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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章 朋友逝世

  自從這次決鬥之後,杜洛瓦在一夜之間成了《法蘭西生活報》僅有的幾位領頭的專欄編輯之一。思兔閱讀520官網www.sto55.com不過他常常絞盡腦汁也無法提出什麼新的思想,因而天天驚呼世風日下、道德淪喪、愛國觀念削弱和法蘭西榮譽感得了貧血症(這「貧血症」一詞還是他想出來的,他為此而時常自鳴得意),也就成了他主辦的專欄的特色。

  愛嘲弄、好懷疑、有時又過於天真,被認為是巴黎人思想的主要特徵。這些描繪,在德·馬萊爾夫人身上可以說是一覽無遺。她一見到杜洛瓦在報上發表的長篇大論,總要盡情嘲弄一番,而且常常是隻言片語就能擊中要害。對此,杜洛瓦總笑著說:「你可別小瞧,將來我要出名靠的可就是這個。」他現已住到君士坦丁堡街,其全部家當:箱子、牙刷、刮臉刀和肥皂,都搬了過來。德·馬萊爾夫人每星期兩三次在他早晨起床之前,來同他相會。一進來,她就麻利地脫去衣服,帶著外面的寒氣,顫顫巍巍地鑽進他的被窩。

  另外,杜洛瓦每星期四都照例去她家吃飯,同她丈夫談論農活,以博取他的歡心。由於德·馬萊爾先生對農活十分感興趣,杜洛瓦往往談得十分投機,所以經常把在沙發上打盹的年輕女人忘得一乾二淨。

  小姑娘羅琳娜有時坐在父親的腿上,有時坐在杜洛瓦的腿上,也經常會睡著了。

  不管談起什麼總要擺出一副道學先生樣的德·馬萊爾先生,每次在杜洛瓦離去後,總要帶著這樣一種強調說道:「這個年輕人的確不錯,很有教養。」

  眼下已是二月底。每天早晨,當人們在街上從賣花女拉著的車旁走過時,可聞到車上撲鼻而來的花香。

  如今杜洛瓦的生活是順風順水,如同萬里晴空,沒有一絲陰雲。

  一天晚上回到住所,他推開門後,發現地板上有一封信。他看了看郵戳,是從坎城寄來的。他隨即打開,讀了起來:

  親愛的先生和朋友:

  記得你曾對我說過,不管遇到什麼事,我都可得到你的幫助。現在我就有一件難以啟齒的事要求助於你。查理眼看是時日無多了,望你能來幫我一把,不要讓我在他臨終的時候一個人守在他身邊。他眼下還能起床,但醫生對我說,恐怕他是過不了這個星期了。

  此時此刻,要日夜守著他,我已經是有心無力。一想到即將來臨的最後時刻,我就萬分恐懼。我丈夫已無親人在世,因此只有求你幫忙了。你曾是他的好友,是他為你打開了報館的大門。除了你,我沒有任何人可以求助。因此請見信速來。

  你忠實的朋友

  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於坎城勞利別墅

  杜洛瓦心中像是吹進一股清風,驀地升起一種類似解脫束縛、眼前豁然開朗的奇異感覺。他自言自語道:「我當然是要去的。可憐的查理!況且我們誰都會有這一天的!」

  他把弗雷斯蒂埃夫人的來信,對老闆講了講。老闆雖然准許他前往,但再三叮囑:「不過你可要儘快回來,我們這裡缺不了你。」

  於是,喬治·杜洛瓦乘第二天上午七點的快車離開了巴黎,行前給德·馬萊爾夫婦發了封快信,告訴了他們有關情況。

  他在隔天下午四點抵達坎城。

  在一個行李搬運工的指引下,他來到了勞利別墅。別墅坐落於一塊半山坡的樹林裡,四周是一片白色的房屋。這茂密的樹林從坎城一直延伸到朱昂灣。

  別墅不大,小巧的建築呈義大利風格。近旁有一條公路,彎彎曲曲在林中穿行,每一拐彎處都有一幅秀麗的景色展現於眼底。

  前來開門的僕人,見到杜洛瓦,不禁失聲叫道:「啊,先生是您來了,夫人正焦急地等著您的到來。」

  杜洛瓦問道:「你的主人現在怎樣?」

  「不是很妙,先生。看來他沒有幾天了。」

  杜洛瓦被帶到了客廳里。粉底藍花的帷幔掛在客廳四周。憑窗遠眺,可以看到整個城市和藍色的大海。

  杜洛瓦不禁嘆道:「啊!這間鄉村別墅地勢真好!他們是從哪兒弄來的這些錢?」

  門外傳來一陣衣裙的簌簌聲,杜洛瓦將身子轉了過來。

  弗雷斯蒂埃夫人伸出雙手,向他走了過來:「你來啦,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她突然在杜洛瓦的臉頰上親了一下,隨後兩人相視良久。

  她臉色略顯蒼白,人也瘦了些,但氣色依然格外嬌艷。甚至整個身軀由於這看上去弱不禁風的樣子而顯得比以前更加楚楚動人。她喃喃地說道:「他現今變得十分可怕,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沒完沒了地折磨我。我已經告訴他你就要來了。你的行李呢?」

  杜洛瓦回道:「行李存在車站了。我想住得離你近一些,不知你想讓我住進家旅館。」

  弗雷斯蒂埃夫人猶豫片刻,然後說道:「你還是住這兒吧,而且你的房間已經準備好了。事情一兩天之內就會有結果,要是在夜裡發生,我自己一個人應付不了。我這就叫人去把你的行李取來。」

  杜洛瓦欠了欠身:「那就聽你的安排吧。」

  「現在我帶你上樓去。」她說。

  杜洛瓦跟著她上了二樓。走到一間房間前,她推開了房門。借著夕陽的餘暉,杜洛瓦看到,一個身上裹著厚厚的被子、面色慘白、形同殭屍的人,正坐在窗前的一把扶手椅上凝神望著他。他幾乎無法認出他的這位朋友了。倒不如說,他是靠揣測斷定的。

  房間裡瀰漫著肺病患者所住房間常有的那種莫可名狀的濃烈氣味:因高燒而產生的氣味,以及湯藥味、乙醚味和柏油味。

  弗雷斯蒂埃緩慢而又艱難地抬了抬手,說道:「你來啦,承你的情,來給我送終。」

  杜洛瓦努力笑了笑:「看你說什麼呢,來給你送終!這可不是什麼好玩的事兒,我要是為這個,就不在這時候來遊覽坎城了。我是來看望你的,順便休息休息。」

  弗雷斯蒂埃說了聲「請坐」,接著低垂了腦袋,似乎是進入了痛苦的沉思。

  他呼吸急促,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並時不時夾雜著低沉的呻吟,似乎在提醒人們他已病成什麼樣了。

  他妻子見他一聲不吭,便走過來靠在窗前,仰頭向著天邊說道:「你們看,多美的景致啊!」

  對面山坡上,到處點綴著一幢幢別墅,直達城市的邊緣。而整個城市,從右邊的防波堤,到與兩個名叫萊蘭的小島隔海相望的科瓦賽特角,就橫臥在一條呈半圓形的海岸上。防波堤上方,是聳立著一座古老鐘樓的舊城,兩個小島則像是一片湛藍的海水中所顯現的兩塊綠斑。從上往下看去,島上的地勢似乎十分平坦,宛如兩片巨大的樹葉漂浮在海面上。

  遠處,港灣對岸的天際,在防波堤和鐘樓上方,綿延不絕的黛綠色群山在火紅的天幕下,勾勒出一條奇異而又迷人的曲線。這起伏不定的峰巒,有的呈圓鼓形,有的尖尖突出,有的則酷似彎鉤,最後是一座金字塔形的大山,由上而下,直插海中。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著這座山說:「這就是埃特萊山。」

  在這灰暗的山巒背後,血紅的晚霞一片金輝,刺得人眼花繚亂。

  面對這落日的宏偉景象,杜洛瓦早已心旌搖盪,不能自已。

  他絞盡腦汁,也沒有找到合適的詞句來抒發內心的讚美,最後只好說道:「啊!是的,這景色實在太美了!」

  弗雷斯蒂埃這時抬起頭來,向妻子央求道:「打開窗戶,讓我透透氣。」

  他妻子說道:「不行。現在天已經晚了,太陽都下山了。開了窗戶你又要著涼了。你應當明白,以你目前的身體狀況,開窗只會是有害無疑。」

  他焦躁而又無力地動了動右手,似乎想向她揮過拳去,臉上因惱怒而更加映襯出那蒼白的嘴唇、凹陷的兩頰和突出的瘦骨:「實話說,我真的憋得受不了啦。既然我橫豎要完蛋,早晚都是死,你何必還要這樣呢?……」

  她只好把窗戶全部打開。

  三個人頓感一股輕風拂面,心頭不禁為之一爽。這股風不僅柔和濕潤,而且已帶有春天的氣息,充滿了山坡上花草所蘊含的芬芳。不過也夾雜著濃濃的松脂味和刺鼻的桉樹味兒。

  弗雷斯蒂埃喘息不定,大口大口地呼吸著,但沒過多久,就用手指甲使勁摳著座椅的扶手,氣急敗壞而又無力地嘶叫起來:「趕快關窗戶,我受不了這氣味。看來我該到地下室去等死了。」

  他妻子於是慢慢地關上窗戶,隨即將前額貼在玻璃上,凝視著遠方。

  杜洛瓦覺得很不自在,想安慰病人幾句,可他又一時想不出恰當的話語來寬慰他,最後只是嘟噥了這樣一句:「這麼說,你上這兒之後病情依舊如故?」

  「你不都已經看到了嗎?」對方有氣無力地聳了聳肩,顯得躁動不安。說完又垂下了頭。

  杜洛瓦接著說道:「他媽的,這地方同巴黎相比,簡直要好上無數倍。那邊現在還是嚴冬呢,不是雨雪,就是冰雹。下午三點,天就黑了下來,必須點燈。」

  「報館裡沒什麼消息嗎?」弗雷斯蒂埃問道。

  「沒有。只不過最近從伏爾泰學院來了個叫做拉克蘭的實習生,打算讓他接替你。不過這傢伙還是有點嫩,你趕緊回來吧!」

  「我?現在要我寫專欄文章,還是等我了到九泉之後吧。」弗雷斯蒂埃說道。

  看來死的念頭已緊緊地占據他的內心,不論談起什麼,「死」字都會像洪亮的鐘聲一樣突然蹦出來,甚至每想起一件事,每說一句話,都會再度出現。

  談話長久地陷入了沉默,這沉默是這樣的深沉,令人痛苦難熬。夕陽的金輝漸漸消失,被晚霞染紅的天空已暗了下來,綿延不絕的山林成了一片暗黑色。夜幕開始降臨,帶著夕陽最後的餘暉入夜,在房內長驅直入,使屋裡的家具、牆壁、帷幔等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紅黑交融的輕紗。壁爐上的鏡子所映照出的天際,成了一攤殷紅的鮮血。

  弗雷斯蒂埃夫人仍然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背對著房間,臉孔貼在窗玻璃上。

  她丈夫忽然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了起來,話語因而斷斷續續,聽了令人毛骨悚然:「我還能看見幾次這落日?……八次……十次……十五次或二十次……也有可能會有三十次,但不會超過這個數……你們這些人……日子還長得很……我卻已經到頭了……我死了以後……一切依然照舊……就像我還活著一樣……」

  他沉默了幾分鐘,之後接著說道:「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我,幾天以後,我就再也看不到了……這可真可怕……所有的東西……我將什麼也看不見了……從日常使用的小玩意兒……如杯子……盤子……到躺在上面何等舒服的床……以及馬車。傍晚的時候,乘車兜風是多麼愜意……這一切,我是多麼喜歡!」

  他那兩隻手的手指,神經質地輕輕敲擊椅子的兩邊扶手,如同是在彈鋼琴。每次看著他沉默不語,比聽他說話,更使人受折磨。顯然此時他一定在想那可怕的事情。

  杜洛瓦忽然想起諾貝爾·德·瓦倫幾周前對他說的話語:「我能感覺得到,死神現在就已經站在我身旁,因此常常想伸過手去,一把將她推開。雖然天地遼闊,但她卻無處不在。我隨處都能看到她的蹤跡。被壓死在路上的蟲蟻,從樹上飄零的黃葉,出現在朋友鬍鬚中的一兩根白毛,一見到這些,我的心就一陣陣地驚悸,因為那是死神肆虐的見證。」

  當時他並未明白這些話的意思,今天看到弗雷斯蒂埃這樣子,他就頓時領悟了其中要義,心中頓感格外淒楚,這種感覺他是從來沒有的。他似乎感到面目猙獰的死神,此刻就在他身旁,與她僅一步之遙,就立在這氣息奄奄的病人所坐的椅子旁,他真想起身離開,跑得遠遠的,立刻回巴黎去!啊!早知如此,他是不會來的。

  夜幕此時已完全籠罩了整個房間,看去很像一塊提前送來的裹屍布,即將落在生命垂危的弗雷斯蒂埃身上。只有窗戶還清晰可見,明晰的窗框內顯現出年輕女人一動不動的身影。

  弗雷斯蒂埃生氣地問道:「怎麼回事?今天怎麼不點燈?你們就這樣照料病人?」

  窗前的身影消失了。過了一會兒,空曠的別墅內響起了一陣電鈴聲。

  片刻後,一個僕人拿著一盞燈走了進來,放在壁爐上。弗雷斯蒂埃夫人向她丈夫問道:「你現在想怎樣,是睡覺呢,還是下樓去吃晚飯?」

  「我要下樓。」弗雷斯蒂埃答道。

  由於尚未到開飯時間,三個人誰也沒動,又在房內等了將近一小時。這期間,他們只是偶爾說上一句平淡如水、毫無意義的話語,仿佛在這死神光顧的房內,如果聽任這沉默的時間持續過久,或是讓這沉悶的空氣僵化不變,會有什麼不測發生似的。

  僕人終於報告,晚飯已準備好。杜洛瓦覺得,這頓飯花費的時間實在太久,好像總也沒有完結的時候。大家都默默地吃著,誰也不說話,手指間的麵包塊被捻得粉碎。飯堂伺候的僕人,進進出出,腳下沒有一絲聲響。由於查理受不了響亮的腳步聲,這個僕人穿的是軟底拖鞋。房間裡,只有那木殼掛鍾機械而有規律的滴答聲,清晰可聞。

  飯一吃完,杜洛瓦便藉口路途勞累,回到了自己的房內。他趴在窗前,向外看了看,明月當空,像一盞巨大的球形燈,在各幢別墅的白色粉牆上鋪了一層朦朧的寒光。在這皎潔的月色下,輕波蕩漾的海面,一片粼粼波光。為了能夠儘快離開這裡,杜洛瓦搜腸刮肚,終於想出一條理由:就說他收到瓦爾特先生一封電報,要他立即回去。

