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細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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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7章

  那天是趕集的日子,農民們和他們的妻子走在葛代維爾城周圍所有的大路上。思兔閱讀520官網www.sto55.com他們正在向城鎮走去。男人們邁著從容的步伐向前走。他們的身體也由於他們那彎曲的長腿向前邁步而往前傾斜。他們的身體由於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而變了形。收割莊稼時,為了站穩,總要把兩膝分開;用犁耕作時,由於要壓住犁,左肩總要聳起來。總而言之,田地里那些既費時間又費力氣的活兒,讓他們的身體受到相當嚴重的損害。他們那寬鬆的藍色棉布上衣,由於漿洗過而像上了一層清漆那樣泛著亮光,白色的針線活計做出的裝飾布滿袖口和領口。從瘦弱的胸部,上衣如同即將升空的氣球那樣鼓起來,只有一個腦袋,兩隻腳和兩個肩膀從衣服里伸出來。

  他們當中的一些人,用繩子牽著一頭小牛或一頭母牛。在牲口後面,他們的妻子為了讓牲口走得更快,便用樹枝抽打牲口。那樹枝上依然掛滿了樹葉。裝著雞或鴨的大籃子被她們挎在胳膊上。那些雞或鴨總是把腦袋伸出來。與男人們相比,她們的步子要短很多,也要快很多。她們用被別針別在扁平的胸部的小披肩將瘦削而挺拔的身軀裹起來,將白色亞麻布裹在頭頂上,外面還戴著一頂帽子。

  由一匹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小馬拉著的單層車駛了過來。兩個男人並排坐在車上,他們像果凍一般搖晃。一位婦女坐在他們後面。為了讓顛簸的程度減輕一些,她非常用力地抓住車幫。

  在葛代維爾廣場上,人與牲口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一個非常大的群體。在這個群體的外部,既有婦女們的頭巾,也有富裕農民的長毛高筒帽,還有非常長的牛角。這個群體發出非常刺耳的高音。這種高音源源不斷,形成了與文明世界格格不入的喧譁。一位身體強壯的農民從肌肉發達的胸部發出來的笑聲,或者一頭被拴在牆上的母牛的叫聲,偶爾會穿過這種喧譁,傳到人們耳朵里。

  牛奶、馬廄、汗臭、乾草、糞便,這些人與牲口的味道,這些令人作嘔的味道,在空氣中瀰漫著。

  布雷奧特城的豪克考尼老爹剛剛來到葛代維爾。他正走在通向廣場的路上。突然,他看到地上有一根細繩。豪克考尼是一個勤儉節約的人。——在這方面,他與每個真正的諾曼人相同。他想道,這根小繩可能有用,還是撿起來吧。他得了關節炎,彎腰很困難,但他還是忍受著痛苦,彎腰將那根細繩撿了起來。當他正打算將它小心翼翼地纏起來的時候,他看到了站在自己家門口的馬具匠馬蘭得恩老闆。馬蘭得恩也正在看著他。他們兩個人以前因為馬籠頭的事情鬧了一點小矛盾,直到現在,他們仍然沒有忘記這件事,還總想著要教訓一下對方。豪克考尼覺得,在泥濘中費力地彎腰去撿一根小繩這一幕被仇人看到,自己很丟面子。他先是急急忙忙地把撿來的寶貝放到他肥大的罩衫里,後來又把它拿出來,放到馬褲口袋裡。之後,他又在地上找起來。那是他故意那樣做的。當然了,他肯定什麼也沒有找到。最後,他向前探著腦袋,繼續向市場的方向走。他的腰因為疼得厲害,彎下去更多了。

  很快,叫嚷著向前緩慢移動的人群就把他給淹沒了。每個人的狀態都非常亢奮,這是不停地討價還價造成的。農民們撫摸著老黃牛,走到別的地方去了。可是沒過一會兒,又再次回到那裡。他們害怕被賣主欺騙,總是拿不定主意,不停地向賣主詢問牲口的毛病,試探賣主的伎倆。

  婦女們將挎在胳膊上的大籃子拿下來放在腳面,把兩隻腳被綁在一起,冠子鮮紅,十分恐慌的家禽拿出來放到地上。

  有買者來報價。她們聽著,但是不願改變原價。她們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也不會說三道四。有些時候,她們看到顧客邁著步子慢慢離開,突然改變主意,決定接受買主的還價,便會大聲喊道:「安特罕姆大爺,好了,你拿走吧。」

