,各級官員還是身份特殊的高等妓女,都應囊括在內。

  不言自明,負責掌管社會新聞欄和該欄的外勤記者應當是這樣一個人:此人應時刻保持清醒的頭腦,處處小心謹慎,對任何事都不輕易相信,同時又具有遠見卓識,為人機警、狡黠、靈活,智謀深遠,觀察敏銳,一眼便能辨別所獲消息的真偽,判斷出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以及哪些事會對公眾產生影響,並知道應如何報導方可產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雖然布瓦勒納先生從事報業多年,然而尚不夠老練,智少謀短,尤其是天生愚拙,不善透過老闆的隻言片語而揣摩其內心想法。

  杜洛瓦擔任此職,定會是恰如其分的,從而使這份用諾貝爾·德·瓦倫的話說,「以國家金融為依託而在政治暗礁間穿行」的報紙,在此方面的工作大大加強。

  《法蘭西生活報》的「真正編輯」即幕後人物,是同報館老闆搞的那些投機事業直接相關的五六個眾議院議員,因此在眾議院被稱為「瓦爾特幫」。他們由於同瓦爾特合夥或藉助於他而大發橫財,因而頗受人們的羨慕。

  政治編輯弗雷斯蒂埃不過是這些實業家的傀儡。他不過是他們的意圖的執行者。要是有重要文章要發表,他們便向他授意,由他執筆,而他總是把文章帶回家去寫,說是家裡比較安靜。

  為了使報紙帶有文學色彩和巴黎特色,報館聘請了兩位各有特長的著名作家,一位是雅克·里瓦爾,負責時事專欄,另一位是詩人諾貝爾·德·瓦倫,負責文藝專欄,用新派的話說,也就是連載小說的負責人。

  另外,還以低廉的工錢,在以筆桿為生、生活拮据的大批文人中,雇了幾位藝術、繪畫、音樂和戲劇方面的評論家,以及一位負責刑事案件的編輯和一位負責賽馬報導的編輯。最後,還有兩位來自上流社會的女士,分別以「紅裳女」和「素手夫人」的筆名,經常寄來一些稿件,介紹社交界的各類趣聞,探討諸如時裝、禮節、高雅生活和處世之道等方面的問題,或是披露一些有關名媛閨秀的秘聞。

  所以,《法蘭西生活報》這份「以國家金融為依託而在政治暗礁間穿行」的報紙,便是通過上述來自各方面的人來支撐運作的。

  正當杜洛瓦為自己被任命為社會新聞欄主編而感到喜出望外之時,他收到了那份印製精美的請柬。請柬上寫道:「瓦爾特先生和夫人訂於一月二十日星期四晚在寒舍略備薄酒,招待各方好友,恭請杜洛瓦先生屆時光臨。」

  老闆在恩寵之外又加寵信,杜洛瓦喜不自勝,不禁像是收到一封情書一樣,對著請帖不停地親吻著。接著,他去找了一下報館財務,和他談了談經費大事。

  通常來說,社會新聞欄所配外勤記者的薪俸及這些記者所寫稿件的酬金,都由該欄目的主管用其所掌管的專項資金支付。無論稿件好壞,酬金一律照付,如同果農送給鮮果店的水果一樣。

  歸杜洛瓦掌管的這筆錢,在初始階段為每月一千二百法郎。杜洛瓦覺得,這錢既然到了他手中,自己當然可以扣下一部分。

  經他再三要求,報館財務終於同意先行預支四百法郎。拿到錢後,萌生在他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便是立刻將欠德·馬萊爾夫人的二百八十法郎還掉,但轉念一想,這樣一來,他手中就只剩下一百二十法郎了,顯然靠這點錢是難以將此欄目辦好的。因此只好打消此念,等過些時候再說了。

  之後,一連兩天他都忙於操持公務。他所接管的,是一間供全組人員使用的大房間,房內放著一張長桌和一些存放信件的木格。他占了房間的一頭,而年齡雖大卻仍整天伏案、胸前垂著烏黑長髮的布瓦勒納則占了另一頭。

  放在房間中央的長桌,給了那些常年奔波在外的外勤記者。他們通常都是將它當做凳子使用,或是沿桌邊坐下,任由兩腿下垂;或是盤起兩腿,坐在桌子中央。最多的時候,常常有五六個人同時端坐在桌上,好像一尊尊中國瓷娃娃擺在那裡。與此同時,他們還帶著濃厚的興致,手中玩著接木球遊戲。

  杜洛瓦現在也迷上了這玩意兒,並且經過聖波坦的引導和指點,已經是玩得相當有水平。

  弗雷斯蒂埃的身體,現在是越來越糟了。他最後買的那只用安地列斯群島優質木料製作的小木球,雖然無比心愛,但玩起來已經是力不從心,只好送給了杜洛瓦。杜洛瓦則是一身的勁兒,一有空閒,就不知疲倦地拋起那繫於繩子末端的小木球,同時低聲數著數:「一——二——三——四——五——六……」

  有志者事竟成,就在他要去瓦爾特夫人家赴宴的那天,他終於能一口氣玩到二十。這在他身上可是頭一次,心中不覺一陣驚喜:「看來今天是我的好日子,真是事事如意。」他這樣想倒也不是毫無道理的,因為說實在的,在《法蘭西生活報》這間辦公室里,只要一個人木球玩得好,就必會平步青雲。

  為了有足夠的時間好好裝扮一番,他早早就離開了報館。走在「倫敦街」上,他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有個身材不高的女人,正邁著小步,急匆匆地向前走著,看上去樣子很像德·馬萊爾夫人。他頓時感到臉紅耳赤,一顆心怦怦直跳,於是穿過馬路,想從側面再看一看。不想對方這時停下腳步,也要到馬路這邊來。這時他才發現,原來是自己看錯了,不禁長長地舒了口氣。

  他常常問自己,如果哪一天同她面對面地走到一起,自己該怎麼辦?是跟她打招呼,還是假裝沒看見?

  「我不會碰見她的。」他心裡想。

  天氣很冷。路旁的水溝已結了厚厚的一層冰。在昏黃的路燈下,人行道灰濛濛的,失去了往日的勃勃生機。

  回到住所,杜洛瓦向四周掃了一眼,心中想道:「我該換個住所了。對我來說,現在是再也不能住在這種地方了。」

  他心潮起伏,興奮難以自已,簡直想到房頂上去跑上兩圈,宣洩一下心中的喜悅。他從床邊踱到窗口,嘴裡大聲自言自語道:「終於等到這一天了,運氣真的來了!我要寫封信告訴爸爸。」

  他常年不斷地給家裡寫信。父親在諾曼第一條山間公路旁開了一家小酒館,從隆起的山坡向下望去,里昂城和廣闊的塞納河河谷盡收眼底。每次接讀兒子的來信,酒館裡總沉浸在一片忘情的歡樂中。

  杜洛瓦也常收到父親的來信。藍色信封上的粗大字體,是父親以他那顫抖的手親筆寫下的。每次來信,開頭總是這樣幾句:

  親愛的孩子,給你寫這封信沒什麼其他的事,只是想告訴你家中平安,我和你母親都好。這裡一切如故,沒有什麼大的變化。不過,有件事仍想對你說一說……

  而杜洛瓦對村裡的事情,鄰里的變遷,地里的收成等,也一直很是牽掛。

  現在,他一面對著那個小鏡子繫著白色的領帶,一面在心裡說道:「明天我就給父親寫信,告訴他這一切。老人家做夢也想不到,我今晚竟然會到那樣的地方去赴宴,他知道後不知道會驚奇成什麼樣兒呢!說來也是慚愧,這樣的飯菜,他一輩子都沒嘗過!」

  想至此,酒店廳堂後面那黑咕隆咚的廚房又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牆上掛著一排黃燦燦的銅鍋。一隻貓伏在壁爐前,頭向著爐火,看上去酷似傳說中獅頭羊身、口中噴著火的怪獸。木質桌子因常年潑灑湯湯水水而在表面積起了一層厚厚的油垢。桌子正中,是一盆正冒著汽的熱湯。一支點著的蠟燭,就放在兩個菜盆之間。杜洛瓦仿佛看到,一對鄉下裝束、手腳已不太靈便的老人,即他的父親和母親,正坐在桌旁,小口小口地喝著湯。他是那樣熟悉他們蒼老臉龐上的每一道皺紋,以及他們的每一個細微動作,甚至他們每天面對面坐在桌前吃晚飯時互相間會說些什麼,他都能猜到。

  於是他想:「看來我得找個時間回去看看他們了。」就在這時,他的修飾已經完畢,於是吹滅蠟燭,走下樓去。

  他沿著環城大街往前走著,走過來幾個妓女和他搭訕,拉起了他的胳膊。他抽出胳膊,滿臉鄙夷地叫她們滾開,好像她們看輕了他,污辱了他……她們這是把他當做什麼人了?這些臭婊子們怎麼竟連自己面前現在站的是什麼人也分辨不出來?一套黑色的禮服穿在身上,而今又正要到一家富有、知名、地位顯赫的人家去赴宴,他感覺自己已經在轉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一個地地道道上流社會的紳士。

  他邁著沉穩的步履,走進了瓦爾特先生家的前廳,幾個高高的銅燭台照得整個大廳燈火輝煌。然後,他將手杖和大氅交給兩個迎上前來的僕人,神態是那樣自然。

  所有廳堂都亮如白晝。瓦爾特夫人正站在第二間也即最大的一間客廳前迎接來客。她親切和藹,對杜洛瓦的到來深表歡迎。杜洛瓦接著和兩個先他而到的人握了握手。這便是身為議員的《法蘭西生活報》幕後編輯菲爾曼先生和拉羅舍·馬蒂厄先生。他是一位在眾議院十分有影響的人物,所以在報館內享有特殊的聲望。誰都覺得,他坐上部長的席位,那是遲早的事兒。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婦也雙雙來到。弗雷斯蒂埃夫人今天穿了身粉紅色衣服,顯得格外端莊秀麗。杜洛瓦見她一來就跟兩位議員隨便交談,不禁暗自吃驚。她站在壁爐旁,嘀嘀咕咕和拉羅舍·馬蒂厄先生足足談了有五分多鐘。她丈夫查理則是一副疲憊虛弱的樣子,這個月他又瘦了不少,而且一直咳個不停,口中卻不止一次地說道:「看來我必須下定決心,這個冬天剩下的日子,非去南方度過不可。」

  這時,諾貝爾·德·瓦倫和雅克·里瓦爾兩人,也一起來了。然後,客廳盡頭的一扇門突然打開,瓦爾特先生帶著兩個身材高挑、二八芳齡的少女走了進來,其中一個長得花容月貌,另一個卻醜陋不堪。