  可是第二天醒來時,他又覺得自己離去的決心未必有十足的把握。因為他的這個脫身之計,弗雷斯蒂埃夫人壓根兒就不會相信。再說他的忠誠表現理應得到的全部好處,也將會因他的這種怯懦而前功盡棄。如此一想,他又自言自語道:「啊!這事可真不好辦!既然如此,不如算了。生活中不如意的事總是有的,何況看起來在這兒也不會拖很久。」

  這一天,天氣晴朗。這種令人心曠神怡的萬里碧空,正是南方所特有的。杜洛瓦覺得此時去看弗雷斯蒂埃未免過早,因此沿山坡而下,信步到了海邊。

  回來吃飯時,僕人對他說:「主人已問過先生兩三次了。請先生去樓上看看主人。」

  杜洛瓦徑直上了樓。弗雷斯蒂埃坐在扶手椅上似乎睡著了。他妻子正靠在長沙發上看書。

  不想病人這時抬起了頭,杜洛瓦隨即問道:「怎麼樣?感覺好一些了嗎?我看你今天好像氣色不錯。」

  「是的,今天不錯,體力也恢復了些。你趕緊和瑪德萊娜去吃飯,一會兒咱們坐上車去外面轉轉。」弗雷斯蒂埃說。

  走出房間後,瑪德萊娜對杜洛瓦說道:

  「看到沒有?他覺得自己大病已愈,今天早上一醒來,就在那兒想這想那的。一會兒,我們要去朱昂灣買一些陶瓷品,裝飾我們巴黎的寓所。他非要出去走走,可我擔心弄不好要出事。他肯定受不了車子在路上的顛簸。」

  馬車來了後,弗雷斯蒂埃由僕人攙扶著,從樓上一步步地走了下來。一看見車子,他就要人把車篷拿掉。

  「不行,你瘋了?」他妻子堅決反對,「你這樣會著涼的。」

  「沒關係,」弗雷斯蒂埃堅持道,「我已好多了,我自己很清楚。」

  車子於是走上了兩旁百花盛開的林中小徑,這是坎城的一大特色,很有點英國的林苑風光。接著,馬車便沿著海邊,在通往安狄波的大路上奔馳了起來。

  弗雷斯蒂埃就眼前的景物,向大家一一作了介紹。首先是巴黎伯爵巴黎伯爵(1838—1894),曾為法國王儲。常來此小住的別墅,其他一些建築物,他都能說出點名堂。他頗有興致,但外人一眼便可看出,這種興致不過是一個神虛體弱、行將就木的人有意裝出來的。他連抬起胳膊的力氣都沒有,只好用手指指了指相關景致。

  「看,那就是聖瑪格麗特島。島上的城堡當年曾關押過巴贊元帥巴贊元帥(1811—1888),19世紀法國傑出將領。後來他從那裡逃了出來。城堡至今保存完好,就是為了紀念這件事。」

  他隨即回想起自己以前的軍旅生涯,說了幾個軍官的名字,談起了一些往事。大路突然峰迴路轉,整個朱昂灣倏地出現在眼前。遠處是港灣里牆壁刷得雪白的村莊,另一頭則是安狄波角。

  弗雷斯蒂埃忽然像孩子似的高興地叫了起來:「啊!艦隊,馬上就可看到艦隊了!」

  果然,寬闊的港灣里,停泊著六艘大型軍艦。遠遠望去,宛如幾塊林蔭覆蓋的山岩。這些軍艦都碩大無比,樣子奇特,怪裡怪氣,不僅甲板上拱凸不定,塔樓高聳,艦首沖角更是直衝水中,似乎要在海里紮下根來。

  這些龐然大物都顯得非常笨重,好像牢牢地固定於海底,人們簡直弄不明白,它們怎麼移動起來。形狀酷似瞭望塔並可轉動的高大圓形炮台,看去又像是一座座建於礁石上的燈塔。

  一條大型三桅船,白色的風帆鼓得滿滿的,正歡快地從這些軍艦身旁走過,駛向外海。同這艘外形美觀、身姿矯健的三桅船相比,這些戰艦實在像是一些蟄伏於水中的鋼鐵怪物。

  弗雷斯蒂埃想了想,把這些軍艦一一認了出來,並依次逐一說出各艦的名字:「科貝爾號」「敘弗朗號」「杜佩萊海軍上將號」「無畏號」「毀滅號」,但他隨即又更正道:「不對,我弄錯了,『毀滅號』是那一艘。」

  他們到了一幢大型簡易建築物前,建築物門楣上方霍然掛著一塊招牌:「朱昂灣藝術彩陶商店」。馬車繞過一塊草坪,停在了門前。

  弗雷斯蒂埃想買兩個花瓶,放在他的書架上。由於他下不了車,只好讓人將樣品一件件拿來讓他過目。他挑了一件又一件,並不時地徵求他妻子和杜洛瓦的意見:

  「你們知道,這要放在我書房中靠里的書架上,坐在我的椅子上隨時可以看到。我想買古色古香的,最好帶有希臘風格。」

  他看了一件又一件樣品。看了後面的,又想要前面看過的,最後總算選中幾件。付過錢後,他要店夥計立即給他送到別墅去,說道:「過幾天我就要回巴黎了。」

  於是馬車踏上了歸途。沒過多久,從山谷深處沿著海灣突然刮來一陣寒風。弗雷斯蒂埃立即咳了起來。

  最初這咳嗽倒也沒什麼異常,不過是輕輕地咳了兩下。但緊接著卻是一次甚似一次地狂咳。到後來,他也就兩眼發直,氣息奄奄了。

  他已處於窒息狀態,只要一吸氣,喉間便是一陣發自胸腔的猛咳。沒有任何辦法能緩和其病痛,使之安靜下來。現在必須將他從車上抬到房間裡去。杜洛瓦抬著他的下身,感到他的肺部在抽搐,連兩腳也跟著抖動。

  抬到床上後,雖然蓋著暖和的被子,他的病情卻依然如故,病魔的肆虐一直持續到午夜。最後還是使用了麻醉劑,方使這揪心的劇烈咳嗽止了下來。直到天明,他一直靠在床頭,眼睛睜得大大的。

  天亮以後,他說的第一句話是找個人來幫他刮刮臉,因為早晨刮臉,已是他多年的習慣。但當他下了床,準備刮臉時,人們又不得不立即將他重新扶回床上,因為他的呼吸已突然變得極其短促,簡直到了接不上氣的地步。他妻子大為驚慌,趕緊叫人去把剛剛躺下的杜洛瓦叫醒,請他去找醫生。

  杜洛瓦幾乎立刻便把加沃大夫請了來。大夫開了一劑湯藥,並囑咐了幾句。為了聽聽大夫的意見,杜洛瓦特意將他送了出來。

  「病人已到彌留之際,看樣子是拖不過明天上午了,」大夫說,「請將這一情況告訴他可憐的妻子,並派人去找個神甫,我在這兒已經毫無用處了,不過一旦需要,我必隨叫隨到。」

  杜洛瓦讓人將弗雷斯蒂埃夫人從房內叫了出來,對她說道:「他已不行了,醫生建議去找個神甫。你看怎樣?」

  她沉思良久,將一切都考慮妥當後,才慢慢地說道:「好吧,從許多方面來講……這樣做還是需要的……我這就去先讓他有個思想準備,就對他說,神甫想來看看他……不過這種事,我不大懂。那就勞你的駕,去辛苦一趟,好好挑選一下,找個比較本分的神甫。請對他說清楚,他只負責病人的懺悔。其他的事不用他管。」

  杜洛瓦很快帶來一位一切悉聽尊便、願意效勞的年邁神甫。神甫進入弗雷斯蒂埃的房間後,他妻子隨即退了出來,同杜洛瓦一起,在隔壁房內坐了下來。

  「他對此毫無思想準備,」年輕的女人對杜洛瓦說,「我剛剛說了『神甫』兩字,下面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的臉上便露出了猙獰的表情,好像……好像忽然從中……領悟到了什麼……明白自己現在是徹底完了,所剩時日無多了……」

  「他的那副表情,我今生今世都無法忘記。」她面色蒼白,又接著說道,「他在那一瞬間肯定看到了死神……肯定看到了死神……」

  神甫有點耳背,因此說話聲音較大。他們聽到他此時說道:「不,不,你的情況還沒到這一步。你病了,但沒什麼大礙。最能說明問題的是,我今天是以一個朋友和鄰居的身份,來看望你的。」

  弗雷斯蒂埃說了什麼,他們未能聽到。只聽神甫又說道:「不,我不是來讓你領聖體的。等你好一點兒了我們再談這件事。不過,如果你想進行懺悔的話,現在倒是很好的機會。我是一名牧師,抓住一切機會把迷途羔羊引上正路,這是我的天職。」

  此後很長時間是悄無聲息,弗雷斯蒂埃顯然在喘息著有氣無力地同他說著什麼。只是這邊聽不到罷了。

  接著便突然傳來了神甫與剛才說話時截然不同的聲音,像祭司在祭壇上大聲念誦一樣:「上帝是無比仁慈的。孩子,來背誦懺悔經吧。你也許已把它忘了,還是我來幫你一下。你跟著我念好:「我向萬能的天主懺悔……向貞潔的聖母馬利亞懺悔……原文為拉丁文。」

  他不時停下來,以便弗雷斯蒂埃能夠跟上。最後,聽他說道:「你現在來懺悔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和杜洛瓦凝神靜氣地聽著,心中因焦灼的期待而顯得格外慌亂和激動。

  弗雷斯蒂埃囁嚅著說了句什麼,神甫隨即說道:「孩子,你是說曾經有過不應有的得意之時……那是什麼性質的?」

  聽到這裡,他妻子立即站起身,向杜洛瓦說道:「咱們還是上花園裡去待會兒吧。他的內心隱秘,不是我們能夠聽的。」

  於是他們走到門前的一條長凳旁坐了下來。頭頂上方,綻放的一枝玫瑰繁花滿枝,前方不遠處,則種著一叢石竹花,不時飄來濃郁的清香。

  沉默片刻後,杜洛瓦問道:「在回巴黎之前,恐怕你要在這裡耽擱很久吧?」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那倒不會。事情一了結,我就走。」

  「總得要十來天吧?」

  「頂多十天。」

  杜洛瓦又問道:「這麼說,他已經沒什麼親人了?」

  「是的,只有幾個遠房親戚。他很小就父母雙亡。」

  一隻蝴蝶飛落在石竹花上采蜜,他們倆都不約而同地注視著。蝴蝶迅速地拍著雙翼,從一朵花飛到另一朵花。身子落在花上後,一對翅膀仍在輕輕地扇動。他們倆就這樣相對默默地坐著。

  僕人走來告訴他們,神甫的事都已經辦完了。他們又一起回到了樓上。

  同一天前相比,弗雷斯蒂埃似乎是更加的消瘦了。

  神甫握著他的手,說道:「再見,孩子,我明天再來。」

  說罷,他一徑走了出去。

  神甫的身影剛消失在門邊,氣喘吁吁的弗雷斯蒂埃便吃力地向他妻子伸出兩隻手,斷斷續續地說道:「救救我……救救我……親愛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吧……我全都聽你的,去找醫生來……他讓我吃什麼藥都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哭了,大滴大滴的淚珠滾在那深深凹陷的面頰上。乾癟的嘴唇顯出了一道道皺褶,像小孩傷心時一樣。

  他的雙手落到了床上,緩慢而有節奏地繼續著一種動作,似乎要抓起被子上的什麼東西。

  他妻子也跟著哭了起來,只見她結結巴巴地說道:「別瞎說,哪裡就到了這種地步?你是昨天出去玩累了,不過是一種病症,明天就會好轉的。」

  弗雷斯蒂埃的急促呼吸,現在都快過了剛剛跑過的狗,數都數不及,而且微弱得讓人幾乎難以聽見。

  「我不想死!……」他仍在不住地說道,「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我會怎樣呢?我將什麼也看不見了……什麼也看不見了……永遠看不見了……啊!上帝!」

  他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前方,好像看到他從未看到猙獰面孔,因為他的眼內露出了一股恐懼。與此同時,他的雙手依舊在吃力地做著那可怕的動作。

  他突然打了個寒戰。剎那間,從上到下,整個身子都抖動了一下,隨後,他又氣弱聲嘶地說道:「公墓……我……上帝!……」

  在此之後,他就再也沒說什麼,只是帶著驚恐的神色喘息著,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

  時光緩緩流逝,忽然附近修道院的一座大鐘響了起來:現在已是中午十二點了。杜洛瓦走出房間,去吃了點東西。一小時後,他又回到房內。弗雷斯蒂埃夫人不想吃任何東西。病人仍舊躺在那裡,一動不動。那雙枯瘦的手,仍在被子上抓來抓去,好像要把被子蓋到臉上去。

  他妻子坐在床腳的一把扶手椅上,杜洛瓦拉過一把椅子,坐在她身邊。兩人默默等待著。

  醫生派來的一名看護早就來了。此人現在已在窗邊打起盹來。

  杜洛瓦正要矇矓睡去,忽然覺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似的。他睜開了眼,正好看到弗雷斯蒂埃的雙眼,像兩盞正在熄滅的油燈,慢慢合上了。只聽喉間一陣響動,他的嘴角流出了兩道鮮血,一直流到襯衣上。兩手那令人不寒而慄的撓動已經停止,呼吸也停止了。

  見此情景,他妻子立刻明白了一切。只見她發出一聲哀叫,雙腿一跪,伏在床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被這情景弄得不知所措的杜洛瓦,木然地在胸前畫了個十字。看護已被哭聲驚醒,這時走到床邊看了看,口中說道:「啊!結束了。」杜洛瓦很快就恢復了鎮定,他像終於得以解脫似的,長長地嘆了一聲:「真想不到,他走得竟是這麼快。」

  隨著幾把眼淚灑過,最初的驚愕已經消失。大家開始忙著料理後事,通知有關方面。杜洛瓦來回奔波,一直忙到天黑。

  回到別墅時,他早就飢腸轆轆。餐桌上,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稍稍吃了點東西。飯一吃完,他們又登上二樓,開始為死者守靈。

  床頭柜上點了兩支蠟燭,燭旁的一個碟子內浸泡著一支金合歡,因為怎麼也找不到所需的黃楊木枝葉。

  他們倆——一個是年輕男子,一個是年輕女人——孤單單地守在已撒手而去的弗雷斯蒂埃身旁,長時間的一陣沉默,只是不時抬起頭來看著死者,但內心深處卻思潮起伏。

  昏黃的燭光下,死者身旁的影影綽綽,不禁讓杜洛瓦有些惴惴不安。他目不轉睛地凝視著這張因燭光的搖曳不定而顯得更加凹陷的臉,心中頓時浮想聯翩。這就是他的朋友查理·弗雷斯蒂埃。這位朋友昨天還跟他說話呢!一個好端端的人就這樣一下子沒了,這實在可怕和不可思議!難怪諾貝爾·德·瓦倫是那樣的畏懼死亡,他那天對他說的話如今又浮現在腦海。歸根到底,人死是不能復生的。每天新出生的人雖然成千上萬,而且都有鼻有眼,有頭有嘴,有思想,簡直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但躺在床上的這個人卻永遠無法再生了。

  多少年來,和所有的人一樣,他一直活得很好,有說有笑,既享受過愛情的甘美,也懷抱過美好的希望。可是突然之間,卻一下子全沒了。幾十年都過來了,不想經過短短几天,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沒了,毫髮不剩!每個人自打出娘胎都會慢慢長大,遍嘗人生樂趣,懷抱種種期望,再往後便是死神駕到,永遠地告別人生。無論男女,都不可能再回到人間。可是儘管如此,人人依然朝朝暮暮、不切實際地盼望著能長生不老。其實在廣袤的天地中,每個人都是一個小小的世界,瞬息之間全都灰飛煙滅,化為糞土,成為培育新芽的養分。從花草樹木,飛禽走獸,芸芸眾生,到天際星辰,大千世界,一切從誕生之日起,便註定要死亡,然後便轉化為別的什麼。無論是微小的蟲蟻,還是有思想的人,再或是巨大無比的星球,一旦消亡,是永遠不會復現的。

  杜洛瓦的心情格外沉重。一想到面對這廣袤無邊、誰都不能倖免的虛無世界,萬物的存在是多麼短暫,多麼渺小,他便感到惶惑無措,心頭籠罩著深深的恐懼。對於這樣一種無盡地毀滅一切的力量,他是無力與之較量的,只能聽任擺布。他想,蚊蠅蟲蟻的存在不過是幾小時或幾天,人的生命不過是幾十年,即便是變化緩慢的大地,也不過只有幾百年的光景,他們之間究竟有什麼實質性的區別呢?不過是能多看到幾次朝陽暮霞,還能有什麼?