  於是,廣場上的人逐漸減少。天主教堂敲響了鐘聲。中午禱告時間到了。於是,那些由於路途遙遠而無法回家的人,便去飯店吃飯去了。

  喬丹老闆所開的小飯店門庭若市。顧客將門廳坐滿,很多車輛停在大院子,使得大院沒有多餘的空地。這些車種類繁多:大型遊覽車、雙篷有輪輕便馬車、兩輪單馬車、輕便雙輪單馬車,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馬車。它們有的打著補丁,有的非常破舊,有的尾巴高高翹起鼻子卻插進地里,有的轅杆向臂膀一樣面對著天空。

  明亮的火焰在寬大的壁爐里歡騰。桌子右側一排座位的背部被烤得火熱。三個插著羊腿、鴿子和雞的烤肉叉在旋轉。爐膛里散發出從黃色肉皮上滴下來的肉汁香味和讓人垂涎欲滴的烤肉香味。客人們非常開心,口水都快流出來了。

  喬丹飯店的老闆非常機靈,他還兼做馬販子,有很多錢。由於他的經營,所有莊稼人中的有錢人都到喬丹飯店吃飯。

  菜被一盤接一盤地端上來,黃色的蘋果酒被一罐一罐地擺到桌子上,但人們很快就將它們送進肚子裡。人們都在熱烈地交談論著,買的貨或者賣的貨是他們談論的話題。此外,莊稼的生長情況也是他們談論的話題。天氣很適合綠色作物的生長,但是麥子並不是很喜歡這種天氣。對它們來說,天氣有些潮濕。

  突然,咚咚的鼓聲在房子前面的院子裡響起來。除了幾個對此毫不關心的人之外,其他的人全都站了起來。他們嘴裡嚼著飯菜,手裡拿著餐巾,跑到窗口和門口向外面看去。

  鼓聲響了很久。之後,發布公告的差役拿出一份公告,大聲讀了起來。他的聲音急促,有些地方停頓不當。

  「葛代維爾的居民,以及來到這裡趕集的人們,在今天早上,九點到十點之間這段時間,有人將一個裝有商業票據及五百法郎的黑色皮包,丟在布希維爾路上。如果有人拾到此物,請立即將它交給曼那韋爾的法蒂內·霍爾卜瑞克老闆,或交到鎮長辦公室。失主將拿出二十法郎作為酬金。特此通告。」

  他說完之後就離開了。過了一會兒,沉悶的鼓聲和發布公告人的說話聲又從遠處傳到人們耳朵里。

  於是,這個偶然發生的事件就成了眾人談論的話題。大家紛紛對霍爾卜瑞克老闆能否找到這個皮包進行猜測。

  人們繼續吃午餐。

  憲兵班長在大家即將喝完咖啡時出現了。他站在門廊里,問道:「這裡有一位來自布雷奧特城的豪克考尼先生嗎?」

  坐在桌子另一頭的豪克考尼老爹回答說:「有,我在這兒。」

  班長說:「鎮長有些話要對你說,所以想請你去他的辦公室一趟。豪克考尼先生,請你跟我們去吧!」

  班長的話讓這位農民有些吃驚。他感到有些不安,端起一小杯酒,一口氣就喝光了。他站起身來,由於他的腰每次休息之後走前幾步都會更疼,所以他的腰比上午彎得還要厲害。他離開座位,嘴裡不停地說:「我在這兒,我在這兒。」

  於是,警官把他帶走了。

  胖胖的鎮長正坐在沙發里等著他。他是這個地方的公證人,表情看起來非常嚴肅,總喜歡高談闊論。

  「豪克考尼先生,今天上午,」他說,「有人看到曼那韋爾的霍爾卜瑞克丟失的皮包,被你在布希維爾路上撿到了。」

  這位農民被鎮長對他的懷疑嚇得目瞪口呆,他不知所措,眼睛盯著鎮長看。

  「我,我撿到一個皮包?」

  「沒錯,就是你。」

  「我根本就沒看見過什麼皮包。」

  「就是你撿的,有人看見了。」

  「誰看見了?」

  「馬具匠馬蘭德恩先生。」

  於是這位老人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他十分生氣,臉漲得通紅,大聲喊道:「那個無恥的小人,他看到我了?沒錯,他是看到了,我撿這根細繩時被他看到了。看,鎮長,先生。」

  他在口袋裡摸索很久才把那一根細繩拿出來。

  可是,鎮長搖搖頭表示不相信。

  「豪克考尼先生,我不會相信你的。那位馬蘭得恩先生值得信賴。他怎麼會把一根細繩看成一個皮包呢?」

  那位農民氣憤至極。他把手舉了起來,為了證明他的清白,特意向旁邊唾了一口。他說:「神聖的真相,上帝非常清楚,鎮長,先生。我再重複一遍,我用死亡和我的靈魂來發誓,我決沒有撿到皮包。」