  雖然杜洛瓦知道老闆是有女兒的,但在這時仍還是有些吃驚。他從來沒有想到過老闆的這兩個女兒,不過是因為自己身份低下,沒有機會見到她們。這正如遙遠的國度,由於不可能去那邊看看,所以也很少想到一樣。再說他願以為她們現在都還年幼,不想今天一見,才知都已經長大成人了。毫無思想準備的他,未免有一點兒不知所措。

  經過一番介紹,她們倆分別伸過手來,跟他握了握,接著便在一張顯然為她們準備的小桌旁坐了下來,開始擺弄放在柳條筐里的一大堆絲線軸。

  還有幾位客人尚未到來,大家都在默默地等待著,大廳里出現了這種類型的晚宴在開始之前所常有的拘束。客人們都來自不同的工作崗位,經過一天的忙碌,精神上尚未擺脫白天所處的不同氛圍。

  正坐得百無聊賴的杜洛瓦,不禁抬起頭來向牆上望了過去。見此情景,站在遠處的瓦爾特先生顯然想顯示一下他的富有,立刻不顧他們中間尚且隔著的一段距離,對他說道:「您是在看我的這些油畫嗎?」他把「我的」兩字說得很重。

  「我來給您講一講。」

  說著,為了讓大家看得更清楚,他端起一盞燈走了過來,一邊說道:「這幾幅是風景畫。」

  一副出自基耶梅之手的巨幅油畫《暴風雨前夕的諾曼第海灘》在牆壁中央。這幅畫下方又掛了兩幅畫,一幅是阿爾皮尼的《森林》,一幅是基耶梅的《阿爾及利亞平原》,天邊畫著的是一頭身高腿長的駱駝,看上去像是一座奇怪的古建築。

  接著轉到了另一面牆。瓦爾特先生像是宣布盛典的典禮官似的,帶著一副莊重無比的神態說道:「這些畫可都是名家的傑作。」

  這裡掛的四幅畫,分別是熱爾維斯的《醫院探視》,巴斯蒂安·勒巴熱的《收割的農婦》,布格羅的《孀婦》和讓·保爾·羅朗的《行刑》。這最後一幅畫,畫的是旺代旺代,法國舊省名。法國大革命時期,是保皇黨勾結教會反對資產階級革命政權,公開舉行反叛的巢穴。的一名教士靠在教堂的牆上,一隊穿著藍軍裝的共和軍正舉槍行刑。

  第8章 春風得意(2)

  客人們繼續向前走去,只見老闆莊重的臉上浮起了一絲笑容,他指著另一面牆說道:「這幾幅畫,主題就沒那麼嚴肅了。」

  眾人首先看到的,是讓·貝羅的一小幅油畫,題為:上身和下身。畫家畫的是,在一輛正在行駛的雙層有軌電車上,一位漂亮的巴黎女人正沿著扶梯往上層走去。她的上身已到達上層,而下身仍停留在下層。坐在上層長凳上的男士,看到這張年輕而秀麗的臉龐正向他們迎面而來,不禁怦然心動,目光中透出一片貪婪;而站在下層的男士則緊緊盯著這年輕女人的大腿,流露出既垂涎欲滴而又無可奈何的複雜心情。

  瓦爾特先生把燈高高舉起,臉上掛著猥瑣的笑容,得意地向眾人炫耀道:「怎麼樣?很有意思吧?」

  到了下一幅畫時,他說這是朗貝爾的《搭救》:

  在一張已經撤去杯盤的桌子中央,蹲著一隻小貓。它正帶著吃驚和慌亂的神情注視著身旁一隻掉進一個水杯內的蒼蠅,已經舉起了一隻前爪,就要突然伸將過去,救出蒼蠅。但它尚未下定決心,仍在猶豫之中。它會救出小東西嗎?

  此後是德塔伊的《授課》。畫的是兵營里的一個士兵,正在教一隻捲毛狗學敲鼓。瓦爾特先生頗有興致地指著畫說:「這幅畫的構思實在奇巧!」

  杜洛瓦贊同地笑了笑,情不自禁地附和道:「不錯,實在好!實在好!實在……」

  這第三個「好」尚未說出,他忽然聽到身後傳來德·馬萊爾夫人的說話聲,因此立刻停了聲。德·馬萊爾夫人顯然是剛剛走了進來。

  老闆舉著燈,仍在不厭其煩地向客人介紹其餘的畫。

  現在大家看到的是莫里斯·勒魯瓦以上所列各畫作者,均為法國19世紀畫家。的一幅水彩畫——《障礙》。畫面上,市井中的兩個莽撞大漢正在一條街上扭打。雙方都是大塊頭,顯得力大無比。一頂轎子打此經過,見路被堵住,只好停下。轎子裡探出一位婦人的清秀面龐,只見她目不轉睛地在一旁觀看,並無著急之意,更無害怕之感,眼神中甚至是帶著幾分讚嘆。

  這時瓦爾特先生又說道:「其他房間內還有一些畫,不過都是些無名之輩的作品,跟這些畫可就是不能同日而語了。因而可以說,這間客廳也就是我的藏畫展廳。現在我正在收購一些年輕畫家的作品,收來後就暫且存放於內室,等到他們出了名,再拿出來展示。」

  說到這裡,他突然壓低嗓音,神秘地說道:「眼下正是收購的好時機。畫家們都窮得要命,差不多都是上頓不接下頓了……」

  然而對於眼前這些畫,杜洛瓦此刻已是視而不見,連老闆的熱情洋溢的話語他也充耳不聞了。因為德·馬萊爾夫人正站在他背後。他該如何是好?如果過去和她打招呼,她會不會根本不予理睬,或者不顧場合地給他兩句讓他難堪?可是他若不過去同她寒暄幾句,別人又會怎麼看?

  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等一等再說。不過這件事已弄得他六神無主,甚至都想假裝身體突然不適,藉口離去了。

  牆上的畫都已經看完,老闆走到一邊,把手上的燈放了下來,同最後到來的女客寒暄了兩句。杜洛瓦則獨自一人,又對著牆上的畫琢磨了起來,好像這些畫他總也看不夠。他心煩意亂,不知如何是好。大廳里人們的說話聲,他聽得一清二楚,甚至能聽出他們在談些什麼。弗雷斯蒂埃夫人這時喊了一聲:「杜洛瓦先生,請你過來一下。」

  他急忙跑上前去,原來是弗雷斯蒂埃夫人介紹一位她的女友同他認識一下。這人打算舉辦宴會,想在《法蘭西生活報》的社會新聞欄登一條啟事。

  杜洛瓦急忙答道:「完全沒問題,夫人,完全沒問題……」

  他不敢馬上就離開,因為德·馬萊爾夫人此刻就站在他身邊。

  突然間,他感覺自己簡直高興得快要瘋了,因為他聽到德·馬萊爾夫人向他大聲喊道:「您好,漂亮朋友,您不認識我了嗎?」

  他倏然轉過身,德·馬萊爾夫人正笑容滿面地站在他面前,目光欣喜,脈脈含情,並將手向他伸了過來。

  他握起她的手,心裡依然惴惴不安,疑慮這是不是虛情假意,為了戲弄他而改換了腔調。不想她又和顏悅色地說道:「最近在忙些什麼呢?怎麼總也見不到您?」

  他吞吞吐吐,慌亂的心情總也無法平靜下來:「最近確實挺忙的,夫人,實在很忙。瓦爾特先生交代給了我一項新的差事,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這我已經知道了,不過再怎麼忙總不致因為這一點而把所有的朋友都給忘了。」德·馬萊爾夫人說這句話的時候,目光一直在他身上,除了善意,杜洛瓦在這目光中沒有發現其他什麼。

  這時一個肥胖的女人走了進來,他們也就中斷了談話,各自走開了。胖女人袒胸露背,臉上和兩臂都是紅紅的,衣著和頭飾相當講究,走起路來步履沉重,一看就知道她的雙腿肯定是又粗又壯,簡直難以挪動。

  見眾人都對她分外客氣,杜洛瓦不禁向弗雷斯蒂埃夫人問道:「這人是誰?」

  「她是佩爾斯繆子爵夫人,也就是筆名叫做『素手夫人』的。」

  杜洛瓦大為驚異,差點笑出聲來:「我的天,這素手夫人原來是這個樣兒!我還一直以為她一定和您一樣年輕而苗條。素手夫人!素手夫人!沒想到卻是這麼一副模樣!真是妙極!妙極!」

  這時一個僕人出現在門邊,向女主人大聲報告:「夫人,客人可以入座了。」

  餐桌上,沒有什麼值得記述的奇言趣聞,但氣氛卻十分熱烈,跟類似晚宴一樣,嘰嘰喳喳,東拉西扯。杜洛瓦被安排的位置,一邊是老闆的長女,丑姑娘羅莎小姐,一邊是德·馬萊爾夫人。雖然德·馬萊爾夫人神情自若,與平時無異,但今天跟她坐在一起,杜洛瓦總感覺有些不大自在。落座後,他真像是跑了調的琴師一樣,心裡惶惶不安,別彆扭扭,說起話來總是閃爍其詞。然而酒過三巡,他終於漸漸平靜下來。兩人的目光常常相遇,互相探問。到後來,也就跟過去那樣,彼此眉目傳情,變得熱切火辣了。

  忽然,杜洛瓦感到,有什麼東西在桌子下面蹭了一下他的腳。他於是將腿輕輕地往前伸了伸,很快碰到德·馬萊爾夫人的腿,但她並沒有把腿縮回去。此時兩人都一言不發,將身子轉向了旁邊的客人。

  杜洛瓦心裡怦怦亂跳,他又將膝蓋往前頂了頂,感到對方也輕輕地往這邊壓了壓。杜洛瓦由此明白,堅冰已經打破,他們馬上就要舊情重燃了。

  他們後來又說了些什麼呢?什麼也沒說。然而每次目光相遇,他們的嘴唇總在顫抖。

  這期間,為了不使老闆的長女受到冷落,杜洛瓦偶爾也會跟她說上一兩句話。和他母親的性子一樣,姑娘的回答乾淨利落,有什麼就說什麼。

  坐在瓦爾特先生右手的「素手夫人」,談吐舉止完全是一副皇親國戚的派頭。杜洛瓦看著她,心裡不覺有些好笑,於是向德·馬萊爾夫人低聲問道:「還有一個以『紅裳女』為筆名的人,不知你認不認識?」

  「你說的是利瓦爾男爵夫人嗎?當然認識。」

  「也是這副模樣嗎?」

  「不是,但是性情也是很怪僻的。她已經有六十多了,身子乾巴高瘦,成天戴著假髮套,一口英國式的牙齒,思想還停留在復辟時代指的是1814—1840年的法國波旁王朝。就連穿著打扮也是那個時代的。」