  他把目光從屍體上轉移開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低垂著腦袋,似乎也在想著一些令人心酸的事情。雖然面帶愁容,她那滿頭金髮卻是那樣地俏麗,杜洛瓦心中不禁油然升起一種好像希望即將實現的甜蜜感覺。好在他正值盛年,何必杞人憂天地思考多年以後的事情呢?

  因此他不覺對著這年輕的女人凝視起來。對方正陷入深深的沉思中,對此毫無覺察。心旌搖盪的他,隨即想道:「人生在世,只有愛情才是唯一的快慰。要是能在懷內摟著一個自己所喜歡的女人,可以說那就是體味到了人生最大的樂趣了。」

  不知這個死鬼交了什麼狗屎運,竟與這樣一個聰慧無比、貌似天仙的女人結成了伴侶?他們是怎麼相識的?她怎麼會屈尊嫁給了這個貌不出眾、一文不名的傢伙呢?後來又不知用了什麼手段才使得他成為一個在社交界勉強周旋的人物?

  生活中的各種難解謎團,讓他覺得困惑,不禁想起了外界關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傳聞。不是有人說,正是這位伯爵促成了她的婚事,連嫁妝也是他送的嗎?

  以後她該如何繼續下去?將鍾情於何人?是像德·馬萊爾夫人所猜測的那樣,嫁給一位議員,還是一個前途光明、比死鬼弗雷斯蒂埃不知要強多少的美少年?她是否已有這方面的打算,是否已拿定主意?杜洛瓦恨不得鑽到她肚子裡去,弄清楚一切。然而他何以對此如此關心?他想了想,發現他在此問題上的焦灼,來自內心深處的一種模糊想法。這種想法,人們往往對自己也採取自欺欺人的辦法而予以否認,只有往深層發掘,方可使之顯露出來。

  是啊,他為何不試一試,去贏得她的芳心?若能把她弄到手,他定會成為一個非凡之輩,令人望而生畏,定會平步青雲,前途無量!

  何況何以見得他就不會成功?他清楚地感到,她對他十分有意,但決不是一般的好感,而是心心相印的愛慕之情,是青年男女間的相互渴求和內心深處的心照不宣。她知道他為人聰慧,行事果斷,堅忍不拔,知道他是一個可信賴的人。

  在她這次遇到嚴重困難之時,她不是千里迢迢把他叫來了嗎?她為何叫的是他?難道他不應將此視為一種選擇、默認和暗示嗎?她在自己行將失去弗雷斯蒂埃的時候,想到的是他,不正是因為她此時心中的他,已經是她未來的夫婿和伴侶了?

  為此,杜洛瓦現在是急於想弄清這一切,想問問她,聽聽她的想法。弗雷斯蒂埃既已逝去,他不便和她單獨在這所房子裡再待下去,最遲後天就要離去。當務之急,是在回巴黎之前,抓緊時間,委婉而巧妙地探出其內心想法,以免回去之後她不便拒絕他人的追求,造成不可挽回的遺憾。

  房內一片寂靜,只有壁爐上的座鐘,仍在有規律地發出其清脆的滴答聲。

  杜洛瓦囁嚅著問了一句:「你肯定很累了吧?」

  對方答道:「是的,我覺得自己已經是身心俱疲。」

  在這陰森可怖的房內,聽到自己的說話聲顯得分外響亮,他們不由得吃了一驚,立即下意識地向死者的臉上看了看,似乎死者在傾聽他們的談話並有所反應,就像幾小時以前那樣。

  杜洛瓦又說道:「唉!這對你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不僅徹底打亂了你的日常生活,還攪得你身心不安。」

  年輕女人長長地嘆了口氣,沒有說話。杜洛瓦接著說道:「年紀輕輕就碰到這種事兒,以後的日子可怎麼過?」

  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見弗雷斯蒂埃夫人仍舊不發一言,他又說道:「無論如何,你是知道的,我們之間已有約在先。我完全聽從你的吩咐,我是屬於你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向他伸過一隻手,同時向他投來既充滿憂傷又飽含柔情、令人銷魂蝕骨的一瞥:「謝謝,你真好,實在沒得說。要是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並有這種膽量,我也同樣會對你說:請相信我好了。」

  杜洛瓦握住她伸過來的手,沒有立即鬆開,而是緊緊地握著,顯然想在上面親一親。最後,他終於作出決定,把這隻皮膚細膩、有點溫熱、芳香撲鼻的小手,慢慢地挪到唇邊,在上面親了很久。

  後來,他感到,這種朋友間的親昵不可延續太久,於是識趣地鬆開了這隻纖纖細手。弗雷斯蒂埃夫人把手輕輕放回膝蓋上,帶著莊重的神情說道:「是的,從今而後,我是孤身一人了,但我會勇敢地面對人生的。」

  杜洛瓦很想告訴她,他是多麼希望能娶她為妻,但難於出口。他總不能在這個時候,這種地方,在她丈夫的遺體旁,同她說這些話。話雖如此,他覺得仍然可以通過旁敲側擊、語帶雙關、含蓄而又得體的暗示語,讓她明白他的心意。這樣的話語並不難找。

  問題是,他們面前這具早已僵硬的屍體,正橫亘在他們中間,使他感到很不自在,無法集中起注意力,巧妙地表達。況且這段時間以來,他感到,在房內沉悶的空氣中,都已能聞到一股不正常的氣味,也就是一種胸腔病灶的腐爛味。這就是人死之後,守靈親屬常可聞到的屍臭味。屍體入殮之後,這種惡臭將很快充斥整個棺木。

  杜洛瓦於是問道:「能否開會兒窗?房內空氣好像不大好。」

  弗雷斯蒂埃夫人答道:「當然,我也感覺到了。」

  杜洛瓦走過去,打開了窗戶。一股夜裡的涼氣帶著一絲馨香,吹了進來,吹得床前的兩支蠟燭光焰搖曳不定。同前天晚上一樣,窗外月華如水,使附近各幢別墅的粉牆顯得分外潔白,並在波紋不興的平靜海面上形成了粼粼波光。杜洛瓦深深吸了口氣,為自己正一步步地臨近幸福之門而感到希望滿懷。

  他轉過身,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說道:「到這兒來吸點新鮮空氣,外面的月色好極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慢慢走過來,在他身邊的窗台上靠了上去。

  杜洛瓦隨即低聲向她說道:「我要對你講句話,希望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千萬不要因我在這時候同你講這種事而生氣。後天我就要走了,等你回了巴黎,就怕太晚了。我想說的是……你是知道的,我不過是個沒錢沒勢的窮小子。但我人窮志不短,自認為並不算愚笨。再說我已經走上一條平坦大道,前程應當不錯。能和一位已站在頂峰的人在一起,人們所看到的,不過就是眼前那些;但是和剛起步的人在一起,未來就難以預料了,也許會非常之好。不管怎樣,記得有一天,我在你家裡對你說過,我所日夜憧憬的,就是希望能娶一個像你這樣的女人。這個想法至今未變,今天再對你說一遍。你不必馬上表態,讓我繼續說下去。現在我並非是在向你求愛,此時此地做這種事,完全是對他的踐踏。我和你說這些,無非是想讓你明白我的心。只要你一句話,我就可成為世上最幸福的人。我既可做你親密無間的朋友,也可成為你朝夕相伴的丈夫,如何是好,全在你的選擇。總之,我這顆心,我這個人,全屬於你。你不必馬上答覆我,這個問題,我們就不必在這兒談了。將來等我們在巴黎重逢後,你再告訴我你的選擇。在此之前,咱們一句話也不要再講,你說好嗎?」

  他一氣說完,連看也沒看她一眼,仿佛這些話是向著窗外沉沉暮色說的。弗雷斯蒂埃夫人則像是什麼也沒聽見似的,身子一動不動,同他一樣,兩眼直勾勾地茫然望著窗外灑滿月光的蒼茫大地。

  他們就這樣肩並肩站在窗前,默然無語,久久地陷入沉思。

  「天有點涼了。」弗雷斯蒂埃夫人低聲說道,接著轉過身回到床前。杜洛瓦也跟著走了過去。

  走近床邊時,他發現弗雷斯蒂埃的屍體確實有味了。他把自己坐的那把扶手椅往外拉了拉,因為他實在受不了這腐爛的氣味。

  「無論如何,明天該入殮了。」他說。

  「是的,這是自然的。木匠八點鐘就來。」

  「可憐的弗雷斯蒂埃!」杜洛瓦嘆道。

  年輕的女人也帶著深深的悲傷,無可奈何地長嘆了一聲。

  他們倆已不怎麼看他。雖然他們也總有一天要死的,但不久之前,他們對他的死還是那樣感到憤懣和不悅。現在,他們對此已逐漸習慣,思想上開始接受了。

  他們不再說話,繼續瞪著大眼,鄭重其事地為死者守靈。可是到午夜時分,杜洛瓦終於抵擋不住睡神的侵擾,首先朦朧睡去了。等他醒來時,發現弗雷斯蒂埃夫人也睡著了。

  他換了個舒服一點兒的姿勢,又合上了眼,嘴裡嘟噥道:「他媽的,不管怎樣,還是躺在被窩裡要舒服得多。」

  門外突然一聲響動,驚醒了睡夢中的他。看護走進了屋子。天已大亮。在對面扶手椅上沉沉睡去的弗雷斯蒂埃夫人看來也同他一樣,已被驚醒。她儘管在椅子上待了一夜,面色有點蒼白,但依然是那樣嫵媚、漂亮、嬌艷。

  杜洛瓦看了看屍體,不覺一驚,叫道:「看!他的鬍子!」

  雖然屍體已開始腐爛,鬍子茬卻仍舊在長,並且在不到一天的時間內,與活人的臉上幾天內長出的一樣多。人雖已死,生命似乎仍舊存在,簡直就像是要復活。這非同尋常、令人魂飛魄散的可怖景象,實在讓人百思不得其解。他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兩個人隨後去休息了一會兒,直到中午十一點才回來忙著將查理入棺。完事之後,他們頓時感到鬆了口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平靜了下來。既然已經忙完死者的後事,他們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生活中,面對面地坐在餐桌旁,很想談一些令人釋然,甚至開懷的事情。

  房內窗戶大開,和煦的春風不時送來門前盛開的石竹花那令人昏昏欲醉的芳香。

  弗雷斯蒂埃夫人提議去花園走走。於是兩人到了花園裡,圍著一塊小草坪慢慢地走著。濕潤的空氣中瀰漫著樅樹和桉樹散發的香味,吸入鼻腔,使人如痴如醉。

  突然間,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開口,聲音低沉,神情莊重,而且和杜洛瓦昨夜在房內同她說話時一樣,目光並不看對方。

  「請聽我說,親愛的朋友。聽了你昨晚那番話,我想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讓你沒有聽到我一句回話便離開這裡。不過我還不能告訴你行或是不行。我們還是再等等看吧,這樣雙方都會有更好的了解。你也應該想事情周全一些,不要憑一時衝動。可憐的查理尚未入土為安,我之所以此時同你談這個,是因為你既然已向我提出,那就應該讓你知道我是一個怎樣的人。否則如果你性情已定型……無法理解我,不能同我相處,你對我說的那個想法,還是不如趁早打消的好。

  「你要知道,婚姻對我從來不是什麼束縛,而是一種組合。我希望自由自在,希望在行動、交往和出入方面都始終享有絕對的自由。如果對方對我的行為加以監視,產生嫉妒或說三道四,我是受不了的。當然,對於我所嫁的男人,我也絕不會玷污他的名聲,絕不會使他名譽掃地,落人恥笑。因此我的這位夫君,一定要對我平等相待,把我當做一個志同道合的人,而不能把我視為低他一等,對他唯命是從、百依百順的妻子。我知道,我的這一想法,很是與眾不同。但我不會改變的。這就是我要對你說的。

  「最後再說一句:你不必馬上回答,現在回答只會是匆忙間的草率,不會有什麼用處。我們很快還會再見面,這一切,過些日子再談或許會更好。

  「現在你去轉轉吧,我還得回去守靈。晚上見。」

  他拉起她的手吻了很久,然後一聲未吭,走了開去。

  他們吃晚飯的時候才重新走到一起。由於都已經疲憊不堪,一吃完飯就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查理·弗雷斯蒂埃被草草地安葬於坎城的一處公墓。喬治·杜洛瓦決定乘中午一點半經過坎城的快車返回巴黎。

  弗雷斯蒂埃夫人送他到了車站。車到之前,兩人在月台上悠閒地走了走,說了些無關緊要的事情。

  列車終於來到,只有五節車廂,顯得非常短,確實是名副其實的快車。

  杜洛瓦選好座位後又走下車來,跟她閒聊了兩句,心中為自己即將離她而去驀然升起一縷愁緒和哀傷,顯得十分難捨,好像經此一別就再也見不到她。

  「列車就要開了,請去馬賽、里昂和巴黎的旅客趕快上車!」列車員喊了起來。杜洛瓦於是上了車,旋即又伏在車窗上同她說了幾句。隨著一聲汽笛長鳴,列車終於慢慢啟動。

  杜洛瓦將身體探出車外,見弗雷斯蒂埃夫人正一動不動地站在月台上目送他遠去。她的身影眼看就要消失了,說時遲那時快,他立即以雙手沾唇,向她投了個飛吻。

  她也以同樣的動作回報,但並沒有放得開,仍有些猶豫不定,只將手稍稍動了一下。

  第11章 回鄉探親

  喬治·杜洛瓦重新恢復了先前的生活節奏,一切舊態依然。

  喬治·杜洛瓦如今已經搬到了位於君士坦丁堡街一樓的那套小房間內,生活井然有序,好似一切重新來過。他和德·馬萊爾夫人的關係,甚至和正常夫妻如出一轍,就像為對付即將來臨的重大變化,而事先做著某種演練。對於他這種循序漸進的淡然表現,他的情人經常感到驚奇,不止一次揶揄道:「你埋頭處理家務的勁兒比我先生還大,如果早知道,我當初就沒必要換一個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坎城逗留了些日子,至今都沒有回來。之後,杜洛瓦終於收到了她的來信,說她將在四月中旬回歸。而對於他們的久別,她一字未提。但是杜洛瓦並不死心,他決定一旦弗雷斯蒂埃夫人有所遲疑,他便拿出一切絕招,定要將她娶為妻子。杜洛瓦相信自己常受幸運之神的眷顧,相信自己身上透著一股讓所有女性都難以抗拒的神秘無比的天然魅力。

  一天,杜洛瓦收到了一張便箋,宣示著決定性的時刻終於來臨了。便簽內容是:

  我已經回到巴黎了,請立刻和我見面吧。

  ——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除了這些內容,便簽上再無其他。杜洛瓦是上午九點收到的便簽,當天下午三點就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家。弗雷斯蒂埃夫人一見到他,臉上就浮現出只屬於她的迷人微笑,同時將兩隻手向杜洛瓦伸了過去。他們相視良久,因久別重逢,也因深深思念。

  「在我最怕的時候,你趕到了那兒,真是難為你了。」弗雷斯蒂埃夫人感激地說。

  「只要你一句話,我做什麼都願意。」杜洛瓦接道。

  兩人在一段寒暄之後,終於坐了下來,弗雷斯蒂埃夫人首先問了報館和瓦爾特夫婦還有其他同事的一些情況。在她心裡最放心不下的,始終是報館。

  她接著說道:「這段時間,我十分想念報館。儘管從未在報館擔任過職務,但是我的心和血脈早已與它相連,這又有什麼辦法呢?誰讓我喜歡這個?」

  弗雷斯蒂埃夫人說到這裡的時候,忽然不說了。杜洛瓦覺得從她的話語微笑中得到了一種暗示。儘管他曾經暗下決心做事不要那麼衝動,但現在仍然覺得自己還是經不住誘惑,於是他吞吞吐吐地問:「既然是這樣的話……你為什麼……為什麼不用……我的名字……重新拿起筆呢?」

  弗雷斯蒂埃夫人表情又變得嚴肅起來,她把手放在杜洛瓦的手臂上輕聲說:「我們不談這個好嗎?」

  但是杜洛瓦卻看出來弗雷斯蒂埃夫人實際上已經接受他了,於是他便跪倒在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激動地狂吻她的手,同時說:「謝謝,我很愛你!」

  杜洛瓦和弗雷斯蒂埃一起站起來,看到她蒼白的面色,杜洛瓦知道夫人對他已經有了情意,而且也許很久前就有了;兩人對視而立,杜洛瓦一下子把她摟在了懷裡,帶著無限深情,深深地在夫人的額頭上吻了一下。

  弗雷斯蒂埃夫人閃出了他的懷抱,隨即很認真地對他說:「我到現在還沒作出任何決定,但最終可能會接受你;你要記住的就是在我同意之前,絕對不能對外面透露一點兒秘密。」

  杜洛瓦答應了她的要求,帶著滿心的欣喜離開了。

  打那以後,杜洛瓦每次去她家都很小心,他從來沒要求夫人進行明確的表態;對於他們的將來或者以後,夫人都有自己的主見,當說到要做的事的時候,她總是把兩個人都聯繫在了一起;相對於正式的答應來說,這樣不是更好也更巧妙嗎?

  杜洛瓦徹底變了,他每天辛勤工作而且省吃儉用,他希望自己能積攢點積蓄讓自己在結婚的時候不致那麼窘迫。以前,他揮金如土,現在,他卻惜金如命了。

  時間飛逝,沒有人知道他們之間的關係;他們很少見面,就算偶爾見面了,也表現十分自然。

  一天,瑪德萊娜看著他問到:「我們之間的事兒,你跟德·馬萊爾夫人說了沒有?」

  「沒有,我答應你保守這個秘密的,和誰都沒說。」

  「好吧,現在你可以和大家說了,我會通知瓦爾特夫婦,這個星期把該通知的人都告訴了,你覺得怎樣?」

  「好,明天就去弄這事兒。」杜洛瓦激動地說。

  瑪德萊娜轉移了自己的目光,是為了避免看到杜洛瓦心慌意亂的樣子,同時說:「你同意的話,我覺得結婚的日子定在五月初會比較合適。」

  「都聽你的,我絕對贊成。」

  「我覺得日子定在五月十日好了,那是個星期六,而且那天也是我的生日。」

  「好的!就那天。」

  「我記得你說過你的父母住在盧昂的近郊是嗎?」

  「是,在不遠的康特勒。」

  「他們是做什麼工作的?」

  「靠養老金維持生活。」

  「這樣啊?我好想看看他們。」

  「但是……但是……他們……」杜洛瓦說話吞吞吐吐,十分尷尬。

  最後,他決定拿出魄力說出了實情:「我的父母是鄉下人,他們靠經營自己的小酒店勉強過日子;為了我的學業簡直累壞了,我沒有為他們的身份卑微而羞愧,但是我怕他們遇事考慮不周和粗俗的話語會讓你受不了。」

  馬德萊娜露出燦爛的笑容,那樣子非常溫柔善良。

  「這有什麼呢?我覺得我會喜歡他們的,我一定要和你去看望他們;關於他們的事可以以後再說。老實說,我也出身貧寒……現在我父母都永遠離開我了,如今我真的是舉目無親了……」說到這裡的時候,她把手伸向了杜洛瓦,又說了一句,「除你之外。」

  杜洛瓦內心極為激動,心裡像吃了蜜一樣甜;從來沒有一個女人說的話讓他如此觸動。

  她接著說:「我想起一件事,但不知怎麼和你說。」

  「什麼事啊?」

  「是這樣的,我和別的女人一樣,也有自己的弱點;我十分在意別人不太關注的事情;我喜歡閃光的外表和高貴的稱號……我想讓你在我們結婚之時把我的名字改成貴族的,你看怎樣啊?

  她感覺好像是讓杜洛瓦做什麼不光彩的事似的,臉上一陣羞紅。

  「這些我考慮過,但不太好辦。」杜洛瓦說。

  「有什麼困難呢?」

  杜洛瓦笑了一下:「我怕弄不好反而還要被別人譏笑。」

  弗雷斯蒂埃夫人聳了聳肩:「說什麼呢?大家都在改,沒人會笑話你的,你可以把你的姓分成兩部分,改成杜·洛瓦杜·洛瓦:在法國古代,「德」為貴族的尊稱。這裡的「杜」乃「德」的變音字,二者意義相同。有什麼問題呢?」

  杜洛瓦好像對這個問題很有研究似的,他用特有的腔調說:「不行,因為這太簡單太一般了;大家都會這麼做,我本來想把我家鄉的名字作為我的筆名,再把它融在我的名字里的。以後再像你剛才說的那樣,那我的姓一分為二。」

  「你老家是在康特勒?」弗雷斯蒂埃弗人說。

  「是。」

  她想了一會兒,說:「我不喜歡康特勒這個結尾不好聽的名字,我們一起看看有沒有辦法把它改一下。」

  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她從桌上拿起一支筆,隨意寫了幾個名字,在對其進行分析後,忽然喊起來:「啊哈,有了,你看這樣好嗎?」

  杜洛瓦接過她手中的紙片,上面寫著:「杜·洛瓦·德·康泰爾夫人。」

  杜洛瓦想了一會,很認真地說:「真的是太好了。」

  弗雷斯蒂埃夫人內心欣喜萬狀,又念了幾遍:「杜·洛瓦·德·康泰爾,杜·洛瓦·德·康泰爾夫人,太棒了!簡直無可挑剔。」

  接著,她信心十足地說:「這個名字很快就會被大家接受的,現在我們就要這麼做;從明天開始,你的專欄文章全部署名『杜·德·康泰爾』,至於本地的新聞,就簡單地署名『杜·洛瓦』,這樣的話人們就不會為你有個筆名而感到驚訝了。等到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們可以和朋友們說,你當初沒有把『杜』字標出是因為考慮到了自己的地位,所以必須低調,你也可以不提這個的。現在告訴我,你父親什麼名字?」

  「亞歷山大。」

  她念了兩遍之後,拿過一張紙,寫了下面兩行字:「亞歷山大·杜·洛瓦·德·康泰爾夫婦很高興告訴各位,我們的兒子喬治·杜·洛瓦·康泰爾先生和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夫人將在近日結婚,特此告知。」

  她把紙片挪了一下,仔細看了之後,感覺天衣無縫,說:「世上的事其實很簡單,只要花點心思,都可以辦得到。」

  從弗雷斯蒂埃夫人家離開後,走在大街上的杜洛瓦決定以後把名字改了,他忽然覺得自己身份地位都為之有了改變,於是他氣宇軒昂,很有紳士派頭,他想告訴每個行人:「我是杜·洛瓦·德·康泰爾。」

  回到寓所以後,德·馬萊爾夫人的身影就浮現在眼前,他感到很不安,就寫了一張便條,叫她明天來商量一下。

  「這次的見面很不一般,她一定會破口大罵的。」杜洛瓦心裡想。

  他無所謂了,而且他本來就很豁達,他從不計較那些不如意的生活瑣事,後來,他覺得要寫一篇文章,建議國家徵收新稅來平衡國家預算。

  他在文章里說,姓氏中如果有貴族標記的,每年要交一百法郎,從男爵到王公親貴有爵位的人,則要交五百到一千的法郎。

  在文章的最後,他寫了自己的名字「杜·德·康泰爾」。

  第二天,他收到了情婦寄來的信條,上面說她下午一點過來。

  在等著她來的時候,杜洛瓦有點坐臥不寧,他決心一見面就直奔主題,等她平靜後再開導她;他會讓她知道自己不可能一輩子都是個單身漢;由於她的丈夫還沒那麼快死,所以就必須離開她去找一個合法的伴侶。

  這麼說,一場爭吵看來是避免不了了,他覺得緊張起來。

  門鈴響的時候,他的心跳異常的快。

  德·馬萊爾夫人一進門就撲到了他的懷裡:「漂亮朋友,你好。」

  看到他沒有平時的那種熱情,她不禁問:「你今天怎麼啦?」

  「先坐,我有事要和你說。」

  她便坐了下來,連帽子都沒摘,等著他往下說。

  杜洛瓦不知怎樣和她說,還是開口了:「親愛的,我現在心裡很亂,也很沉重,不知怎麼跟你說,你也知道,我一直很愛你,從我的心底里,我也為這件事很苦惱,我怕它會給你帶來痛苦,所以很難抉擇。」

  德·馬萊爾夫人嚇壞了,問道:「發生了什麼事啊?你快點告訴我啊!」

  如果一個人內心歡喜卻要向別人告知讓他們傷心欲絕的事情的時候,他的表面通常要裝作十分悲痛,就像現在的杜洛瓦,只見他語調悲傷但又很堅決地說:「是這樣的,我要結婚了。」

  德·馬萊爾夫人覺得天旋地轉,不禁發出一聲痛苦的哀嘆,之後,她喘息未定,什麼也沒說。

  杜洛瓦看到這裡,繼續說:「你不知道我為這個決定多麼痛苦,你是無法想像的。我既沒有金錢也沒有地位,在巴黎的時候,我連個依靠都找不到,所以我很需要有一個可以在我需要的時候能給我安慰、鼓勵還有支持的人。一直以來,我一直在找這樣一位與我有共同語言的人,現在我找到了。」

  說到這裡的時候,杜洛瓦停下看了她的反應,他覺得她應該會十分生氣,對他破口大罵的。

  沒想到對方卻是用一隻手按住胸口,就好像是那顆劇烈跳動的心就要跳出來似的,同時,她的呼吸依然很急促,她的胸脯一起一伏,腦袋也一上一下地擺動。

  杜洛瓦想握住她那扶著座椅的手,卻被她猛地抽了回去,只見她表情呆滯,喃喃自語:「天啊……」

  杜洛瓦雙腿一彎跪在了她的面前,但是不敢碰她;因為她的沉默比起大發雷霆來更讓他無所適從,他結結巴巴地說:「克洛,我的小克洛,你也該替我想一想我現在的處境啊!我要是能娶你為我的妻子的話該多好啊,可是這不可能,你已經是個有丈夫的人了,你讓我怎麼辦好呢?你也要替我想一下啊,如果我要立足社會的話,我就一定要有一個賢惠的妻子,否則是不可能的,你知道嗎?……有的時候,我很想殺了你丈夫……」

  他生動的表述,婉轉而溫柔,聽起來就像是在聽一首歌一樣。

  他看到神情木然的德·馬萊爾夫人眼中噙滿淚水,不停地流在臉頰上。

  「別哭了好嗎?克洛。」杜洛瓦乞求道,「我的心都碎了。」

  為了自己的尊嚴和氣度,德·馬萊爾夫人克制了自己的情緒問他:「那個人是誰?」

  杜洛瓦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說了:「瑪德萊娜·弗雷斯蒂埃。」

  德·馬萊爾夫人渾身顫抖,但還是沒說什麼,沉思中的她,甚至忘了還跪在地上的杜洛瓦了。

  眼淚不停地從她眼睛中流出。

  她站了起來,杜洛瓦知道她要走了,而且一句話也不會說,她沒有責備他,也不會有原諒。杜洛瓦覺得自己的自尊受到了傷害,他感到自己受到了深深的羞辱,他抓住了她的裙子,不想讓她走,接著又隔著裙子死死抱住她的雙腿,他感覺到她那肥碩的大腿繃得緊緊的,毫無退讓之意。

  他央求著說:「求你別就這樣離開我好嗎?」

  德·馬萊爾夫人自上而下地看了他一眼,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一雙飽含絕望的淚眼,是那樣動人和哀傷,那眼神把一個女人內心的痛苦全部反映出來了,她抽抽噎噎,語不成聲地跟他說:「我沒有……什麼好說的……也沒有……什麼事了。你是對的……你……你……挑選了一個你最需要的人……」

  說完,她掙脫了他的雙手向外走了,杜洛瓦看見她那麼決然,就沒再挽留了。

  房內現在就只剩下他自己了,杜洛瓦站了起來,感覺腦袋像被木棍擊了一下似的,昏昏沉沉的,他狠下了心:「天啊,不管怎樣,總算結束了,我們沒有大聲吵鬧,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太好了。」

  他覺得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似的,突然感到一身輕,因為自己可以去迎接自己喜歡的生活了,他有點飄飄然了,他為自己的成功而欣喜,不覺中對著牆壁打了幾拳。