  「這些文壇怪物,想不明白報館是從什麼地方挖過來的?」

  「總有一些資產階級暴發戶收留這些貴族的殘渣餘孽。」

  「還有別的說法嗎?」

  「沒有。」

  老闆此時同兩位議員,及諾貝爾·德·瓦倫和雅克·里瓦爾,開始談起了政治,直到正餐完畢端上甜食時,他們才終止了談話。

  於是眾人又回到客廳。杜洛瓦走到德·馬萊爾夫人身邊,緊緊盯著她的兩眼,向她問道:「今晚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不必。」

  「為什麼?」

  「因為拉羅舍·馬蒂厄先生是我的鄰居,我每次上這兒吃晚飯,他總要把我送到家門口。」

  「什麼時候我才能再見到你?」

  「明天中午你來我家吃飯。」

  說完之後,他們便各自走開,什麼也沒有再說。

  杜洛瓦覺得再待在這兒已經沒什麼意思,不久便起身告辭了。走在樓梯上,很快他就趕上了剛才先他出來的諾貝爾·德·瓦倫。這位老詩人隨即挽起了杜洛瓦的胳膊。由於已經不必擔心在報館裡有人會跟他競爭,他和杜洛瓦的職務又各不相同,因而此刻他對這位年輕人顯出了長輩的慈祥。

  「怎麼樣?你願意陪我走一段嗎?」他說。

  「十分榮幸,親愛的老前輩,」杜洛瓦答道。

  說著,他們便沿著馬勒澤布大街,向前慢慢地走去。

  這個夜晚,巴黎的大街顯得空空蕩蕩。漫漫寒夜,舉目四顧,四周似乎顯得格外遼闊,天上的寒星也仿佛格外高遠。空氣中夾雜的寒氣似乎來自比這些星星更為遙遠的遠方。

  起初兩人都默然無語。後來,為了緩解這沉悶的氣氛,杜洛瓦隨便找了個話茬說道:「那個拉羅舍·馬蒂厄先生看來學識淵博,頗有智慧。」

  諾貝爾·德·瓦倫隨口問道:「你真這樣認為嗎?」

  杜洛瓦不覺有些吃驚,遲疑片刻,說道:「是呀。何況不是人人都說,在眾議院中他的辦事能力數一數二嗎?」

  「這倒也有可能,相對而言嘛。看來你還不知道,這些人不過是碌碌平庸之輩,因為他們思想狹隘,滿腦子整天琢磨的無非是金錢和政治這兩樣。親愛的,他們都是些半吊子,不管什麼事,和他們你都談不上幾句。凡是我們喜歡的,他們一概談不來。他們的聰明才智都已經被污濁的物質堵得嚴嚴實實,如同是塞納河阿斯尼埃阿斯尼埃,鎮名,位於巴黎西北郊。河段淤積著的厚厚污泥。

  「唉!思想開闊、胸懷博大,只要一開口,就能使你感到像是站在海邊呼吸著來自大洋深處那種激盪人心氣息的人,如今是一個都找不到了。這樣的人,我過去見過幾個,可惜他們都已不在人世了。」

  諾貝爾·德·瓦倫在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清脆,但並未完全放開,否則他那洪亮的嗓音定會響徹寂靜的夜空。他似乎很是激動,神情憂鬱。人的心靈深處常會被這種鬱鬱寡歡的愁緒困擾著,因而會像被冰雪覆蓋的大地一樣,不時發出陣陣戰慄。

  這時他又說了一句:「唉!管他呢,既然一切都不過是浮雲,他們是將才還是庸才又有什麼要緊?」

  說到此,他也就一聲不響了。杜洛瓦今晚心情特別愉快,不覺笑道:「親愛的老前輩,您今天怎麼對人生如此悲觀?」

  諾貝爾·德·瓦倫答道:「孩子,我早就有這種看法了,許多年後,你也會如此。人生如同一面山坡,當你往上走,眼睛向著山頂看時,你會感到難以言說的歡欣鼓舞,可是一旦到達峰頂,突然展現在你眼前的,卻是那嚇人的下坡,是最後的歸宿——死亡。往上走時,你氣喘吁吁,走得很慢,而往下走時則快如飛箭,想停也停不下來。像你現在這樣的年齡,人人都是無憂無慮,心裡充滿美好的憧憬,儘管這些憧憬一個也實現不了。然而一個人到了我這樣的年齡,也就沒有什麼希冀了……等待他的是死神的降臨。」

  杜洛瓦不禁笑了起來:「哎呀,您這些話真讓我感到有些心驚肉跳。」

  諾貝爾·德·瓦倫接著說道:「當然,我現在說的這些,你今天顯然是無法理解的。然而總有一天,你會想起我現在這番話的。

  「你明白嗎?總有這麼一天,而且對許多人來說,這一天會到來得很早,到那時,像常言所說,誰也笑不出來了,因為他透過眼前的一切所看到的,是死神的身影。

  「唉!死亡這兩個字意味著什麼,你現在是不可能懂的。在你這樣的年齡,它根本就不存在,而一到我這把年紀,它就變得非常具體而可怕了。

  「沒錯,這兩字的意思,人們是在忽然間明白的,其中的道理及起源,誰也弄不明白。如此一來,生活中的一切就都完全變樣了。我感覺到死亡的存在已經有十五年了。十五年來,它一直在蠶食著我,如同鑽進我體內的一隻怪物,在一點一點地咬噬著我的精髓。我的身體狀況因而每況愈下。這種變化,每一個月,甚至每一小時我都能感覺得到,如同一幢房屋逐漸年久朽蝕,最後轟然坍塌一樣。我的模樣已徹底改變,變得連我自己也認不出來了。想當年,三十歲時,我風華正茂,是何等的英俊瀟灑,雄姿勃發,而如今已是再也找不見了。不但我那烏黑的頭髮已慢慢地變成滿頭銀絲,這是多麼巧妙而又歹毒!而且我那柔韌的皮膚、強健的肌肉、銳利的牙齒,乃至整個軀體已經被糟蹋得不成樣子,僅剩的這顆絕望的心靈不久也將被裹挾而去。

  「顯然,長久以來,我的軀體遭到的這種破壞,是慢慢地,一點一滴而又無法抗拒地進行的。可以說,它分分秒秒從未間斷。如今,不管我做什麼,都感覺到自己已是大限將至。每走一步路,做一個動作或喘一口氣,都是在加速自己走向衰亡,從而使得我更加臨近那最後的時刻。我們所做的一切,諸如呼吸、睡覺、喝水、吃飯、工作和做夢等,都不過是為了死亡。因此,生即是死!

  「啊,你會明白這一切的。只要你花上一刻鐘,好好想一想,便會恍然大悟。

  「我這樣的人,還能指望什麼呢?愛情嗎?再來幾次接吻,馬上就徹底完蛋。

  「愛情之外還有什麼呢?金錢嗎?錢又有何用處?拿來供養女人?我哪裡還有這樣的閒情逸緻?從此大吃大喝,讓自己很快就變得肥碩無比,整夜整夜地因風濕病的折磨而痛苦呻吟?

  「除了愛情和金錢,便是榮耀了。不過既然我已無力通過愛情去體味它,榮耀於我又有何益?

  「這之後,還會有什麼呢?什麼也沒有了,只有死,是我最後的歸宿。

  「我能感覺得到,死神現在就已經站在我身旁,因此常常想伸過手去,一把將她推開。雖然天地遼闊,但她卻無處不在。我隨處都能看到她的蹤跡。被壓死在路上的蟲蟻,從樹上飄零的黃葉,出現在朋友鬍鬚中的一兩根白毛,一見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陣地驚悸,因為那是死神肆虐的見證。

  「不僅是我所做的、看到的、吃的、喝的遭到了毀壞,我所喜歡的也同樣如此,如皎潔的月色、燦爛的朝霞、浩瀚的大海、奔騰不息的河流以及仲夏之夜沁人心脾的晚風!」

  他說得很慢,喉間已有點喘息不定,但腦海深處卻在不知不覺中陷入了沉思,完全忘卻了走在他身旁的杜洛瓦。

  稍停片刻,他又說道:「人死如燈滅,無人能復生……東西要是壞了,尚且還能根據其所留下的模型或殘片進行複製,可是我的軀體,我的臉龐,我的思想,我的欲望,一旦消失,就再也不會重見天日了。世間將要誕生的生靈成千上萬,他們也和我一樣,在那方寸大小的臉龐上長著鼻子、眼睛、額頭、面頰和一張嘴,以及一顆同我一樣的心靈,然而我卻已經不能復生了,也許這些為數眾多的生靈,表面上看去極其相似,實際上卻並不相同,毫無共同之處,但他們身上卻不會發現一點兒我的影子。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還有什麼值得依託?還有什麼能夠相信呢?我們內心的痛苦又能向誰訴說?

  「所有宗教不過是欺人之談,他們有關身後的說教和允諾,不僅自私,而且可笑,實在愚蠢至極。

  「因而死亡是誰都改變不了的鐵的事實。」

  他停了下來,雙手抓住杜洛瓦大衣衣領的兩端,慢悠悠地說道:「小伙子,我說的這些,你不如好好想一想,想它幾天,幾個月,甚至幾年。如此一來,對人生你就會得出一種截然不同的看法。你應設法擺脫環境帶給你的束縛,在你活著的時候,以超人的毅力跳出你的軀體、你的思想及種種得失考慮為你設下的樊籠,跳出整個人類的範疇,把目光移向別處。到那時,你將會看到,文學領域中浪漫派和自然主義流派的爭論及圍繞日常收支而引發的爭論,是多麼微不足道了。」

  說到這裡,他又向前走了起來,加快了些腳步:「與此同時,你會感到心灰意懶,毫無希望。你會驚惶無措,六神無主,在茫然不知所措中竭力掙扎。你會像一個溺水者,向四面八方高聲呼救,但誰也不會來答理你。你伸出手去,希望別人能拉你一把,給你一點愛心、幫助和撫慰,結果卻不會有人上前響應。

  「我們為什麼會受這樣的痛苦?顯然這是因為,命中注定,我們的生活應該主要是物質條件而定,而不能按照精神上的要求去打算。然而,由於我們想得太多,於是就在日益提高的精神訴求和一成不變的物質條件之間形成了巨大的鴻溝。

  「那些庸才就是很好的例證。除非大難臨頭,否則他們總是隨波逐流,對人世間的不幸並不會感到任何的苦痛。這與禽獸何異?」

  他又停了下來,想了一會兒,接著以無可奈何的厭倦腔調說道:「我呢,我是一個生而無望的人,既無父母,也無兄弟姐妹,更無妻子兒女,連上帝也沒有。」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只有詩歌同我相伴相生。」

  說著,他抬起頭來,對著萬里星空中泛著青光的皓月,隨口吟了一首:

  悠悠蒼穹,冷月獨輝,

  為解人生百惑,

  吾將上下求索,

  九死而不悔。

  說話間,他們已到了協和橋上,靜靜地過了橋後,他們沿著波旁宮向前走去。諾貝爾·德·瓦倫這時又開口說道:「年輕人,趕緊成個家吧,不然等到老了孤獨一人,那日子可夠煎熬的。我現在就因孑然一人而終日愁悶無聊,晚上只能坐在爐火旁,在孤寂中打發漫漫長夜。每當此時,我總感到世間仿佛只剩下我一個人了,不僅備感孤零,苦悶煩愁,而且覺得周圍到處都是潛藏的危險和前所未聞的可怕東西。雖說隔壁都住有鄰居,但我和他們從無來往,因此同他們的距離就像窗外天空的繁星一樣遙遠。所以我此時常會因痛苦和恐懼而焦躁不安,始終寂然無聲的四壁更使我內心的惶恐有增無減。一個人在房內獨處久了,所出現的寂靜是那樣深沉而又悲哀。不僅身體四周感覺到冷冰冰的,而且整個心靈也籠罩在一片死寂中。每當屋裡的家具發出一聲乾裂聲,我的心便會猛的一驚,因為在這死一般沉寂的房間裡,我對任何聲響都毫無準備。」

  說到這裡,他又沉默不語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道:「不管怎麼說,一個人到了晚年,身邊如果還有子女陪伴,總還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兒!」

  這時,兩個夜行者已到達勃艮第大街的中間地段,諾貝爾·德·瓦倫在一幢高樓前停了下來,握了握杜洛瓦的手說道:「年輕人,一個到了垂暮之年的人,說起話來總會是嘮嘮叨叨個沒完,實際上並沒有多少價值。剛才我說的那些話,你就當是沒有聽見,把它忘掉吧。在你這樣的年齡,當然還是該怎樣生活,就怎樣生活,再見!」說罷,轉身便消失在黑暗的門洞深處了。

  杜洛瓦帶著頗為沉重的心情踏上了歸途。他感到,老詩人剛才一席話,似乎讓他看了一個白骨累累的洞穴,而自己遲早有一天也會被人送進這個洞穴,變成一堆白骨的。他不禁自言自語道:「天哪,他的性情這樣陰鬱,家裡的氛圍不見得能好到哪裡去。今天要不是意外碰上,我才沒有閒工夫聽他講那些話呢。」

  這時正從一輛馬車上下來一個香氣撲鼻的女人,準備回家去。杜洛瓦只好停下腳步,讓她過去,一面貪婪地聞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用馬鞭草和蝴蝶花調製的香水味。本已充滿希望和歡樂的心靈頓感飄飄欲升,同時一想起明天又可見到的德·馬萊爾夫人,不禁渾身躁動,心癢難耐。

  對他而言,現在的所有事情都是如此令人稱心,生活對他真是格外眷顧。多年的夢想終於成為了現實,怎麼會叫人不心神激盪呢!

  隨著這如痴如醉的心境,他很快便進入了夢鄉。第二天,他一早便起了床,悠然地在布洛涅林苑轉了一大圈,然後去德·馬萊爾夫人家赴約。

  由於風向改變,夜來氣溫稍有回升,眼前已經是一派和風煦日的春光麗景。常來林苑漫步的巴黎市民,經不起這明媚晨光的誘惑,一大早都紛紛趕來了。

  杜洛瓦慢慢地行進著,盡情呼吸著林中甜絲絲的清新空氣。之後,他在星形廣場穿過凱旋門,來到一條寬廣的林蔭大道上。上流社會的一些男男女女正在大道中央騎馬玩樂。看著這些有錢人有的策馬奔馳,有的信馬由韁,杜洛瓦現在對他們已經並不怎麼羨慕了。由於職務關係,如今他對巴黎住著哪些名人,近來出了哪些社會醜聞,都已經是了如指掌,因此對這些騎馬消遣的人姓甚名誰、家中財產多寡及有哪些不可告人的隱私,基本上已俱知其詳。

  眼前過來一批女騎手,深色緊身呢絨服裝難掩苗條的身材,顯出一副傲氣十足、不可接近的樣子。能夠騎馬消遣的女人,大多都是這種德性。杜洛瓦興之所至,不禁像在教堂里背誦經文一樣,低聲將她們每個人曾經有過的情人或被說成是其情人的姓名、頭銜和職務,逐一羅列出來。不過輪到下面這個人時,他卻沒有說:

  德·唐克萊男爵,

  圖爾·昂格朗親王,

  而是說出了男方的其他情婦,與其尋歡作樂者有:

  滑稽歌舞劇院的路易絲·米紹,

  歌劇院的羅絲·馬克坦。

  他覺得這遊戲有趣極了。一旦揭開了那披著的道貌岸然的外皮,他看到人人都是些男盜女娼、本性難移的貨色。他不禁為自己能洞穿這一切而感到格外的得意、興奮,甚至有點欣慰。

  故而他對著這些人大聲喊了一句:

  「一幫無恥的偽君子!」

  然後,他開始用目光搜尋他們當中最為臭名昭著者。

  他看到其中許多人被認為是賭場作弊的老手。他們就是靠著天天在俱樂部的廝混而發家致富的,賭場由此成了他們的唯一財路,其財富的來路不明自然不言而喻。其他一些人雖然身出名門,但完全靠著妻子的年金過活,這已是公開的秘密。另外一些人境況就更糟糕了,據說只能靠情婦的年金討一杯羹。儘管許多人都償還了自己的債務(這當然很值得嘉許),但所付款項來自何處,誰都不得而知了(這個難以解開的謎也就大有文章了)。在這群騎馬作樂的人中,杜洛瓦還看到一些金融巨子,他們經常出入達官顯貴之家,不論到了哪裡都備受青睞,但他們的巨額財富卻是偷盜來的。另有一些人深受市井小民的尊重,每次街上相遇,必然脫帽致意,但他們在大型國營企業中所乾的無恥勾當,對那些了解內情的人來說早就不是什麼秘密。

  所有這些人,不管是蓄著短髭,還是留有絡腮鬍子,一個個都是目光傲慢,嘴角得意,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

  杜洛瓦表面上微微笑著,心中卻在不住地罵道:「真是一群無恥之徒,這些色鬼和江洋大盜如今是走到一起來了。」

  此時,兩匹較小的白馬拉著一輛低矮時髦的敞篷馬車,風馳電掣地駛了過來。由於跑得很快,馬鬃和尾部長毛在隨風飄蕩。駕車的是一個金髮少婦,是社交界無人不知的名妓。坐在她身後的是兩個年輕馬夫。杜洛瓦停下腳步,走過去,很想和這靠著色相發跡的女人打個招呼。對於這些男盜女娼的社會名流在此悠閒漫步之際,敢於招搖過市,以此炫耀其在床上贏得的奢華,稱讚上幾句。因為此刻他大概隱約覺得,他與這位金髮少婦有著某種共同點,即一種天然的親近關係,他們都是同一類人,有著同樣的靈魂。他若要取得成功,也必然要依靠同樣非同尋常的手段。

  最終,他還是慢慢退了回來,不過心裡卻是暖暖的,為自己能發現一個和自己處境相仿的人而感到由衷地欣喜。這一天,他比約定時間稍稍提前到達了他的情婦家。

  一見到他,德·馬萊爾夫人立即撲進了他的懷裡,並把嘴唇向他湊了過去,似乎他們之間從未有任何不快。有一陣子,她甚至把自己那不在家裡同他卿卿我我的明智謹慎決定,也拋到了九霄雲外。後來,她一面親吻他那末梢捲曲的鬍髭,一面說道:「你知道嗎,親愛的?又有煩心事兒了。我本想和你一起痛痛快快地待幾天,誰知我丈夫忽然請假回到巴黎,而且要在這兒待六個星期。整整六個星期都不能見你一面,尤其是我們之間曾經發生過一次小小的不快。所以我已經安排好了,你星期一到我家吃晚飯,我已經和他談到過你。到時候,我把你介紹給他。」

  杜洛瓦露出為難的神色,沒有馬上同意,畢竟給人家戴了綠帽子,如今還要同人家見面,這種事兒他還從未經歷過。他擔心,到時候只要有一點不自然,或是一不小心的一個眼神,再或是某個親昵的動作,就會使他們的事兒敗露,因此說道:「不要,我想還是不和你丈夫見面的好。」

  德·馬萊爾夫人無比驚訝,帶著天真的神色站在他面前看著他,仍舊堅持道:「有什麼不行的?何必這麼大驚小怪,這種事情天天都有!沒有想到,你的腦袋瓜還這樣不開竅!」

  杜洛瓦被一陣搶白,無話可說,只得說道:「好吧,那就按你說的,我星期一來吃晚飯。」

  她又說道:「為了能使氣氛更加自然一些,我還邀請了弗雷斯蒂埃兩口子。其實在家裡接待客人,對我而言可不是什麼好差事。」

  此事說過以後,杜洛瓦很快便將它拋到了腦後。然而到了約定的那天,當杜洛瓦再次踏上德·馬萊爾夫人家的樓梯時,心裡卻莫名其妙地惶急萬分,倒不是因為他討厭與這位先生握手寒暄,討厭喝他的酒,吃他的飯,而是因為膽怯,但究竟害怕什麼,他自己也不甚瞭然。

  被帶進客廳後,他像平時一樣,坐下等候。過了一會兒,房門打開,他看到一個身材高大、衣著整齊、胸前掛著勳章、下顎蓄著白須的男子,帶著莊重的神情向他走了過來,彬彬有禮地向他說道:「先生,我妻子常同我談起您,今天能認識您,我深感榮幸。」

  杜洛瓦搶步迎上前去,極力使自己顯得熱情一些,故而在接過對方伸來的手時,使勁握了握。等到坐了下來,卻又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德·馬萊爾先生這時往壁爐里添了塊木柴,一面問道:「您在報館裡已經幹了很長時間了嗎?」