  後來,弗雷斯蒂埃夫人問他:「你和德·馬萊爾夫人說了我們之間的事嗎?」

  「說了。」他說得很淡然。

  弗雷斯蒂埃夫人依舊看著他繼續問道:「她有沒有覺得事情很突然?」

  「沒有,她覺得這樣的結局很好。」

  他們之間的關係很快大家就都知道了,眾說紛紜,大家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現在,每次發表專欄文章,杜洛瓦用的名字是「杜·德·康泰爾」,而有關本地新聞的文章,則依舊用「杜洛瓦」。偶爾他也會發表一些政治性的文章,署名是「杜·洛瓦」。每天他都會去未婚妻那裡消磨時光,未婚妻雖然和他很親熱,卻也只是把他當做同胞兄弟一樣看待,可這兄妹情誼更多的隱藏了柔情和慾念;她決定要秘密舉行他們之間的婚禮,在只請了證婚人舉行完婚禮之後,他們於當天晚上就去盧昂,他們要去看望杜洛瓦年邁的父母,並且陪他們幾天。

  關於去盧昂,杜洛瓦曾經勸過,可沒有成功,最後還是按照她的意思去了那裡。

  五月十號,這對新婚的夫婦只是在市政廳匆匆登記,打點行裝便在當晚六點上了開往諾曼第的火車。

  車廂里只有他們倆,他們從坐上座位開始就沒說一句話,在列車就要出發時,他們互相對視了很久。

  為了不讓對方覺得那麼尷尬,他們都相視而笑。

  列車穿過巴蒂尼奧車站後,到了巴黎和塞納河之間的平原。

  他們時不時也說上幾句無關緊要的話,除此之外,就是看窗外的風景了。

  當列車經過阿尼埃橋時,看到河裡美麗的景色帆檣林立,每條船上的漁船和船夫來來往往,兩人不禁心曠神怡,五月的夕陽正在西下,大小船隻被灑上了一層金光,塞納河很平靜,平時翻滾的激流現在已經沒有了,整條河面在溫暖強烈的陽光照耀下,像凝結了一樣,泛不起半點漣漪,在河流的中央,為了利用輕柔的晚風,兩邊都掛著一塊白色的大三角帆,看上去就像是一隻展翅欲飛的大鵬一樣。

  「我喜歡巴黎的郊區。」杜洛瓦說著,「以前我來這裡吃過炸魚,味道特別的好,讓我無法忘懷。」

  「還有那令人神往的小船,」妻子說著,「如果在夕陽下在水上輕輕劃一葉扁舟,該是多麼好的事啊!」

  說完這麼兩句之後,他們都不說話了,大概都在追憶那些曾經讓人留連和富有詩意的事吧。

  坐在妻子對面的杜洛瓦,拿起了她的手,很溫柔地親了一下,說:「從盧昂回來後我們可以到夏圖吃晚餐。」

  「可是我們有很多事要做啊!」妻子說,那感覺就像是說不能因貪圖享樂而對事情不管不顧的樣子。

  杜洛瓦把她的手握在手中,內心很焦急,不知怎樣表達他的愛意;即使是在一個純情的少女面前,他也不會這樣侷促的;對於瑪德萊娜,他是不敢隨便怎樣的,因為她狡黠聰明,在她面前他既不敢過於靦腆,又不敢太過粗魯,既不敢顯得太過呆滯,又不敢操之過急,因為怕她覺得自己是一個十足的蠢貨。

  他捏了捏妻子的手,沒想到她沒有什麼反應。

  杜洛瓦說:「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可我還是覺得奇怪。」

  「為什麼啊?」瑪德萊娜很驚訝。

  「我也不知道,當我想吻你的時候,我會為自己有這樣的權利而驚奇。」

  瑪德萊娜急忙把臉湊到他面前,杜洛瓦就親了一下,就像親自己的親妹妹一樣。

  「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你一定記得。」杜洛瓦說,「就在那次在你家的晚宴上,是弗雷斯蒂埃邀我同去的;我覺得要是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妻子的話,我這一生也就知足了,現在,你不就是我的妻子了嗎?」

  「謝謝你看得起我。」瑪德萊娜以含笑的目光看著他,並回以溫柔的注視。

  我的這些話是不是太冷漠太愚蠢了?不行,我得直接一點兒,於是他向她問道:「你是怎麼認識弗雷斯蒂埃的?」

  沒想到卻被她反問了:「我們去盧昂難道是為他嗎?」

  杜洛瓦羞紅著臉,說:「對不起,我這個笨蛋被你嚇壞了。」

  瑪德萊娜感到很驚奇:「我嚇的?你說說看,怎麼可能呢?」

  杜洛瓦把身體移到她的身旁坐下。

  「看,那兒有一隻鹿。」她喊道。

  他們看到了一隻被駛過聖熱爾曼林地的列車嚇到的小鹿,跳到了另一條小路。

  趁她開車窗的朝外面看的時候,杜洛瓦飽含深情地吻了在她頸部的頭髮。

  開始她一動也不動,後來說:「不要這樣,很癢。」

  但杜洛瓦卻沒有停下來,他用他那捲曲的鬍子,在她的脖子上吻來吻去,結果把她弄得很煩躁。

  瑪德萊娜扭了一下身子:「你能不能安靜一會兒呢?」

  杜洛瓦把右手朝向她的身後伸去,他扭轉了她的頭,對著她的嘴就要吻上去。

  她掙脫了他的懷抱,一把推開,說:「有完沒完?」

  杜洛瓦什麼也聽不進去,他摟住了她,心情無比激動,一陣狂吻之後,又想把她按在座位的軟墊上。

  她奮力掙脫,站了起來:「你這是怎麼啦?不要再小孩子氣了好不好?盧昂就要到了,你連這都等不了嗎?」

  杜洛瓦滿臉通紅坐在那裡,他為她那冠冕堂皇的話語心灰意冷,待會兒他又說:「我會耐心的,但現在我們還在普瓦西,在到達之前,我沒心情和你說閒話。」

  「那就我來。」

  她走了過去,溫柔地坐在他身旁。

  她把從盧昂回去之後該幹些什麼和他仔細地說了,他們會住在她前夫的房子裡,弗雷斯蒂埃在《法蘭西生活報》的職務和待遇,也將會給杜洛瓦承襲。

  在結婚前,她就像個精明的生意人似的,把他們家裡未來的開支列了份清單。

  他們的結合採取財產分開的形式,包括死亡、離婚、生下子女等各種情況。男方聲稱帶了四千法郎,但那裡的一千五百法郎據他說是從外面借的,其餘的則是省吃儉用為這一年的結婚積攢的;女方帶來了四萬法郎,她說那是弗雷斯蒂埃留下給她的。

  說到這裡的時候,她提起了弗雷斯蒂埃,並讚美了一番:「他很能幹,生活井然有序,如果還在的話,肯定有一份很大的家業了。」

  杜洛瓦在那裡三心二意,根本就沒有聽到她剛才說什麼。

  瑪德萊娜時常為想起一件事而停下來,這是,她又說:「幾年後,你的收入就可以有三四萬法郎,如果查理還在的話,那這些錢就會記在他的名下了。」

  杜洛瓦顯然對這個很不耐煩了:「我們今天不是為談論他而去盧昂的。」

  「是啊。我錯了。」瑪德萊娜在他的臉上輕拍了一下,接著咯咯笑了起來。

  杜洛瓦把手放在膝蓋上,就像一個乖孩子一樣。

  「你這個樣子真好笑。」瑪德萊娜說。

  「我現在的地位不就像這樣嗎?而且永遠不可能擺脫你的前夫,你剛才的意思不就是這樣嗎?」杜洛瓦反唇相問。

  「為什麼這麼說呢?」瑪德萊娜問道。

  「家裡的事包括我自己全部都要聽你的安排,這對已經結婚的你來說,當然是自然不過了的。」

  瑪德萊娜很驚訝他說的話:「你想說什麼?」

  「太簡單了,你已經有過結婚的經驗了,我呢,就是一個什麼都不懂的單身漢,我要靠你才能消除我的無知。」

  瑪德萊娜說道:「你這是說什麼呢?哪有的事兒?」

  杜洛瓦回答說:「不是嗎?我剛結婚,對女人還不清楚,而你,已經結過一次婚了,你很了解男人,很多東西都要你教我才會,你願意的話……今晚……要不就現在開始……」

  瑪德萊娜笑得前俯後仰,大聲說:「這個啊,我絕對可以幫你,你放心……」

  於是,他用中學生讀書的語氣說:「當然,我就靠你了,我甚至期待,你給我講的課能紮實一點兒,你可以把整個課程分為二十講,前半部分講基礎,剩下的教我提高和修辭,我不知道這樣可不可以。」

  瑪德萊娜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說:「你可真是大笨蛋。」

  杜洛瓦又說:「既然你總是以『你』稱呼我,那我也一樣,從今以後我也稱呼『你』,而不再稱呼『您』,我現在對你的愛意分秒劇增,盧昂遠得讓人難以等待了。」

  這些話,他是跟演員學的,面部表情十分豐富,但這些讓這個看慣風花雪夜的少婦覺得十分開心。

  她側面看著杜洛瓦,覺得他實在太英俊了,現在,她就像看到樹上熟透的果實似的,很想馬上就能和杜洛瓦做他們喜歡的事,可是理智告訴她,現在還不行,她知道這果子雖好,也應該在飯後吃果品、甜點時才可以品嘗,於是立即克制了她的念頭。

  她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害羞,於是說道:「年輕人,車廂里發生關係沒多大意思,你還不相信我嗎?放心吧,會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

  在說「瓜熟蒂落,水到渠成」這句話時,她臉更加羞紅了。

  當她那極具誘惑的小嘴說完以後,杜洛瓦當然聽出來了她的弦外之音,他很感興致地在胸前劃著名十字,像是在做禱告,之後說:「我已經求得了天神的庇佑,現在不會為任何事物所誘惑了。」

  暮色降臨,夜色像輕紗籠罩在了原野上,列車沿著塞納河前進,兩個人朝窗外望去,塞納河的河水就像寬闊金屬帶一樣的向外無限延伸,火紅的夕陽已經墜下了,天幕上殘留的斑點,在水中形成了耀眼的紅色倒影;倒影逐漸暗淡下去變成深褐色了,最後消失了;四周的原野帶著一種死神降臨前的戰慄,被淹沒在無邊的黑暗中。廣袤的大地,每到日暮的時候,都會有這種讓人悽惶的景象。

  透過敞開的車窗看到這種淒涼的夜色,這對年輕的夫婦都被感染了,剛才還很歡快的他們現在突然一句話也不說了。

  他們緊緊地偎依在了一起,一起看著春光明媚的一天,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車到了芒特的時候,車廂里點起了一盞小油燈,它那搖曳不定的火焰,馬上在灰色的墊子上撒上了一層昏黃的燈光。

  杜洛瓦摟住了妻子的細腰,剛才的欲望變成了柔情,現在只化成一種懶洋洋的要求了,他希望自己的心田能夠得到滋潤,就像母親懷內的嬰兒得到的撫慰那樣,「我的小瑪德,我多麼愛你啊!」他用很低的聲音向她傾訴。

  聽到這柔聲碎語,瑪德萊娜一時間覺得魂酥骨軟,她全身戰慄。杜洛瓦已經把臉貼在了她那熱乎乎的胸膛上,她就順勢地俯下了身子,把嘴唇向他湊了過去。

  他們什麼也不說,狂熱地吻了很久後來,兩個人一下子直起了身,很瘋狂地擁抱在了一起,接著他們上氣不接下氣地做起了好事。就這樣,沒過多久,他們就猛烈而又笨拙地完成了交合。事情結束以後,他們仍然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心中難免有點幻滅的感覺,既感到全身無力,又覺得欲望依舊那麼強烈,這種感覺持續到報告列車就要到達下一個車站。

  瑪德萊娜理了一下凌亂的頭髮說:「我們就像小孩子一樣不懂事。」

  但杜洛瓦卻像沒聽見一樣,狂吻了她的雙手的同時,不停地說:「我是多麼愛你。」

  在車到達盧昂以前,他們就這樣臉貼著臉依偎在一起,動也不動地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下,時不時地可以看見幾處農舍的燈光在他們眼前閃過。他們為自己能這樣緊緊相依而感到心怡意洽,不禁都陷入了遐思了,他們越來越迫切希望能夠有更親密無間、更放浪形骸的擁抱。

  他們住在了河對岸的一家旅館,吃點東西就入睡了。第二天八點,他們就被旅館的女僕叫醒了。

  喝完女僕送進來的茶後,杜洛瓦覺得自己的妻子就像是一筆財寶,他無比激動把她摟在懷裡,高興地說:「我的小瑪德,我太愛你了。」

  瑪德萊娜微笑著,目光中交織著信任和快樂,一邊回應著杜洛瓦的吻,一邊說:「我可能……也是吧。」

  但是,對於這次來盧昂探親,杜洛瓦一直心事重重,他多次跟她提起那邊的情況,現在,他覺得很有必要再提一下:「你知道嗎?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農民哦。」

  「我知道啊,你不是說過很多次了嗎?」

  「好啦,該起床啦。你先起來,我也要起了。」

  杜洛瓦一邊穿襪子一邊說:「那邊很簡陋,我的床是鋪草墊的,那邊的人從來沒見過彈簧床。」

  但瑪德萊娜卻很感興趣:「這多好啊!雖然可能睡不安穩,但是有你在身邊,還可以聽到公雞報曉,這是多有意思的事。」

  她穿上了晨衣,那是寬大的白法蘭絨衣,杜洛瓦一眼就看出來了,他的心頭不禁有些不快,怎麼回事呢?因為他知道,這樣的絨衣,在她做弗雷斯蒂埃的妻子的時候,不止有一打,她怎麼就沒有想到把這些東西全部扔掉去買件新的呢?說實在話,他很不希望妻子還在用著她和前夫在一起的時候穿著的晨衣、睡衣,還有內衣。因為他覺得,這些柔軟、溫暖的織物,肯定還保留著弗雷斯蒂埃和她接觸過的痕跡。

  他抽著煙走向窗邊,外面開闊的河面上船隻往來頻繁,起重機正在把船上的貨物卸到岸上,發出轟隆隆的聲響,這些本來習以為常的事物,今天他卻很感興趣:「看,這些多美啊!」

  瑪德萊娜跑過來,依偎在丈夫身邊,把兩隻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她滿心歡喜,心潮澎湃,連聲贊道:「真的好美啊,這裡那麼多船。」

  一小時後,他們上了大路。前幾天他們已經通知家裡的父母,將和他們一起吃午飯。在這輛破舊的敞篷馬車上,走在路上搖搖晃晃,而且發出的聲響很大。走完很長的一段凹凸不平的大路後,他們穿過了一大片水流淙淙的草場,後來,馬車就走上了山坡了。