  杜洛瓦答道:「不,才剛剛幾個月。」

  「這麼說,您幹得不錯呀!」

  「是的,還湊合。」

  接著,他天南海北地談了起來,對自己所說的話並沒有過多深思,無非是一些初次相見者在類似場合常說的日常瑣事。他總算是鎮靜下來了,於是覺得眼前的場面實在有趣。看著德·馬萊爾先生嚴肅而又可敬的面龐,他直想發笑,心裡想道:「老兄,您還不知道哩,我給您戴了頂綠帽子。」內心深處不禁像順利得手而又未被懷疑的竊賊一樣,感到一種邪惡的滿足感,為自己能瞞天過海而洋洋自得。他忽然意氣風發,很想同他交個朋友,取得他的信任,使之對他推心置腹,將其在人生道路上不便與外人言的酸甜苦辣,悉數向他吐露。

  這時德·馬萊爾夫人突然走了進來,只見她笑吟吟地以她那難以捉摸的目光,向房內兩人瞥了一眼,然後走過去同杜洛瓦打招呼。由於她丈夫在場,杜洛瓦沒敢像每次見到她那樣,拿起她的手來親一親。

  她神色淡然,喜上眉梢,似乎對一切都已習以為常。況且在這秉性狡黠的女人看來,他們這場會面本來就屬正常之舉,沒有什麼可值得疑惑的。小姑娘羅琳娜此時也走了進來,比平時更乖覺地走到杜洛瓦面前,把前額伸過去讓他親了親。由於父親也在房內,她顯得有點侷促。她母親向她問道:「今天是怎麼啦,怎麼沒叫他『漂亮朋友』?」

  女孩頓時小臉紅撲撲的,好像她母親不管不顧,說了件不該說的事,泄露了她內心深處的隱秘一樣。

  緊接著弗雷斯蒂埃夫婦也到了。大家一見查理,不禁大為吃驚。一星期來,他又消瘦了許多,臉色蒼白得嚇人,而且不停地咳嗽。他說,按照醫生囑咐,他們夫婦倆下周四將要去坎城坎城,法國南部地中海沿岸一療養勝地。住一段日子。

  還未等到散席,他們便告辭離去了。杜洛瓦搖了搖頭,說道:「依我看,他的情況有點不妙。看樣子,不會再剩多少時間了。」

  德·馬萊爾夫人也不慌不忙地說道:「可不,他算是徹底完了。不過還算他幸運,娶了這樣一個妻子。」

  杜洛瓦問道:「您是說,他妻子幫了他很多忙?」

  「當然,他妻子真是萬事精通,什麼都知道。看上去,她深居簡出,誰也不見;實際上,什麼人都認識。她要想做什麼,不論什麼時候,沒有辦不到的。嗯,她不僅心細,能幹,而且聰明有主意,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她。對於一個想飛黃騰達的男人來說,這可是一個天下難得的女人。」

  杜洛瓦又說道:「自然她很快還會結婚的,是不是?」

  德·馬萊爾夫人答道:「當然。她心裡要是已經有了意中人,我會覺得毫不奇怪。很可能是……一位議員……除非這位議員不願意……因為……因為……在倫理方面……可能會有很大麻煩……差不多就這樣子。具體是怎麼回事,我也不太清楚。」

  德·馬萊爾先生早已聽得不耐煩,這時嘀咕道:「你總是喜歡津津樂道這些捕風捉影的事情,我可不喜歡這樣。別人家的事,咱們管不著。我們能把自家的事搞好,已經很不錯了。我看人人都應牢記這一點。」

  杜洛瓦很快告辭出來,心裡一團亂麻,腦海中一時間萌生了許多毫無頭緒的思潮。

  第二天,他去看望了弗雷斯蒂埃夫婦,他們正在整理行裝。查理躺在長沙發上,已經是一副氣短聲息的樣子。但仍不停地念叨著:「這次去南方養病,本該是一個月之前就成行的。」

  然後,他就報館裡的事,又向杜洛瓦叮囑了幾句,其實一切都已和瓦爾特先生安排妥當。

  杜洛瓦向他們告別時,使勁握了握他這位故友的手:「好了,我走了,老兄。希望你很快病體康復,重返巴黎。」

  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走向門邊時,杜洛瓦神情激動地向她說道:「您還記得我們上次的談話嗎?我們既是朋友,也是合作者,不是嗎?因此,如果需要我,不論什麼事,請千萬不要見外。屆時只須拍個電報或寫封信來,我就會一切照辦。」

  「謝謝,我不會忘記的。」弗雷斯蒂埃夫人低聲說道。與此同時,為表達她的謝意,她向杜洛瓦深深看了眼,目光中飽含分外的柔情。

  向外走去的杜洛瓦,在樓梯上同正慢慢往上走來的德·沃德雷克伯爵不期而遇。杜洛瓦上次曾在此見過一面這位伯爵先生。他今天似乎有些愁眉不展,或許為的是女主人即將到來的遠行吧?

  為顯出自己的紳士風度,身為記者的杜洛瓦急忙向他欠了欠身。

  對方雖然十分客氣地還了禮,但神態中顯出了幾許傲慢。

  弗雷斯蒂埃夫婦是星期四晚上離開巴黎的。

  第9章 決鬥時刻

  弗雷斯蒂埃走後,杜洛瓦在《法蘭西生活報》編輯部的擔子也就更重了。他現在不僅負責社會新聞欄,而且時常要撰寫一些重要文章。文章發表之前,總要署上自己的名字,因為老闆要求每人必須文責自負。這期間,儘管他同外界有過幾次爭論,但都被他巧妙地應付過去了。隨著他同政治家的接觸日趨頻繁,他也漸漸成了一個目光敏銳、作風乾練的政治編輯。

  不過杜洛瓦在其前進道路上,如今仍有一塊心病。這就是一張名叫《筆桿報》的小報專門跟他過不去,天天對他口誅筆伐,矛頭直指他這個《法蘭西生活報》社會新聞欄負責人。用小報一位匿名編輯的話說,他們要打的,就是他這個天天替瓦爾特先生製造聳人聽聞消息的罪魁。所以每天都有一些說東道西、尖酸刻薄的文章出現在小報上,對杜洛瓦大加聲討。

  對此,雅克·里瓦爾一天向杜洛瓦說道:「你可真能夠沉得住氣的。」

  杜洛瓦無可奈何地答道:「這又有什麼法子?他又沒有指名道姓地攻擊我。」

  然而一天下午,當杜洛瓦走進他那間辦公室時,布瓦勒納遞給他一份當天的《筆桿報》,說道:「瞧,今天又有一篇罵你的文章。」

  「是嗎?為的是什麼?」

  「什麼也不為,僅僅是因為一篇有關一個名叫奧貝爾的女人被風化警察逮捕的報導。」

  杜洛瓦一把接過報紙,見這篇題為《杜洛瓦玩世不恭》的文章寫道:

  《法蘭西生活報》名聞四方的杜洛瓦先生今日聲稱,被臭名昭著的風化警察逮捕的奧貝爾女士——有關詳情,本報已在前幾天作了報導——純屬子虛烏有,現實生活中並無此人。但是實際情況是,此人就住在蒙馬特區埃居勒伊大街十八號。警察局對瓦爾特銀行的經營活動,向來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該行雇員為何也如此賣力地庇護警察局,其中原因顯然是不言自明的,我們對此自然非常清楚。至於本文提到的杜洛瓦先生,這位外勤記者的所有報導始終以「瓦爾特的利益」為出發點,如頭天說某某人命歸黃泉,第二天便得到闢謠;或是煞有介事地宣稱,某某地方戰事如何激烈,實際上當地戰場一片平靜;再或是鄭重其事地拋出某某國王的重要談話,實際上這位國王卻是什麼也沒有講。因此,他不妨還是報導這些聳人聽聞的、只有他洞悉內情的消息為好,甚至報導一些晚會上傳出的交際花的風流韻事,或宣傳一下能給我們這些同行中某些人帶來巨大收益的某類產品性能如何優良,也未始不可。

  讀完此文,杜洛瓦氣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不過心裡卻很清楚,文中有些話對他十分不利。

  這時站在一旁的布瓦勒納問道:「是誰向你提供的這條消息?」

  杜洛瓦絞盡腦汁,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突然間心頭一亮:「啊!想起來了,是聖波坦提供的。」

  他把《筆桿報》的文章又讀了一遍,看到文章指責他被人收買,不禁氣得漲紅了臉,大聲叫道:「什麼?居然說我是因為得了好處,才……」

  布瓦勒納打斷了他:「可不,這件事是夠你頭疼的。老闆一向十分重視這類事情。這在我們這個欄目已是司空見慣的了……」

  正好此時,聖波坦走了進來。杜洛瓦立即迎了上去:

  「今天《筆桿報》的文章,你看了沒有?」

  「看了,我剛從奧貝爾家來。這個女人倒還真有,不過她可沒被捕,有關報導毫無根據。」

  於是杜洛瓦跑去面見老闆。老闆面色陰沉,目光中帶有狐疑的神色。聽完事情的前後經過,他對杜洛瓦說道:「你馬上去一趟這個女人家,然後對有關事實予以澄清,務必使人家別再抓著你不放。以後辦事,應該尤其需要謹慎。發生這種事,不論對報館還是對你我,都很煩人。一家報館,應像愷撒的妻子一樣,不能讓人挑一句不是。」

  杜洛瓦讓聖波坦為他帶路,隨即跳上一輛出租馬車,一邊向車夫喊道:「蒙馬特區埃居勒伊大街十八號。」

  車子停在一幢大樓前。之後,他們一連爬了六層樓梯。前來開門的是一個穿著粗羊毛上衣的老女人。見聖波坦出現在門邊,她立即問道:「您找我又有什麼事?」

  聖波坦回道:

  「這位先生是警官,他想了解一下有關於您的那件事情。」

  老女人於是把他們讓進屋內,一面說道:「您走後又來了兩個人,說他們是一家報館的,我也不清楚是哪一家。」

  說著,她轉向杜洛瓦:「如此說,先生您想了解一點兒情況嗎?」

  「是的,請說一說,風化警察是否逮捕了您?」

  老女人舉起雙臂,神情激動地說道:「這可從何說起?啊,先生,這可是絕對沒有的事情。事情經過是這樣的:附近一家賣肉的平時態度挺好,只是常常缺斤短兩。我已經發現了好幾次,不過什麼也沒有說。那天,我女兒女婿要來,就上那兒讓他給我稱兩斤排骨。可不曾想,他給我稱的儘是些零碎玩意兒。話說回來,雖然零碎,倒還是排骨,但不是我要的那種。說實在的,他給我的那些,只能做雜燴,而我要的是排骨,不是賣剩下的零碎。所以我沒有要,他張口罵我老耗子,我也就罵他老騙子。這樣你一句我一句,雙方也就大吵了起來,鋪子周圍圍了上百號人,嘻嘻哈哈地看熱鬧。後來來了一名警察,要我們到局子裡去把事情說清楚。我們就去了,但沒過多久就把我們趕了出來。從此之後,我總在別的鋪子買肉,甚至不再從他門前經過,免得發生爭吵。」

  見老女人停了下來,杜洛瓦問道:「就是這樣子嗎?」

  「是的,先生,這就是事情的全部經過。」老女人答道。說著,她給杜洛瓦遞過來一杯黑茶子酒,杜洛瓦沒有喝。她要杜洛瓦在寫報告時,不要忘了寫入肉鋪老闆給的分量不足。

  回到報館後,杜洛瓦寫了一篇短文,駁斥對方。

  《筆桿報》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糟爛文人,從身上拔下一根毛《筆桿報》,原文為plume,意即羽毛。在當時的歐洲,書寫用的筆仍以鵝毛管削成。此處是將對方比作又蠢又笨的鵝。洋洋灑灑,就遭我否定的一老婦人被風化警察逮捕一事,對我大興問罪之師。這位名叫奧貝爾的老婦人,我已親眼見到。她至少已有六十來歲。據她向我詳細所談,她那天是因買排骨而與肉鋪老闆發生了爭吵,後去警察局就此情況作了澄清說明。

  這便是事情的全部經過。

  至於《筆桿報》這位先生的其他惡意中傷,恕我只能嗤之以鼻,就不一一駁斥了。況且對於這種又不署名的攻擊文章,亦無須作答。

  喬治·杜洛瓦

  雅克·里瓦爾此時也來了。他和瓦爾特都覺得這樣寫也就可以了。因此當下決定,這篇短文當天就發排,登在社會新聞欄後面。

  這一天,杜洛瓦很早就回到住處,心中有點焦慮不安。對方看見以後,會作何回答呢?此人會是誰呢?為何對他這般不講情面?鑑於記者的脾氣都相當暴躁,弄不好,這種事會越鬧越大,他因此一夜沒有睡好。

  第二天,報紙拿來後,他又將這篇短文讀了一遍,心中感到這印成文字的東西比刊印之前要更加咄咄逼人。他覺得,有些措辭原本還是可以再緩和一些的。

  整個白天,他都心不在焉,夜裡依舊沒有睡好。因此天一亮就爬起來趕去買會有答覆的當天《筆桿報》。

  天氣忽然又冷了起來。大街上,凜冽的寒風直刺入骨。兩邊污水溝里的水,邊流邊凍,沿著人行道結成兩條長長的冰帶。

  報紙還沒有送到報亭,杜洛瓦不禁想起他的處女作《非洲服役散記》發表時,他那天出來買報的情景。他的手腳此刻已經凍僵,尤其是手指尖,凍得發疼。於是他圍著鑲有玻璃門的報亭跑了起來,以助禦寒。報亭裡邊,老闆娘用一襲羊皮斗篷將身子裹得嚴嚴實實,正伏在腳爐旁取暖。從小窗口望進去,只能看見她那凍得紅紅的鼻子和面頰。

  送報人終於來到報亭前,將一捆報紙從窗口塞了進去。接著,老闆娘給杜洛瓦遞了一份打開的《筆桿報》。

  杜洛瓦先匆匆掃過去,看報上有沒有自己的名字,但沒有找到。他正待舒口氣,突然發現在兩個破折號之間,有這樣一段文字:

  《法蘭西生活報》的杜洛瓦先生發表了一篇闢謠聲明。聲明試圖糾正我們的報導,卻採用了撒謊的伎倆。

  因為他承認,的確有個叫奧貝爾的女人,也確實有個警察帶她去了警局。如此看來,要是在「警察」兩字前面加上「風化」一詞,也就和我們原先的報導完全一致了。

  顯然,有些記者的為人處世,同他們的才能一樣不堪。

  順便提一下句,我名叫路易·朗格勒蒙。

  杜洛瓦的心頓時怦怦直跳。他跌跌撞撞趕回家中洗漱,連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些什麼。對方污辱了他,而且言辭是如此惡毒,他已毫不猶豫。究竟為了什麼呢?什麼也不為。不過是為一個老女人同肉鋪老闆吵了一架。

  他很快穿好衣服,趕到瓦爾特家中,儘管此時還才是早上八點。

  瓦爾特已經起床,正在看《筆桿報》,見杜洛瓦進來,他面色凝重地問道:「怎麼樣,你不會退縮吧?」

  杜洛瓦一言不發,這位報館老闆又說道:「你這就去找里瓦爾,讓他出面替你安排。」

  杜洛瓦嘟嘟囔囔地嘀咕了兩句,隨即去找里瓦爾。這位專欄編輯還在蒙頭大睡。聽到鈴聲,一骨碌爬了起來。他看完那篇短文後說道:「他媽的,現在也只有這條路了。另外一位證人你想找誰?」

  「我也不清楚。」

  「你覺得布瓦勒納怎樣?」

  「行,就是他。」

  「你的劍術怎麼樣?」

  「根本不行。」

  「真倒霉,槍法呢?」

  「以前打過。」

  「那行,你趕緊抓緊時間練練,其他一切由我操辦。現在請稍等片刻。」

  里瓦爾於是走進盥洗室,沒多久就走了出來,不僅洗過了臉,鬍子也颳了,而且穿戴得整整齊齊。

  「跟我來。」他向杜洛瓦說。

  他住在一家旅館的底層。下面是一間很大的地下室,臨街的窗口已全部堵死,改建成了一處供練習擊劍和射擊的場所。他把杜洛瓦帶了下去。

  地下室分前後兩部分。牆上掛著一排煤氣燈,直達後半部最裡邊的牆角,那裡立著一個塗了紅藍兩色的鐵製模擬人靶子。里瓦爾將煤氣燈逐一點著後,在一張桌子上放了兩把從後面上子彈的新式手槍,接著開始喊口令,聲音清脆而又響亮,好像就在決鬥現場。

  「各就各位!預備……一、二、三、放!」

  魂不守舍的杜洛瓦只好聽令,不斷地舉起胳膊,瞄準靶子射擊。由於少年時代常用父親的老式馬槍在院子裡打鳥,他好幾次擊中了模擬人靶的肚子。雅克·里瓦爾非常滿意:「好……很好……很好……你看上去會一切順利……一切順利。」

  他要走了,又向前對杜洛瓦叮囑了幾句:「就這樣你一直練習到中午。子彈這兒有的是,即便全部打完也無所謂。中午我來接你去吃飯,並告訴你最新情況。」

  說完,他走了出去。

  現在地下室只剩下杜洛瓦一人了,他又打了幾槍,就再也沒什麼勁兒了。他坐了下來,心裡開始思緒萬千。

  無論如何,事情鬧成現在這樣,實在糟糕透頂!再說它又能說明什麼?一個惡棍經過一場決鬥,身上的邪氣難道就會有所減少?一個正派人因受到惡棍的污辱而以此種方式去同他拼命,又能得到什麼?可見人的思想是多麼可憐,考慮問題是多麼庸俗,道德觀念是多麼低下!這些話還是諾貝爾·德·瓦倫不久之前對他說過的,此刻心情陰鬱的他不由地想了起來。

  杜洛瓦不覺大聲喊道:「沒錯,他的話真他媽的對極了!」

  忽然他覺得有些口渴。聽到身後有滴水聲,他回頭看了看,見那裡有個淋浴裝置,於是走上前去對著噴頭喝了兩口。此後,他又陷入了沉思。地下室氣氛陰森,跟墳墓沒什麼兩樣。地面上,不時傳來車輛經過時的沉悶聲,聽起來就像是從遠方傳來的轟隆雷鳴。現在大概是幾點鐘了呢?這裡時間過得簡直同監獄一樣——除了送飯獄卒的到來能給人一點兒時間概念,別無其他任何時間標誌。杜洛瓦等了許久許久。

  隨著一陣腳步聲和說話聲的傳來,里瓦爾終於出現在門邊,跟在他身後的是布瓦勒納。一見杜洛瓦,他便向他叫道:「問題已經解決!」

  杜洛瓦還以為一定是對方寫了封道歉信,從而把事情了結了。

  他興奮得心都要跳了出來,結結巴巴地說道:「啊!……謝謝!」

  豈料里瓦爾接著說道:

  「這個朗格勒蒙,辦事倒還算像個爺們。我們提出的條件,他全都接受。雙方距離為二十五步,聽到口令後才舉起槍來各射一發子彈,而不是先舉起槍,聽到口令後由上往下移動。這樣打要准得多。來,布瓦勒納,你來看看我剛才的意思。」

  說著,他拿起槍來,一連打了幾槍,把由下往上舉槍如何更能使胳臂保持平穩,作了一番示範,講了一下要領。然後說道:「現在都已經十二點多了,咱們去吃飯吧。」

  於是他們來到隔壁一家餐館。杜洛瓦一聲不吭,只顧埋頭吃飯,面色露出內心的恐懼。吃完飯,他同布瓦勒納一起回到報館,儘管心有旁騖,但還是機械地做些日常工作。大家都認為他很勇敢。

  過了一些時候,雅克·里瓦爾回來同他談了談,約定第二天早上七點,兩位證人將乘一輛帶篷的馬車去他家接他,然後去決鬥的地方——韋濟內林苑。

  事情來得竟是如此突然,頃刻之間就已將一切準備妥當,誰也沒有來聽聽他本人的意見,看他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總之他並未表示認可,一句話也沒有說,事情卻已經定下來了。因而他目瞪口呆,無言以對,怎麼都想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出於關心,布瓦勒納整個下午一直沒有離開他,並和他一起吃了晚飯。杜洛瓦在九點左右回到自己的住處。

  現在身邊已沒有任何人,他邁開步子,急切地在房內來回踱了好幾分鐘。心裡亂糟糟的,怎麼也無法集中起思緒來。大腦里充斥的,只有一件事:明天決鬥。除此之外,就是毫無頭緒的茫然焦灼,一顆慌亂的心怎麼也無法安定。他曾當過兵,也開過槍,但那時候,槍口是對著阿拉伯人,很有點像是在狩獵場打野豬一樣,對自身沒有多大危險。

  無論如何,這一次,他是該怎樣做就怎樣做了,該怎樣表現就怎樣表現了。自此之後,人們將會談到這一點,對他表示贊同和稱讚。想到這層,他的情感像是受到了極大的振奮,不禁大聲叫了起來:「這傢伙怎麼如此不通人性?」

  他坐了下來,開始認真考慮。里瓦爾已交給他對手的一張名片,讓他記住上面的地址。他剛才回來後將這名片扔到了小桌子上,現在,他又拿過來看了看。一天之內,他的目光停在這小紙片上,已不下二十次了。名字上只印了兩行字:路易·朗格勒蒙。蒙馬特街一七六號。除此就再無其他。

  他感覺,這一串組合在一起的字母,似乎十分神秘,個個充滿了令人不安的深意,故此對著它端詳了好久。「路易·朗格勒蒙」,這人究竟是什麼來頭?今年多大年紀?身高多少?長相怎樣?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完全因為心中的一時不快,只是為了一個老女人同肉鋪老闆吵了一架這種雞毛蒜皮的事,卻毫無道理地突然來把你平靜的生活攪擾得一塌糊塗,這怎能叫人不義憤填膺?