  瑪德萊娜感覺很困,於是就在車上小憩,原野上,暖陽和煦,微風吹過,讓人覺得很舒服。這時杜洛瓦叫醒了她:「快看。」

  馬車已經停在了山坡中央往上一點兒的地方,從那裡觀賞山下的風景再好不過了。遊客們經常在那裡流連忘返。

  朝山下看去,那裡有一個又寬又長的大峽谷,一條大河橫貫東西,清澈的河水波濤洶湧,奔騰著從峽谷的另一頭流下;湍急的河水沿盧昂的邊沿川流而過,河中羅列著許多小島,盧昂城就在那條河的右邊。此時,在河對岸的盧昂還籠罩在一片縹緲的晨霧中。初升的太陽把萬物都鍍上了一層金黃,鐘樓造型不一,有的尖有的圓,各個小巧兒精湛,從遠處看上去就像個個碩大精美的珍寶;而那或方或圓的塔樓就像是一頂頂華美的王冠,除此之外還有很多小塔樓和鐘樓,它們分散在城中的各個地方。在一大片哥德式教堂建築里,又以大教堂的青銅塔尖奇特的造型最引人注目,這應該是世界上最高的教堂塔尖,尤以它那粗獷、古怪和不成比例的造型取勝。

  河對岸又細又高的煙囪鱗次櫛比,它們的頂端都是圓形拱凸的。這些磚砌圓柱建築高聳入雲,比塞納河邊教堂鐘樓還多。它們一直延伸到曠野的腹地,每天都向藍天噴著黑色的煙霧。

  最高的要算富德爾工廠那個罕見的煙囪了,它的高度簡直可以跟被稱做世界第二高建築物——埃及的奧波斯金字塔相提並論了,和盧昂城大教堂的大塔尖也相差無幾。於是,在這一群噴吐濃煙的煙囪中,它就成了煙囪之王,就像那大教堂的塔尖,在眾多的教堂鐘樓群中,成為首屈一指的佼佼者一樣。

  朝遠處看的話,在工業城的後面,可以看到樅樹林。塞納河流過這兩座城市以後,繼續向西流去;兩邊有很多山,山上樹木鬱鬱蔥蔥,不時有一些峭壁裸露在外面;然後,河水打個近似圓形的大彎,消失在了遙遠的天邊。河邊,一隊隊商船來來往往,遠遠望去,那些小的像蒼蠅的汽船,一直在冒著濃煙。大小不同的島嶼在水面上一字排開,有的連在一起,有的則離得比較遠,看上去就像是一串串碧綠的念珠。

  馬車夫很有耐心,一點兒都不著急地等著杜洛瓦夫婦欣賞風景。他經常送遊客過來觀賞,對遊客停留的時間也就慢慢地摸出了規律。

  在馬車又要開始趕路的時候,杜洛瓦看到兩個老人,在幾百米開外的地方蹣跚前來,他跳下車大聲喊:「他們來了,我一眼就看出了他們。」

  兩個農民模樣的老人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朝他們走來,由於步履蹣跚,他們的身體不時地碰著對方的肩頭;男的五短身材,紅紅的臉膛,腹部有點拱凸,雖然已經上了年紀,但看上去還很結實。女的個子瘦高,但背已經駝了,她神色憂鬱,很明顯是一個累了一輩子的農村婦女。她好像一輩子沒笑過一樣,而她的丈夫倒好像會和客人喝酒說笑取樂的樣子。

  瑪德萊娜這個時候也下了車,看到杜洛瓦的父母這副模樣感到很心酸。這是她沒有想到的。而杜洛瓦的父母肯定也認不出這個衣冠楚楚、儀表不凡的人就是他們的兒子;至於她,他們可能做夢都不會想到,穿著這樣光鮮的漂亮女人,是他們的兒媳婦。

  他們默默地快速向前走著,去迎接期盼很久的兒子,對於站在車子旁邊的兩個城裡人,他們視若無睹。

  等他們走近了就要過去的時候,杜洛瓦高興地喊了一聲:「您好,爸爸。」

  兩位老人忽然停了下來,呆呆地看著他,臉上一片吃驚的表情,老婦人首先反應過來,問了一句:「兒子,是你回來了嗎?」

  「是的,媽媽。」杜洛瓦走上前去,使勁地在她母親的臉上親了兩下,接著又去親了親他的父親,此時,老人已經摘下了他頭上黑色絲質帽子,那高高的帽筒可以和牛販子平常戴的帽子相提並論了。

  「這是你們的兒媳婦。」杜洛瓦指著瑪德萊娜對他們說,老人像在打量一件稀罕的物品似的,對著這位兒媳婦看了很久,心裡都很驚訝和擔心。此外,父親好像很滿意,目光中流露出讚許;母親則帶有明顯的猜疑和惡感的神情。

  老頭子生性開朗,加上之前喝過蘋果酒和燒酒,於是他趁著酒興說:「我可以親親你的媳婦嗎?」

  「當然。」兒子說。

  雖然覺得難為情,但瑪德萊娜還是俯過上身,讓自己的公公——這位鄉下老人在自己粉嫩的臉上親了兩個響吻。親完以後,老人似乎意猶未盡。

  這下輪到婆婆了,她帶著敵意象徵性地親了親,因為這和自己所期望的差太遠了:她的媳婦應該像村姑那樣,身體壯實而臉色紅潤,總之,她的臉龐應該像蘋果一樣,身體應該像馬駒一樣壯實,而眼前的這個打扮得太妖艷了,全身充滿了麝香味,一看就知道不會愛惜金錢。老婦人覺得,她身上所有的胭脂水粉都是麝香製成的。

  一行人和杜洛瓦夫婦都跟載著行囊的馬車走向了村里。

  父親拉住了兒子的胳膊,故意放慢了腳步,為的是和前面的人拉開一些距離,帶著關切的語氣問道:「你這些年在外面還好嗎?」

  杜洛瓦說:「很好。」

  「是嗎?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你告訴我,你妻子的嫁資是多少嗎?」

  「四萬法郎。」杜洛瓦回答說。

  父親不禁輕輕地吹了聲口哨,用低沉的聲音發出一聲讚嘆:「好傢夥!」

  如此大的數目,是他沒有想到的。接著,他又很認真地說:「你的妻子真是太漂亮了。」

  他這樣說是因為他對瑪德萊娜很有好感,年輕的時候,對一個女人的評價,他是行家。

  此刻,瑪德萊娜和自己的婆婆走在一起,但兩人始終沒有說一句話。杜洛瓦和父親很快就趕上了。

  終於到了坐落在公路邊的村子,路兩邊只有十多戶人,房子也各有不同,有的用磚砌,屋頂蓋著石板瓦,就和鎮上看到的一樣,有的則是用泥土壘成的簡陋農屋,屋頂則鋪著茅草。杜洛瓦父親的「風光酒店」,就開在村口左邊的簡陋平房裡,房子上部有一個很小的閣樓。按照古老的習俗,酒店門上插著一根松樹枝,意思是那裡的水酒是為過往口渴的客人準備的。

  堂屋裡的桌子上,餐具早已布置好了,還鋪上了兩條大毛巾,隔壁的大嬸也特意過來幫忙,正在忙活的時候,看見一個美人走了進來,她連忙行了個禮,當看到杜洛瓦以後她叫了起來:「天啊,小喬治,是你嗎?」杜洛瓦急忙高興地應答:「是我,布律蘭大嬸。」

  說完,他像親吻自己的父母一樣親吻了她。

  之後,他轉過身對妻子說:「走,去我們的房間待會兒,把帽子先摘下。」

  他領著妻子走過右邊的一扇門,走進一個地上鋪滿方磚、涼氣襲人的房間裡。因為四周被石灰刷過,所以一片潔白,床的上方,掛著一頂棉布幔帳。至於陳設,房間只有一個聖水缸。在聖水缸的上方,還有兩幅水彩畫;一幅上面畫的是在藍色棕櫚樹下的保爾和維吉妮貝那丹·德·聖彼埃爾(1737—1814)著名小說《保爾和維吉妮》中的兩個主人公;另一幅畫上,是騎在一匹黃色駿馬上的拿破崙一世。此外便什麼也沒有了,雖然整潔,但不是很讓人覺得賞心悅目。

  關上門之後,杜洛瓦把妻子摟在懷裡說:「你知道嗎?今天看到兩個老人,我很高興,在巴黎的時候,我並不怎麼想他們,等見了面,卻感覺很快樂。」

  這時他的父親敲了下牆板,說:「快來吧,飯做好了。」

  於是,一對新人在餐桌旁坐了下來。

  這是一頓吃了很長時間鄉間飯菜,毫無講究地上了很多道菜,首先是一盤燒羊腿,接著是大香腸,最後是攤雞蛋。喝了幾杯蘋果酒和葡萄酒以後,父親興致很高地講了他念念不忘的只在喜慶場合才講的笑話。這些笑話很多都庸俗低下,據他所說,都是朋友們的親身經歷。其實這些杜洛瓦都已經聽了很多遍了,但還是發出陣陣笑聲。今天再次回到家鄉,對小時候熟悉場所常常魂牽夢縈的思念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過去的時間裡在腦海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各種昔日的景色和事物,像門上的刀痕,站立不穩、鬧過笑話的椅子,芳香的泥土,外面濃烈的松脂味還有草木味,以及房舍、溪流和糞堆的氣味,雖然不值得說出來,但現在還是一一浮現在腦海里。

  母親一直沒說話,她悶悶不樂並帶著恨意不時地看著自己的兒媳婦。由於多年的辛勞,這位已經進入花甲之年的農村婦女對這個城裡來的兒媳婦有一種天生的憎惡,她覺得杜洛瓦的妻子一定是一個好吃懶做,心思不純,時常有邪惡念頭冒出的壞女人。她偶爾會去廚房端菜或者幫每個人倒上黃色的酸飲料或赭紅色的香甜的蘋果酒,這些酒瓶也和檸檬汽水瓶一樣,在開啟的時候,瓶塞會經常跳出來。

  瑪德萊娜吃得少,話也更少,她臉上浮現出明顯的憂鬱,但嘴角還是擠出了平時的微笑。她感到淒哀、失望和聽天由命的樣子。她知道自己今天見到的都是些沒有什麼見識的鄉下人。她本來很少幻想的,但這一次為什麼會對他們感興趣。

  關於這個,她自己也不知道答案,難道女人都是那麼好奇的嗎?在她來之前,是不是把他們太過於理想化了呢?她把他們想得高貴、溫情和更有特色倒是有可能的事兒,但是她並沒有把他們想像成小說里那樣的出色人物。可今天他們的一舉一動和喜怒哀樂,對各種瑣碎事情的興趣,還有很多捉摸不定的粗俗表現和鄉下人的土氣,都讓她覺得格格不入。

  她不禁想起自己的母親來,那個從來沒有向別人說起過的人。她母親從小就在聖德立寄宿學校長大,當了小學教師後不慎被人誘姦,從此對生活沒了信心。在她十二歲那年,母親在鬱鬱寡歡中永遠離開了她。之後,她被個一個陌生人收養了,至於那個人是不是她的父親,她也不知道,只是有點疑惑罷了。

  這頓飯吃了很久,幾個常客在這時走進來和杜洛瓦的父親握了握手,在看到杜洛瓦的時候,他們都很讚嘆,當目光瞟到他年輕美麗的妻子時,他們不斷擠眉弄眼,那意思就是:「喬治·杜洛瓦太有福了,他的媳婦簡直是百里挑一。」

  有幾個和杜洛瓦沒多少親近關係的顧客,則在幾張木桌旁坐下,他們要著各種酒,叫喊聲此起彼伏,接著玩起了多米骨牌,把骨牌拍得震天響。

  杜洛瓦的母親一臉憂愁,不停地走來走去。她一會兒忙著伺候顧客,一會兒忙著收錢,一會兒又忙著擦拭桌面。

  客人們嘴上叼著用陶土燒制的菸斗,他們那劣質菸草的氣味把屋裡搞得烏煙瘴氣,瑪德萊娜被嗆得不住地咳嗽,於是向杜洛瓦說:「我們出去吧,這裡太難以忍受了。」

  杜洛瓦的父親一聽這話就黑沉了臉,瑪德萊娜只好站起身,把椅子搬在門口的大路旁,等公公和丈夫把咖啡和喝燒酒喝完。

  杜洛瓦很快來了,向她建議:「我們去塞納河邊走走,你說好嗎?」

  瑪德萊娜很高興:「好,走吧。」

  走下山後,他們在克瓦塞租了條船,並在一個小島邊度過了整個下午,岸上垂柳依依,春意盎然,河裡碧波蕩漾,他們不禁發起困來,於是都打了會盹。

  天快黑的時候,他們回到了山上。

  對於瑪德萊娜來說,隨後進行的燭光晚餐,比午餐更難熬,杜洛瓦的父親從中午醉到晚上,沒說一句話,而他的母親則一直耷拉著臉。

  在昏黃的燭光照耀下,每個人的影像都顯得特別奇怪,鼻子顯得很大,動作也變了形,偶爾有人稍微側過身對著搖曳不定的燭光,把食物用叉子送到嘴裡去的時候。在牆上留下的影像,卻是一隻奇大無比的手,在拿著木叉往一張魔鬼般的大嘴裡填著什麼。

  晚飯後,瑪德麗娜就把丈夫拉出了黑乎乎的屋子,那屋子裡菸草和飲料的氣味實在太嗆人了。這時,杜洛瓦對妻子說:「你已經厭煩了,對不對?」

  瑪德萊娜剛要否認,就被丈夫制止了:「你不用勉強,願意的話,我們明天就回去,你覺得怎樣啊?」

  她低聲回答:「好,我想走了。」

  他們慢慢往前走,在微風撲面,柔和深沉的夜裡,好像總是有淅淅瀝瀝的聲音似的,不覺中,他們走在一條曲折的小路上,那裡樹木十分高大,兩旁是一片漆黑的灌木叢。

  瑪德萊娜問他:「我們這是在哪裡啊?」

  杜洛瓦說:「在樹林裡。」

  「樹林很大嗎?」

  「是法國首屈一指的森林,很大很大。」

  小路四周瀰漫著泥土、草木和苔蘚的氣味。待放花朵清新的氣息和灌木叢中枯枝敗葉的陳腐氣味交織在一起,這是茂盛的森林特有的氣息。瑪德萊娜抬起頭,看到了點點繁星。在這片無風的森林,樹枝動也不動,可瑪德萊娜還是覺得,在這蒼茫林海里,有一條脈搏在微微跳動。

  不知怎麼的,她覺得一陣恐懼和哀愁,這種感覺快速地傳遍了她的全身。雖然她不知為什麼會有這個感覺,但她覺得現在自己就像在這片森林中迷了路,覺得就像只有自己一個人,又像是落入了水中,時刻有生命危險卻沒有人搭救一樣。

  她小聲地說:「我有點害怕,我們回去好嗎?」

  「好,我們回去吧。」

  「那,我們是不是明天就回巴黎了?」

  「嗯,明天就走。」

  「我們明天早上就走。」

  「好,就明天早上。」

  他們回到酒店時,兩位老人已經入睡了。她在這一夜並沒有睡好,不斷被各種聲音吵醒。這些聲音是農村特有的,她很難適應那些聲音,比如:貓頭鷹的叫聲,一頭豬在牆邊豬圈哼哼的聲音,還有午夜剛過就出現的雄雞的叫聲。