  「這是一個多麼沒有人性的傢伙!」杜洛瓦又大聲罵了一句。他眼睛盯著那張名片,依然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心裡想著這場令人哭笑不得的決鬥,不禁升騰起了一股熾烈的怒火。除了憎恨,憤怒中還含有一種莫可名狀的不安。這件事實在太為荒唐!他倏地拿起放在桌上的一把修剪指甲的剪刀,對著名片上的名字狠狠戳了下去,好像將一把匕首刺進對方的胸膛。

  這麼說來,他是真的要去決鬥了,而且用的是手槍?他怎麼不想著用劍呢?要是用劍,頂多也就是手上或胳臂上受點傷,而用槍,那就後果難說了。

  「不管怎樣說,這個時候,我可不能表現出一副熊樣。」他自言自語道。

  聽到自己的說話聲,他一陣驚悸,向周圍望了一圈,覺得自己這樣緊張下去是不行的,於是寬衣就寢。

  躺在床上後,他吹滅燈,合上了眼。

  房間裡很冷,儘管只蓋著一層薄被,但它卻覺得一陣燥熱,怎麼也不能入睡。他輾轉反側,平躺了一會兒又側向左邊,稍待片刻又翻向右邊。

  他感到還是很渴,便又爬起來喝水。

  「我是不是害怕了?」他有些不踏實。

  房內只要出現一點兒響動,他的心就騰騰亂跳。連模仿鳥兒叫聲的掛鍾,在每次報時之前發條所發出的嘎吱聲,也能將他嚇得一陣發抖。他感到胸中憋悶,必須長長地舒口氣,才能稍覺好些。他這是怎麼啦?

  「難道我害怕了?」他問自己,儼然一副哲學家刨根問底的樣子。

  怎麼會呢?既然他已豁出去了,既然他主意已定,決心前往決鬥場,顯出一副男子漢的氣概,他怎麼會在這時候害怕起來呢?但是話雖如此,在此等情況下一個人會不會不由自主地有所流露呢?想到這裡,他又緊張起來,心中不禁因疑慮而感到焦慮不安和深深的畏懼。是啊,即便他有著堅強的意志,但仍不由自主地被這種強大無比、左右一切、無以抗拒的力量控制著,會出現什麼情況呢?

  當然,他會如約前往決鬥場的,因為他主意已定。然而如若臨陣發抖,嚇得暈倒過去,他的地位、名譽和前程也就全完了。

  他忽然之間產生一種欲望,想爬起來去照照鏡子,於是重新點燃了蠟燭。當他看到光潔的玻璃鏡照出自己的面龐時,他幾乎認不出自己了,覺得自己從來不曾是這副模樣。因為他的雙眼好像忽然大了許多,而且面色蒼白,簡直白得嚇人。

  心中驀然湧進了一種不祥之感:「明天的這個時候,我或許已經不在人世了。」

  他的心又撲撲跳了起來。

  他轉過身,向床上看了看,仿佛看到自己已直挺挺地躺在那裡,身上蓋著他剛才掀去的被子。面頰深深凹陷下去,同他見過的死人面龐沒什麼區別,一雙慘白的手動也不動。

  他忽然對這張床怕得要命,為了不再看到它,只好打開窗戶,眼睛投向窗外。

  不料一股寒氣襲來,冰冷刺骨。他不由地倒吸一口涼氣,急忙後退幾步。

  於是想起生火,慢慢地總算把爐火燒得旺旺的,卻仍不敢回頭去看那張床。由於過於緊張,雙手一旦碰到什麼東西就會不由地發顫,腦海中的思緒早已零零碎碎,飄忽不定,難以把握,他已陷入深深的痛苦之中。因此,現在的他簡直像是喝醉了酒,暈頭轉向。

  如今他所一心惦念的,只有一個問題:「我該如何是好?會不會死?」

  他又開始在房間裡踱來踱去,機械地重複說著一句話:「無論怎樣,我該堅強起來,決不示弱。」

  接著,他自言自語道:「我應該給父母寫封信,將這件事告訴他們,以免一旦發生意外……」

  他因而又坐下來,拿過一疊信紙,在上面寫道:「親愛的爸爸,親愛的媽媽……」

  在此非常時刻,他覺得這樣稱呼未免不太協調,於是撕去一頁,重新寫道:「親愛的父親,親愛的母親:天一亮,我就要去同一個人決鬥,我可能會……」

  下面的話,他怎麼也寫不下去,便又霍的一下站了起來。

  現在,一想到這可能的結局,他便心神不寧。是的,他要去決鬥了,這已不可避免。但是他心裡卻是怎麼了?不是他自己願意的嗎?他不是已拿定主意,下定了決心嗎?然而他感到,儘管自己表現了堅強的意志,恐怕到時候仍沒有足夠的力氣走到決鬥場上去。

  他的上下牙不時因身子的顫抖而發生碰撞,聲音雖小,但清晰可聞。他心裡想:「我的對手以前有過決鬥的經歷嗎?他是不是常到靶場去練習射擊?會不會是一個有名的出色射手?」

  此前他從未聽人提過這個名字。不過他想,這人如果不是一名出色的射擊手,那麼他是不會這樣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以手槍決鬥的。

  於是,他的思緒又飄飛到了他即將前往的決鬥場上,想像著他自己會是一種怎樣的神態,對方又是一種怎樣的表現。他翻來覆去地想,把決鬥中可能遇到的所有細微情節都想到了。突然間,他仿佛看到陰森森黑漆漆的槍口正對著他,子彈就要從那裡呼嘯而出。

  他頓時感到萬分的絕望,心頭罩滿了一股恐怖的窒息。他渾身發抖,並不時地抽搐著。他咬緊牙,不讓自己喊出聲來,恨不得倒在地上打滾,打碎家具,或是逮著什麼東西狠咬幾口。這時候,他忽然發現壁爐上放著一隻玻璃杯,想起柜子里還放著滿滿一瓶燒酒。因為他每天早上都要空腹喝上一杯,這個習慣還是在軍隊裡養成的。

  他拿過酒瓶,對著瓶口貪婪地、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直到喝得喘不過氣來方才放下。此時,瓶里的酒已經少了三分之一了。

  他感到腹中火燒火燎,四肢也很快感到熱乎乎的。由於酒的這一刺激,他的心反倒鎮定了下來。

  「我總算找到對付這難耐時刻的辦法啦。」他想。他感到渾身燥熱難耐,於是又打開窗戶。

  天色微明,窗外寒氣襲人,一片寧靜。天穹深處,群星正隨著晨光的顯露而漸漸隱去。窗下鐵路旁的紅、綠、白信號燈,也已黯然失色。

  首批機車駛出車庫,正帶著長長的汽笛聲,向當天的早班列車駛去。其他機車則待在遠處,似乎剛從沉睡中醒來,像原野上的報曉雞,在不斷地發出尖利的叫聲。

  「這一切,大概我很快就再也看不到了。」杜洛瓦心想。他感到自己又要傷感起來,於是立馬煞住:「不行,在去決鬥場之前,我什麼也不能再想。只有這樣,才不至於臨陣膽怯。」

  他開始漱洗,但在刮鬍子的時候,有一剎那又有點挺不住了。因為他想,這也許是最後一次在鏡中看到自己了。

  他又喝了口酒,然後穿好衣服。

  此後的時間就更難熬了。他在房內踱來踱去,竭力使自己保持鎮定。可是當門上傳來敲門聲時,他仍是差一點兒癱倒在地。因為這對他脆弱的神經所造成的衝擊,實在是太大了。出現在門邊的,是兩位證人:出發的時候終於到了!

  兩位證人都穿著厚厚的皮大衣。里瓦爾握了握杜洛瓦的手,向他說道:「今天天氣很冷。」

  接著又問道:「怎麼樣?夜裡睡得還行嗎?」

  「很好。」

  「心情平靜嗎?」

  「非常平靜。」

  「這就好。你吃了點東西沒有?」

  「我早上不吃東西。」

  布瓦勒納胸前今天特意掛了枚黃綠兩色的外國勳章,杜洛瓦還從未見他戴過這玩意兒。

  三個人於是向樓下走去。一位先生坐在門外的車內。里瓦爾向杜洛瓦介紹道:「這位是勒布呂芒醫生。」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輕輕地說了聲「謝謝」,然後想坐在車子前部的座位上,不想剛一落座,一件硬邦邦的東西就使他像彈簧一樣縮了回來:原來是槍匣子。里瓦爾連聲說:「不,不!參加決鬥的人和醫生坐裡邊,請到裡邊去。」

  杜洛瓦好半天才明白他的意思,一屁股坐在了醫生旁邊。

  接著兩個證人也上了車。車夫一揚鞭子,馬車開始啟動。前往何處,車夫顯然已經知道。

  眾人都覺得槍匣子放的不是地方,特別是杜洛瓦很不希望見到它。於是坐在前邊的一人把它放到了身後,但又硌著腰,豎放在里瓦爾和布瓦勒納之間又往下掉,最後只好放在腳下。

  車廂里的氣氛總也無法活躍起來。雖然醫生說了幾則笑話,但也只有里瓦爾不時答上一兩句。杜洛瓦本想顯示一下自己的機智,卻又擔心說起話來思想不集中,露出內心的慌亂。他現在最為不安的是,生怕他的身子會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

  車子很快到了郊外。現在已是九點左右。在這嚴冬的早晨,舉目環顧,四周曠野酷似一塊又硬又脆、閃閃發亮的水晶。樹上覆蓋的寒霜像是從樹內滲出的冰雪。車輪走在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由於空氣乾燥,只要有一點兒聲音,也能傳得很遠很遠。蔚藍的天空像鏡子一樣光潔。太陽在天空游弋,雖然明亮耀眼,但似乎裹著一股寒氣,並沒有給冷酷的大地帶來一絲暖意。

  里瓦爾這時向杜洛瓦說道:「這手槍是我在加斯蒂內·勒納特的店裡買來的。槍內的子彈是他親自裝上的。匣子已用火漆封好。不過誰會使用,一會兒還要和對方的槍放在一起抽籤決定。」

  杜洛瓦呆呆地說了聲謝謝。

  於是里瓦爾將該注意的地方對他進行再三叮囑,因為他不希望杜洛瓦在任何環節上有所疏忽。因此每談到一點,他都要強調好幾遍:「當人家問你們:『先生們,準備好了嗎?』你要大聲回答:『準備好了!』

  「人家一下令,『放!』你就舉起槍來,不等數到『三』便開槍。」

  杜洛瓦接著將他的話在心裡默念了幾遍: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他像課堂上的孩子一樣,不厭其煩地背誦著,以便將這句話鐫刻到腦海里去。

  馬車駛入一座樹林,向右拐進一條林蔭道,然後又向右拐了過去。里瓦爾突然打開車門,向車夫喊道;「往這兒走,沿著這條小路過去。」車子走上一條車轍明顯的大路,路兩旁是低矮的樹叢。邊沿結著冰的枯葉在微風中抖動。

  杜洛瓦口中仍在喋喋不休地默念著:「當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他想,此時要是車子出事了,也就不用去了。啊,要是忽然翻了車,他摔斷一條腿,該有多好!……

  可是他看到已經有一輛車停在了林間空地的盡頭,四位先生正在那裡跺著腳取暖。杜洛瓦感到有些無法呼吸,不得不張大了嘴。

  兩個證人首先下了車,接著是醫生和杜洛瓦。里瓦爾抱著手槍匣子,同布瓦勒納一起向兩個陌生人走了過去。這兩人也正向他們走來。杜洛瓦見他們四人彬彬有禮地互相打了個招呼,然後一起在這林中的空地上轉了轉,同時一會兒低頭看地,一會兒抬頭看樹,似乎在尋找什麼由樹上落下或飛走了的東西。接著,他們數了數腳步,費了很大的勁,把兩根手杖插入凍得硬邦邦的泥土裡。最後,他們走到一起,像小孩玩遊戲一樣,把一枚銅幣拋向空中,猜它落下後是正面朝上,還是反面朝上。

  勒布呂芒醫生這時向杜洛瓦問道:「您感覺怎麼樣?是否需要什麼?」

  「不,什麼也不需要,謝謝。」

  他覺得自己已經有些神志不清,好像在睡覺,也好像在做夢,處於一種突如其來的神奇境遇中。

  他是否害怕了?也許是,但他也不甚清楚。他所知道的是,周圍的一切都已改變。

  雅克·里瓦爾走過來,十分滿意地低聲對他說道:「一切準備妥當。我們的運氣不錯,在挑選槍這一方面占了點便宜。」

  此時此刻,杜洛瓦對此是毫無反應。

  有人過來幫他脫下大衣,並摸了摸他的上衣口袋,看看裡邊是不是裝了什麼能防護的紙片和錢夾。他任其所為。像祈禱一樣,依然在默誦著:「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他被帶到插在地上的一根手杖旁,手裡接過一支手槍。這時,他才看到,前方不遠處已站著一位身材矮小、大腹便便而又戴著一副眼鏡的禿頭男子。顯然,這就是他的對手了。此人他看得很明白,但他心裡所想的,卻仍舊是:「人家一下令放,我就舉起槍來。」

  在一片寂靜中,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了一個人的說話聲,問道:「先生們,你們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杜洛瓦大聲喊道。

  這人於是下了口令:「放!……」

  發口令的人之後喊了些什麼,他是毫不在意了。他渾渾噩噩,眼前一片模糊,唯一能感到的是,自己舉起槍,使勁扣動了扳機。

  響亮的槍聲,他一點兒也沒有聽到。

  不過他看到,他那支槍的槍口,立即升騰起一縷青煙。他對面的那個人,依然站在那裡,保持著原有的姿勢。他看到,對方的頭頂上方也升起了一縷青煙。

  雙方都開了槍,事情已經結束。

  他的兩個證人和醫生跑過來,在他身上摸了摸,拍了拍,並解開他的上衣扣子,焦慮地問道:「你有沒有傷著?」

  「沒有,我想沒有。」他毫不遲疑地答道。

  朗格勒蒙也同他一樣,毫髮未損。

  「用這種爛手槍決鬥,結局一向如此,要麼根本打不著,要麼一槍致命。實在沒辦法!」雅克·里瓦爾嘟囔道,話音中透出一種不滿。

  「事情已經完了!」杜洛瓦沉浸在一片驚喜中,身子一動不動。他手裡仍舊緊緊地握著那把槍,別人只得把它拿了過去。他此刻感到,自己好像是同整個世界進行了一場決鬥。事情已經結束,他心中別提有多興奮,突然覺得自己完全能夠向任何人挑戰。

  雙方證人在一起談了幾分鐘,約定當天再碰一下頭,草擬現場報告。接著,大家便上了車。坐在駕轅位子的車夫笑了笑,把手中的鞭子一揚,馬車又踏上了歸程。

  他們四人進了大街上的一家餐館,自然談起了今天這場決鬥。杜洛瓦談了談他的感受:

  「我壓根兒就沒當一回事,一點兒也沒有。這想必你們也看到了。」

  里瓦爾說道:「的確,你實在是表現非凡。」

  現場報告寫好後就給杜洛瓦拿了來,由他在社會新聞欄發表。杜洛瓦見報告上寫著,他同路易·朗格勒蒙打了兩槍,不禁頗感疑惑,甚至有點不安,便向里瓦爾問道:「我們每人不是只開了一槍嗎?」

  里瓦爾笑道:「是一槍呀……一人一槍……不就是兩槍嗎?……」

  杜洛瓦覺得他言之有理,也就沒再說什麼。瓦爾特老頭一見到他,便激動地將他擁抱在懷:「好樣的,好樣的,你為《法蘭西生活報》立了大功,真是好樣的!」

  當天晚上,杜洛瓦到各大報館和大街上的各大咖啡館走了走,並兩次同他那也在公共場所露面的對手不期而遇。

  他們互相間沒有打招呼,要是兩人中有一人受傷,就會握手的。不過兩人都一口咬定,曾聽到對方的子彈從耳邊呼嘯而過。

  第二天上午十一點左右,杜洛瓦收到一張小藍條:

  天哪,你可嚇壞我了!我的寶貝,讓我親吻你,望即來君士坦丁堡街一聚。你真勇敢,我愛你。

  ——克洛

  杜洛瓦隨即到了君士坦丁堡街。德·馬萊爾夫人一下撲進了他的懷裡,在他的臉上不住地親吻著:

  「啊!親愛的,你知道嗎?看到今天早上報上的消息,我不知有多激動。快給我講講事情經過,把一切都告訴我。我想知道任何事。」

  杜洛瓦只好把有關情況詳細談了談。她嘆道:「決鬥前那天晚上,你一定非常受煎熬!」

  「不,我睡得很好。」

  「如果是我,肯定會徹夜難眠,到了決鬥場以後呢?你把那兒的情況也跟我講一講。」

  杜洛瓦於是活靈活現地講述了起來:「我們倆面對面地站著,彼此相距只有二十步,也就是這個房間長度的四倍。雅克問了問是否已準備好,接著便下了開槍的口令。我立即平穩地把槍舉起來對準他的腦袋,就在此時出了問題。我平常用的都是扳機靈活的手槍,可這把手槍的扳機卻很緊,結果沒有掌握好,把子彈給打飛了。不過倒也沒有偏多少。我的那個死對頭槍法也不賴。他射出的子彈從我耳朵邊飛過時,我感到了一陣風。」

  德·馬萊爾夫人坐在他的腿上,雙手摟緊了他,似乎是要分擔他經歷過的危險。她喃喃地說道:

  「啊,我可憐的寶貝,我可憐的心肝……」

  等杜洛瓦講完之後,她又說道:「你知道,我已經離不開你了,我希望能時常見到你。我丈夫在巴黎,這實在很不方便。不過我可以隔三岔五地抽出一小時,在你早晨起床之前來同你相會。可是你住的那地方,實在是有些可怕,我是不會再去的。這可如何是好呢?」

  杜洛瓦突然想到什麼,於是問道:「這套房間的多少租金?」

  「每月一百法郎。」

  「那好,我乾脆搬到這兒來好了,租金我來付。以我現在的身份,那個房間已不合適。」

  德·馬萊爾夫人想了想,說道:「不,不行。」

  杜洛瓦驚訝地看著她:

  「為什麼不行?」

  「因為……」

  「別說了,這套房子對我很合適。我既然來了,也就不走了。」

  說罷,他哈哈大笑:

  「何況房子本來就是以我的名義租的。」

  然而德·馬萊爾夫人堅持不同意:

  「不,不行。」

  「究竟為什麼不行?」

  她嗲聲嗲氣地在附在杜洛瓦耳邊低聲說道:「因為你會帶別的女人到這兒來,我可不希望……」

  杜洛瓦滿臉憤恨:

  「我怎會這樣呢?你放心……」

  「不,你會帶來的。」

  「那好,我向你發誓……」

  「真的不帶?」

  「當然,我以名譽擔保。這是我們的家,我們兩人的家。」

  她情不自禁地緊緊摟著他:

  「如果是這樣,當然可以,親愛的。不過我要告訴你,你只要欺騙了我,哪怕只是一次,我們的關係也就從此完了,永遠完了。」

  杜洛瓦又信誓旦旦地發誓賭咒。於是立即決定,他當天就搬過來。以後她從門前經過,就能進來看看他。

  後來,她又說道:「星期天,你還是來我家吃晚飯。我丈夫對你印象很好。」

  杜洛瓦不禁有些洋洋自得:「是嗎?」

  「當然,他對你誇贊有加。還有,你不是說過,你是在鄉下一座別墅里長大的嗎?」

  「是呀,怎麼啦?」

  「地里的農活,你應該知道一些嘍?」

  「那是。」

  「你可以和他談談蔬菜的栽培和莊稼的播種,他可喜歡這些了。」

  「好的,我知道了。」

  德·馬萊爾夫人對他吻了又吻,才依依不捨地離去。經過這場決鬥,她對他的愛如今是更加熾烈了。

  在前往報館途中,杜洛瓦心中卻在想:「多麼古怪的一個尤物,真叫人難得其解!誰知道她天天想的是什麼,喜歡的是什麼?這兩口子實在是世上少有!真不知道老傢伙是怎麼突發奇想同這麼一個沒心沒肺的女人走到一起的!不知道這位鐵路巡視員娶一個剛出校門的女孩當初是出於什麼樣的考慮!這一切都是謎,誰能知道?但這也許就叫愛情吧?」

  「不管怎樣,作為一個情婦,她可是再好不過。我若把她丟掉,那可太愚蠢了。」杜洛瓦最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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