  天剛擦亮,她就起床,就做好了出發的準備了。

  杜洛瓦去告訴父母離開的意思,老人聽完後都待了一會兒,但三言兩語也就知道了這是誰的意思。

  父親問:「你不久還會回來的吧。」

  「當然,夏天就回。」

  「是嗎?那就好。」

  母親在一旁絮絮叨叨:「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不要自食苦果就好了。」

  為了撫慰兩位老人,杜洛瓦為他們留了二百法郎作為禮物。大概十點的時候,叫車的小男孩把馬車領回來了。

  這對新婚夫婦就這樣告別了雙親,離開了鄉村。

  車子在往山下走的時候,杜洛瓦還是笑了:「你看,早叫你別來看我的父母啦!」

  瑪德萊娜也一笑,說:「現在我心情很好啊,我覺得自己已經喜歡他們了,回到巴黎以後,我會給他們寄糕點。」

  接著,她又說:「杜·洛瓦·德·康泰爾……等著吧,收到我們的喜報以後,誰也不會對這個名字感到奇怪的,我們還可以說在你父母的莊園裡住了一個星期。」

  她把身體靠過去吻了一下他的嘴角並說:「你好,喬。」

  杜洛瓦把手伸向她的身後摟住了她:「你好,瑪德。」

  朝遠方看去,晨曦中的塞納河,就像一條銀帶展現在山谷的深處,大河的一邊,一個個工廠的煙囪正向天空吐著煤煙,而另一邊,盧昂巋然而立的鐘樓直聳入雲。

  第12章 疑忌不斷

  這對新婚夫婦回到巴黎已經兩天了,杜·洛瓦重新回到了報館。讓他接替弗雷斯蒂埃生前職務的事,因為撰寫政治論文的那個事情還要等一陣,所以他還要在社會新聞欄待幾天。

  一天傍晚離開報館後,杜·洛瓦徑直回家(瑪德萊娜的前夫留下的房子),準備吃晚飯,想到回家又可以和新婚的妻子親熱一番就非常興奮,他完全被妻子迷人的姿色所傾倒,他現在完全依從他的妻子。當到了洛雷特聖母街的時候,他靈機一動,想要為她買束鮮花,他特意挑了一束骨朵很多的玫瑰花送給她,這束花有的花骨朵已經開放,而且還發出特有的濃郁花香。

  每次踏上新房子樓梯的時候,每上一層樓,他都很得意地在樓梯口的鏡子前照一眼,每次看到鏡子中的自己的時候,他就想起自己第一次進這座房子的樣子。

  因為忘了帶鑰匙,他按了門鈴,開門的還是原先那個僕人,按妻子的意思,他同意這個僕人留了下來。

  「太太回來了嗎?」他問。

  「回來了,先生。」

  走到餐廳的時候,他看見桌上居然放了三副餐具,不僅十分納悶。他挑起客廳的門帘,發現妻子正在往壁爐上的一個花瓶里插一束和他手中一樣的玫瑰。這讓他覺得很不高興,仿佛那是對妻子情意的表示以及他從妻子那裡得到的快樂會被別人搶了一樣。

  「你今天請了誰啊?」杜·洛瓦問。

  瑪德萊娜繼續弄著花,並沒回過頭看他:「今晚的這個人,既可以說是客人,也可以說不是,他就是我的好友德·沃德雷克伯爵。那麼多年,他每個星期一都會來這裡吃晚飯,今天也是。」

  「哦,原來是這樣啊。」杜·洛瓦小聲地自言自語。

  站在她身後的他很想把花給藏起來或丟掉,但是最後他還是說:「看,我也給你帶來一束玫瑰。」

  瑪德萊娜忽然轉過身,笑著對他說:「呀,你還想到這個,真是太難得了。」

  她向杜·洛瓦伸開雙臂,並朝他吻去。杜·洛瓦的心,感到了些許安慰。

  瑪德萊娜接過他手中的花,聞了聞,高興得像個孩子,把它插到爐壁另一頭的空瓶內:「這壁爐上方什麼也沒有,現在總算像樣了,我好喜歡。」她對著這些布置,發出一聲感嘆。

  之後,她又說:「你知道嗎,沃德雷克脾氣很好的,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相處融洽的。」

  伯爵這時來了,他按響了門鈴,他安然悠閒地走了進來,神態很悠閒,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只見他很有禮節地吻了吻夫人的玉手,然後轉過身,親熱地向杜·洛瓦伸出來手說:「你還好嗎?親愛的杜·洛瓦先生?」

  想起以前,他和杜·洛瓦在這裡認識的時候,他的表情是那麼拘謹和生分,可今天卻那麼和藹可親,這說明,情況已經發生了很大的改變了。杜·洛瓦對此感到很驚訝,但為了不辜負他的盛情,他也手也伸了出去。經過簡短的談話,給人的感覺就像是他們交往多年的莫逆之交一樣。

  喜氣洋洋的瑪德萊娜,對他們說:「你們聊吧,我去廚房看看。」

  她看了他們一眼後,就走了,等回來以後發現他們正在談論新上演的一部戲劇,聽上去他們意見一致,簡直相見恨晚似的。

  晚餐非常豐盛,氣氛也非常祥和,伯爵在這裡和這對新人待了很久,他是那樣的心情愉悅,直到很晚他才離開。

  等他走了,瑪德萊娜問他:「怎樣?伯爵很不錯吧?等你了解他以後,你會更加的佩服他,你會感覺到他是忠實的、可靠的、值得交往的朋友,他實在太難得了,如果不是他……」

  她還沒把話說完,杜·洛瓦就接過話茬,說:「是啊,他很不錯,我相信我們會相處融洽的。」

  「有件事還要跟你說,」瑪德萊娜說:「在睡覺之前我要寫一點兒東西,吃飯前因為伯爵來了沒時間跟你講。我今天得到和摩洛哥有關的重要消息,是未來的部長拉羅舍·馬蒂厄給我的消息。我們要寫一篇像樣的文章,引起各方的注意,相關的文字和數據我都有了,我們要立刻做這件事,你把燈拿來。」

  杜·洛瓦拿起燈,和妻子一起到了書房。

  書房裡書架上的東西依舊是和以前一樣放著,沒人去動它;只不過現在最上面多了弗雷斯蒂埃在去世前一天在朱昂灣買的三個花瓶,桌子下面死者用過的暖腳套還在那裡等著杜·洛瓦來用。杜·洛瓦坐下以後拿起一支象牙蘸水筆,發現死者咬在筆桿上的痕跡依舊是那麼清晰。

  瑪德萊娜在壁爐邊點上一支煙,說了一下她聽到的消息和她的想法,接著她又說了她所考慮的文章梗概。

  杜·洛瓦一邊認真聽著一邊匆匆記錄,瑪德萊娜說完,他也提了不同的看法;在涉及所談的問題上,他進行了一番敘述。文章經他改過之後已經不是簡單的梗概,而是要掀起一場倒閣運動了。這篇檄文只不過是引子罷了。說到這的時候,他的妻子很感興趣地放下了手中的煙,杜·洛瓦的這些話讓她感到醍醐灌頂,對問題的見解也更深遠了。

  所以,她不時點頭表示同意:「是這樣的,太對了,這才是這篇文章要顯現出的分量。」

  等杜·洛瓦說完,她就催促說:「現在快寫吧。」

  但是一打開紙,杜·洛瓦就不知怎樣下筆了,這是他一貫的毛病,他苦思冥想,於是瑪德萊娜就輕輕地伏在他的肩上,對他一句一句進行口授。

  雖然是這樣,但她還是會停下來,好像不是很有把握,問他:「你剛才要說的是這個意思嗎?」

  「是,就是這樣。」杜·洛瓦每次都這麼回答。

  瑪德萊娜語句很好地展現了女流之輩的辛辣尖刻,現在正好可以用來對這位政府的首腦所推行的政策進行口誅筆伐。接下來在嘲諷其相貌時,文章對其極盡奚落,表達得恰到好處。文章表現得生動、形象,讓人讀後忍俊不禁,同時也很好地體現了她敏銳的觀察力。

  再有就是,杜·洛瓦會適時地加上幾句,這樣文章的氣勢就更加強勢逼人。除此之外,別有心機的含沙射影,也是他的強項,這些能力都是在撰寫本地新聞的時候鍛鍊出來的。如果他覺得瑪德萊娜的文章不太靠譜,容易弄巧成拙的時候,他總是有辦法讓文章變得讓讀者不得不信服,因此經他加工後的文章,顯得撲朔迷離,比直接說出分量更重。

  文章寫好以後,杜·洛瓦用鏗鏘有力的語氣大聲讀了一遍。他們都覺得寫的實在太好了,好像互相敞開了心扉似的。於是他們會心地相視而笑,他們互相深情地對視,都為各自的傾慕和柔情興奮不已,接著懷著萌動的春心投入對方的懷抱。

  杜·洛瓦問:「現在該睡覺了嗎?」說完拿起桌上的燈。

  「我的主人,既然你拿著燈的話,就請先行。」瑪德萊娜回答道。

  他們一前一後朝房間走去,因為妻子走在後面,所以一邊走一邊用指尖輕撓他脖頸處,杜·洛瓦最怕被人撓癢了。

  當文章以喬治·杜·洛瓦·德·康泰爾為名字發表後,連眾議院都轟動了。瓦爾特對杜·洛瓦大加讚賞,決定以後《法蘭西生活報》政治欄目的文章由他負責,社會新聞則仍然讓布瓦勒納負責。

  這個報紙之後又對這個國家內閣的日常事務,運用了大量的事實進行巧妙而辛辣的攻擊,文章匠心獨運、針砭時弊,說得又狠又准。其他報社把轉載大段《法蘭西生活報》的文章,作為時髦之舉。官場上的人們都在打聽,不知能否對這個不知從哪冒出的傢伙進行利誘,讓他從此不再寫這樣的文章。

  杜·洛瓦在政界名噪一時,人們見到他都高高地舉起了帽子並熱情地和他握手,他的聲望和知名度與日俱增。但是和他的妻子相比較的話,他妻子的主意之多、交往之廣泛和迅速靈通的消息,更讓他暗暗稱奇。

  每天,不論他什麼回到家,都能看見家裡的客廳里坐著一位客人,不是參議員就是眾議員,不是政府官員就是軍中要員,他們和瑪德萊娜就像老朋友一樣親切而自然。杜·洛瓦不禁想知道她是在什麼時候認識這些人的。她說是在社交界,但是他們對她的信任和青睞,又是怎麼回事呢?他總是弄不明白。

  「她完全可以做個十分稱職的外交家。」杜·洛瓦心裡想著。

  她經常錯過晚飯時間才回來,通常都是氣喘吁吁,面色通紅而且很激動,面紗還沒有摘下就說:「我又給你帶來了新聞,我們該給司法部長點顏色瞧瞧,好讓他永遠記住,他剛從混合委員會的成員里任命了兩位新法官。」

  他們立刻就寫了一篇文章把那兩位法官罵得狗血噴頭,接下來的兩天又分別寫了一篇。每個星期二來瑪德萊娜家吃飯的眾議員拉羅舍·馬蒂厄,那天一進門就欣喜若狂地拉著他們的手說:「太好了,這樣的氣勢,我們一定會大獲全勝的。」

  這傢伙在很久以前就在盯著外交部長的位置了,這次他希望可以如願。

  這個在哪裡都很吃得開的政客,其實既沒有能耐,也沒有膽量,更沒有真才實學。作為一個外省的律師,他原來是某省城一個狡詐的風流人物,他一直在各種激進派中徘徊。名義上他是擁護共和的耶穌會會員,其實卻是名不副實的自由思想衛士。像他這種如蠅蛆一樣想在普選之際進入政界的,又何止他一個?

  受小農思想驅使的他,自小便學會了投機取巧,在那群失意和庸碌的同僚中,他一直被人看成是非常優秀的人才,為了博取眾人的好感,很注重儀表的他總是衣冠楚楚,平易近人;因此即使在魚龍混雜、良莠不齊的官場中,他依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

  「拉羅舍很快就會當上部長。」大家都這麼說,他也和大家一樣相信。

  他也是瓦爾特所辦報紙的一個大股東,同時他們也是在眾議院的同僚,兩個人在一起合夥做了很多筆金融生意了。

  杜·洛瓦對他絕對支持,因為他隱隱覺得,以後可能會從他那裡得到一些什麼好處。弗雷斯蒂埃死後在這裡留下了一大攤子事兒,他才剛剛接手。拉羅舍·馬蒂厄曾經對弗雷斯蒂埃夫人許諾過,如果他當上部長的話就會給她的丈夫一枚十字團勳章。現在這個勳章可能要給這個剛剛接手的瑪德萊娜的新丈夫了,其他的就不會有任何改變。

  對於杜·洛瓦的情況,同事們都知曉了,他們老愛開他的玩笑,這讓杜·洛瓦很不快。

  有的直接就叫他弗雷斯蒂埃了,他一進報館就有人毫無顧忌地喊:「嘿,弗雷斯蒂埃。」

  他裝作什麼也沒有聽見,走到放信的木格前看有沒有自己信的時候,那個人用更大的聲音又喊了一句。看到這樣,有幾個人都忍不住偷笑起來。

  杜·洛瓦向經理辦公室走去,可是剛才那個人攔住了他說:「對不起,我剛才喊的人是你,主要是因為你們的文章太像了,所以我們經常把你和可憐的查理混淆了。」

  杜·洛瓦窩著火什麼也沒說,但是心裡卻懷著對死人弗雷斯蒂埃的怨恨。

  大家都覺得這個政治欄目負責人文章的寫法和前任實在太像了,無論是語句還是寫法上都極其相似。當有人驚訝時,瓦爾特也說:「開始看的時候,覺得好像是弗雷斯蒂埃的文章,但杜·洛瓦的文章更加充實,也大膽潑辣得多。」

  還有那麼一次,杜·洛瓦打開了裝小木球的柜子,發現曾經弗雷斯蒂埃玩過的小球旁,木棒纏著黑紗,而自己那些從聖波坦帶來的小球旁的木棒則纏著粉紅色的緞帶,那些木球都擺放得很整齊,在那裡放著一塊博物館常見的那種標示牌:「這是弗雷斯蒂埃和他的同事以前收藏的,現在屬於還沒有被政府正式認可的繼承人杜·洛瓦。這些東西很耐用,哪裡都可以使用,旅行在外也可以。」

  杜·洛瓦忍住心中的怒火關上了櫃門,但還是大聲地說了一句,好讓大家都可以聽得到:「沒想到只會嫉妒別人的笨蛋,到處都是。」

  他的自尊和虛榮心都受到了傷害,以筆為生的人的自尊心和虛榮心是很脆弱的,無論天才還是詩人,他們都經常疑神疑鬼,肝火很旺。

  「弗雷斯蒂埃」這幾個字已經成了他的心病,而且他害怕聽到,因為一聽到就會臉上發燒。

  他覺得這個名字對他不僅是辛辣的嘲諷,更是一種侮辱。他感覺每次都有一個聲音對他喊:「你的文章要是沒有你老婆幫你,怎麼會寫得和她的前夫一樣?你怎麼會成功呢?」

  杜·洛瓦知道,弗雷斯蒂埃要是沒有瑪德萊娜的話肯定什麼事都做不好的,這一點他是很肯定的。至於他的話,哪有這回事兒?

  回到家後的杜·洛瓦依舊為這件事深深地苦惱著。在這個家裡,碰到那些家具就不由得想起已經死去的弗雷斯蒂埃。起初不太在意的他,由於同事的玩笑在心裡留下一道道難以癒合的傷痕,一想起來,他的心頭就隱隱作痛。

  現在他要是拿一件東西的話,他都會覺得那裡的器物有查理的一隻手放在上面,這些東西都是他活著的時候用過的,都是他過去買的和喜歡的。就算現在想起他和妻子往日的關係,都會讓他不快樂。

  他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奇怪,不禁自言自語地說:「我這是怎麼啦?我從來都沒有嫉妒過和瑪德萊娜交往的那些朋友們,我也不在意她的動向,但是想起已經死去的查理,我就會很生氣。」

  「根本的原因可能是他是個沒用的傢伙,現在把我也弄得跟著倒霉起來,真的不知道瑪德萊娜一開始怎麼會嫁給這樣的傢伙。」杜·洛瓦想道。

  這樣一來,就有一個讓他很困惑的問題了:「像她那麼聰明的人,怎麼會心血來潮地嫁給這樣的廢物呢?」

  於是,每次家裡的一件小事,家裡大家的話語,只要是有關死人的,他都會深感不安,心中怒火與日俱增。

  一天晚上,杜·洛瓦問妻子:「怎麼今天沒有我愛吃的甜食呢?你沒有叫他們做嗎?」

  「哦,我還就真的忘了這件事了」,妻子笑著說,「查理討厭甜食。」

  杜·洛瓦再也忍不住了,急忙打斷了她:「你每天都查理查理的,不是查理喜歡這個,就是查理喜歡那個,讓我很不耐煩。你就不能讓一個死了的人安息嗎?」

  瑪德萊娜很驚奇地看著他,她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發這個火,但她還是個精明的人,很快就大概知道了他的心思了:一定是那些潛移默化的妒忌心在他心裡作怪,所以提起前夫時,他就深感嫉恨。

  她覺得這很好笑,但心裡依舊感覺甜絲絲的,因此她什麼話也沒說。

  杜·洛瓦為自己這樣的發泄而感到氣惱。那天晚飯後,他們在忙著寫一篇準備第二天發表的文章,他忽然覺得套在腳上的暖腳套不太舒服,想把它翻過來卻沒能如願,於是一腳踢開了,笑著問妻子:「這個是查理活著的時候的東西嗎?」

  瑪德萊娜笑著說:「是,他很怕感冒,因為身體比虛弱。」

  杜·洛瓦狠狠地說:「這點他表現得可真是淋漓盡致啊。」

  他吻了一下妻子的手,滿臉堆笑地接著說:「幸虧我和他不一樣。」

  睡覺的時候他腦海里還是在想著那類問題,於是又說:「查理睡覺的時候是不是為了避免著涼把後腦勺捂得很嚴,防著感冒呢?」

  瑪德萊娜對他的玩笑敷衍著說:「不是,他只是頭上繫著塊紗巾。」

  杜·洛瓦很鄙視地聳了聳肩:「太難看了,真是醜態百出。」

  從那以後,他無論什麼事都會提起查理,而且還帶著裝腔作勢的樣子表現出無限憐憫,總是說「可憐的查理」。

  只要是在報社,聽到有人喊他兩三次這個已經去世的人的名字,回到家他總是懷著仇恨拿死人撒氣,甚至冷嘲熱諷。每當這些時候,他就會把死者的缺點、可笑之處和狹小的氣度一一列出來,甚至渲染和加以擴大,那感覺就像是要把這個勁敵在他妻子心中所產生的影響徹底清除掉似的。

  他老是對妻子說:「你還記得嗎?弗雷斯蒂埃那個笨蛋那天居然說自己可以列舉胖子比瘦子力氣更大。」

  他居然對死者的床上隱私也感興趣了,但這些讓他的妻子很難開口,她一直不願意回答,可他卻一再堅持著:「快給我講講啊,他在這些方面一定是可笑的,是吧?」

  妻子小聲地說:「算啦,讓他安息吧。」

  「不,你講吧,這個廢物在床上肯定也很笨吧。」杜·洛瓦不依不饒地說。

  時間長了,他就總是用這句話來結束夫妻之間的談話:「這傢伙真是個不折不扣的蠢貨。」

  六月末的一個晚上,天氣很熱,在床邊抽著煙的他忽然有了想到外面去的念頭,於是就問妻子:「我的小瑪德,你願意一起到布洛涅林苑去散散步嗎?」

  「好,我很想去。」

  他們坐了一輛敞著篷的馬車經香榭麗舍大街朝布洛涅林苑而去,因為沒有風,天上的雲彩一動也不動,整個巴黎就像是一個蒸籠,吸入的空氣就像鍋爐里冒出的蒸汽,感覺滾燙滾燙的。馬車一輛接著一輛,都是把那些情侶送到那較為涼爽的林苑中去的。

  看著坐在車裡的那些勾肩搭背的戀人,女的身著淺色衣褲,男的穿著深色衣裝,從他們的面前走過,他們不禁心馳神往。在已經有星星出現的火紅天空下,這些情侶洪流源源不斷地進了上林苑,除了車輪滾過地面的聲音,沒有其他聲響。每座車輛都坐著一對情侶,他們都默默無語,互相依偎著斜靠在一起,沉浸在熾熱的欲望所編織的夢境裡。他們的內心正急切地期盼著,他們那即將到來的狂熱的擁抱。在暮色下,看上去到處都是如痴如醉的熱吻,這充斥著慾念的戀人大軍,此刻正滾滾向前,連空氣都好像變得重渾濁起來,讓人感到窒息。這些成雙成對的人們,現在都沉醉在同一種渴望,同一種激情中,一種狂熱的氛圍籠罩在這四周,滿載著情愛的馬車,每一輛的上面都繚繞著柔情,邊走邊播撒著男歡女愛的氣息,讓人心旌蕩漾,不能自已。

  杜·洛瓦和瑪德萊娜在這種氣氛中不由地溫柔地牽在一起,他們什麼都沒說,但氣氛讓他們很激動。

  車到了拐彎那裡的時候,他們緊緊地抱在了一起,瑪德萊娜心裡恍恍惚惚,她輕聲細語地說:「我們又可以像上次去盧昂那樣無拘無束了。」

  川流不息的馬車到了林苑後就散開了,馬車在年輕人前往的湖區拉開了距離。林木茂盛,樹下小溪輕快了流著,此時天上已經繁星滿布了,空氣在這個時候也變得清新起來。那些情侶在夜色的掩映下擁抱親吻,每個都無比深情。

  「我可愛的瑪德啊!」杜·洛瓦對著緊抱的妻子輕輕喊了一聲。

  「還記得你的家鄉嗎?那林子實在太恐怖了,我去到那裡就覺得那片林子陰森可怖,總感覺那裡好像有野獸時常出沒。這裡就不同了,這裡輕柔的晚風是讓人那麼心曠神怡,據我所知,那邊就是塞弗勒了。」瑪德萊娜說道。

  「看你說的,」杜·洛瓦說,「家鄉的那個林子也就只有鹿、狐狸、狍子還有野豬罷了,再有就是守林人的屋子了。」

  當「守林人」在法語中,「守林人」一詞同人名弗雷斯蒂埃在拼寫和讀法上完全相同。三個字,就是弗雷斯蒂埃的名字在他口中說出的時候,他也猛然一驚,忽然覺得這個名字不是自己說的,而是好像是在灌木叢里的某個人喊的,想到這,他就什麼也不說了。這些日子來,對死者的嫉妒怨恨一直讓他難以安寧。現在,他又回到莫名其妙的苦悶中不能自拔。

  過了一會兒,他就問妻子:「你以前也和查理一起經常在晚上出來走走嗎?」

  「是的,經常。」

  聽到這裡的時候,他有一種馬上回去的強烈念頭,因為他又想起了弗雷斯蒂埃,他的身影時時刻刻都在緊緊地纏繞著他,無論是想到什麼或者是說到什麼,都無法擺脫掉那個死去的人。

  只見他很嚴厲地問道:「你告訴我,你有沒有給查理帶過綠帽子呢?」

  妻子一臉輕蔑:「你的無聊想法不但不像話,而且還沒完沒了。」

  但是杜·洛瓦全然不顧她的話,說道:「你看,我的小瑪德,直接說了吧。你就告訴我,你讓他戴綠帽子了,這樣不好嗎?」

  瑪德萊娜聽到這些侮辱的話,就像所有女人受到了侮辱一樣,氣得渾身發抖。

  杜·洛瓦依舊不依不饒:「他媽的,原來他就戴著這世上眾多戴綠帽子中的一個,一點兒沒錯,我問你的原因就是想弄清這點。不是嗎?他那副模樣是多麼呆頭呆腦。」

  他覺得從瑪德萊娜那不經意的笑中,看出她可能想起了什麼事,於是又說道:「你就直說了吧,沒什麼的,如果你說『是』的話,不是很有意思嗎?」

  他一心盼望的就是能夠證實這可惡可恨的死鬼查理,的確受到了這種可笑的侮辱,所以他現在為弄清這件事而十分煩躁。

  「親愛的,你就承認吧,這也是他應得的下場,相反,如果你不那樣對她的話,卻是你的不對了。來,你就承認了吧」

  杜·洛瓦那固執的想法,把瑪德萊娜逗樂了,因為她覺得很有意思。

  杜·洛瓦悄悄地跟妻子說:「你只要說個『是』,就全部都結束啦!」

  妻子卻突然閃開了:「你這個笨蛋,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答案。」

  她認真的語氣就像給杜·洛瓦潑了盆冷水,他呆呆地站在那裡,神色茫然,就像剛剛被訓斥過一樣。

  馬車現在在湖邊走著,水中星星的倒影,是那麼的清晰可見。在昏沉的夜色下,遠方好像有兩隻天鵝在慢慢地游。

  「現在就回去吧。」杜·洛瓦對車夫說,於是他們就踏上歸程了,迎面徐徐而來的馬車那碩大的車燈就像在樹林中閃爍的眼睛似的。

  杜·洛瓦回想著妻子剛才說過的話語,他覺得那是一種默認,她那奇怪的語氣讓杜·洛瓦斷定了妻子是背叛了前夫的,不禁勃然大怒,他很想把她狠狠揍一頓再掐死她。「如果剛剛她說的是和我一起欺騙她前夫的,那該多好啊。」杜·洛瓦想道,「那樣的話我就會以百倍的熱情告訴她自己有多愛她。」

  他抱著雙臂望著天空,內心起伏不定,怎麼也無法集中自己的心神,他感到了自己胸中那種難以遏制的怒火在燃燒,就像每一個男人在知道自己的妻子背著自己有別的男人一樣。他懷疑妻子不貞潔,因而心情沉重,難以名狀,他第一次品嘗到這種不爽的滋味。此刻,他開始為死去的弗雷斯蒂埃鳴不平,這種感覺是如此的強烈,無以言表,接著迅速地轉變成對瑪德萊娜的憎恨,既然她以前讓自己的前夫戴過綠帽子,那他杜·洛瓦以後又如何能夠信任她?

  他很快就平靜下來了,為了安慰自己,他在心中說道:「沒有一個女人是對自己的丈夫絕對忠誠的,這些人只能利用而不能依賴。」

  這樣,他內心的不快變成了一腔的鄙夷和厭棄,他很想把內心的不快、怨怒和鄙視全都說出來,但還是克制住了,因為他心裡又在說著另一句話:「世界是屬於強者的,我一定要做一個能駕馭世界的強者,駕馭一切。」

  很快,馬車就越過了舊日城牆,杜·洛瓦看到了前方天幕上有一團紅光,好像一個燒得火紅的巨大鑄鐵爐站在那裡;耳邊傳來由各種各樣的聲響匯集成的低沉的轟轟聲,那些聲音時遠時近,持續不斷,這就是人們隱約感覺到的巴黎跳動的脈搏及生命的氣息,在這樣的夜裡,她就像勞累了一天躺在地上喘粗氣的巨人。

  杜·洛瓦想到:「我不要那麼愚蠢,沒有必要為這樣的小事大動肝火,人人都是為了自己的,勝利都是屬於自私的勇敢者的,什麼事都離不開『自私』二字,有人為名利自私,而有人則為愛情自私,他認為,前者一般總是比較好的。」

  又看到了星形廣場凱旋門了,它就像一個模樣很怪的巨人巋然挺立在城門邊,又好像要準備邁開雙腿,沿著面前的林蔭道走去似的。杜·洛瓦和瑪德萊娜所乘坐的馬車,又被捲入了車流之中。這些馬車,如今正把那些卿卿我我的情侶們送回家去,他們的心早就飛回了家裡,所以都沒有說話。面對這個壯觀的場面,杜·洛瓦和瑪德萊娜覺得,整個人類好像都沉醉在這歡樂與幸福中了。

  瑪德萊娜看出了丈夫心中有事,就問他:「你怎麼了?親愛的,你已經半個多小時沒有說話了。」

  杜·洛瓦冷笑著答道:「我在想這些所謂恩愛的情侶太沒出息,因為生活有太多可以做的事。」

  「那是,」瑪德萊娜說,「不過也沒什麼不好的啊。」

  「好……當然好……在實在無事可做的時候。」

  杜·洛瓦現在已經完全剝去了生活富有詩意的外表了,他很兇惡地說道:「這段時間我總是瞻前顧後,自己折磨自己,以後都不會了。」

  說到這裡,他好像又看見弗雷斯蒂埃了,但是這一次他沒覺得有什麼不舒服的;相反,他覺得他們已經又成了兩個好朋友了,他們已經重修舊好了,他都好想喊他一句兄弟了。

  瑪德萊娜看到他一直不說話,感覺很不自在,就說:「我們先去多尼咖啡館吃點冰激凌,然後再回家,你看好嗎?」

  杜·洛瓦扭轉頭看了她一下,車子那時剛好經過歌舞表演的咖啡館門前,在燈光照耀下,瑪德萊娜滿頭金髮、身姿秀美,著實很迷人。

  杜·洛瓦心中盤算著:「她太漂亮了,不過我們現在可算是實力相當了,除了太陽從西邊升起,否則我是不會為了你而畏首畏尾的。」

  他吻了她一下,來掩飾自己:「當然好啊,一起去吧。」

  但是瑪德萊娜卻從丈夫的嘴唇里感到了他的冷漠,但是丈夫卻像沒事似的笑了,用手扶著妻子在咖啡館門前下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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