  「你把那個皮包撿起來之後,為了防止有錢掉到外面,還在泥里找了很久。」鎮長說。

  這位好人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恐懼和惱怒讓他窒息。

  「如果有人說這樣的謊話,那麼一個誠實的人就被毀掉了。如果有人……」

  他的抗議仍然無法讓人相信。

  鎮長要求他與馬蘭得恩老闆當面對質。馬蘭得恩老闆又重複了一遍原來說過的話,他還堅持認為豪克考尼撿到了那個皮包。他們兩個人大罵起來,整整持續了一個小時。豪克考尼要求鎮長派人搜他的身。他渾身上下被搜了一遍。他們在身上一無所獲。最後他被鎮長放走了,因為鎮長對這件事充滿了疑惑。但鎮長對他發出了警告。鎮長說他要求通知檢察官辦公室,並請求檢察官發布命令。

  人們很快就知道了這個消息。他們在老人剛剛從鎮長辦公室出來之後,就把老人圍了起來。他們或帶著嘲笑的神情,或出於好奇,紛紛向他提問。這些人沒有一個對他的遭遇表示憤慨,為他感到不公。他開始把細繩的故事講述出來。人們都覺得他的話非常可笑,根本不相信他。

  他一個人走了。遇到熟人時,那就會把他們截住,把他的遭遇講給他們聽,對他們說他被冤枉了,為了證明他的清白,他還把口袋翻過來讓人們看。

  人們都說:「不要再胡扯了,你這個老頭子!」

  沒有人相信他,他便對自己生起氣來。他非常激動,渾身都在冒火,簡直要發瘋了。除了繼續講他的故事,他不知道該怎麼辦。

  天黑了下來。他不得不回家。他與三個鄰居結伴而行,開始往家走。路上,他把自己撿到細繩的地點指給他們看。他時刻不停地談論著自己的不幸遭遇,一路上都是如此。

  晚上,為了讓布瑞奧第村的每一個村民都知道他的不幸遭遇,他在村子周圍轉了一圈。可是,村民們沒有一個相信他的。

  因此,整整一夜,他心裡一直都不是滋味。

  第二天下午一點鐘左右,曼那韋爾的霍爾卜瑞克收到了他的皮包和裡面所有的東西。伊毛韋爾的一個農民,馬里厄爾·波梅勒·布雷頓老闆雇用的一個農工,把皮包交給了霍爾卜瑞克。

  那個農工說,他在路上發現了皮包。由於不認識字,他覺得帶回家交給處理主人更合適。

  人們很快就知道了這個消息,豪克考尼老爹也知道了。他馬上出發了。現在他的故事有了結局,總算完整了。他非常高興,一路上不停地講述他的故事。

  「你知道,」他說,「事情本身倒沒什麼,說謊是最讓你感到不幸的。我覺得最傷心的事,莫過於被說慌的人冤枉了。」

  他無時無刻不把那奇特的遭遇掛在嘴上。在酒店裡,他對喝酒的人講;在路上,他對來來往往的行人講;在教堂里,他又對做完彌撒的人講。在路上遇到陌生人時,他甚至會把那個人截住,然後滔滔不絕地講起來。他的大腦總算可以休息一下了,但是有一件他也說不清楚的事情總是讓他感到尷尬。他好像並沒有將人們徹底說服,不然他們為什麼在聽他講時,會覺得可笑呢?他感覺到,有很多人在他背後說閒話。

  一個星期之後的星期二,僅僅是為了講述他的遭遇,他又去了葛代維爾鎮的市場。

  站在門廊里的馬蘭得恩看到他後,竟然放聲大笑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他看到一位來自克里克托的農民,就走過去和他交談。他的話還沒有說完,那位農民就打斷他,在他的心窩上戳了一下,沖他大聲嚷道:「你這隻狡猾的狐狸,該幹什麼就幹什麼去吧!」說完之後便離開了。

  豪克考尼不再說話。他產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而且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狡猾的狐狸,那個人為什麼要這樣稱呼他呢?

  他來到喬丹的餐館裡。坐下之後,他又開始對繩子的事進行解釋。

  「你這個狡猾的傢伙,簡直是一派胡言。我完全了解繩子的事。」一位馬販子對他喊道,他是從蒙第維利耶趕到這裡來的。

  「可是皮包已經物歸原主了。」豪克考尼斷斷續續地說。

  「老傢伙,根本就不是那麼回事。你們做得可真不錯,一個人撿到了它,另一個人又把它送還給失主。你的手段真是高明。我不知道你是怎麼做的,但是我認識你。」

  豪克考尼腦子裡一片空白。最後,他終於搞清楚了,原來人們都認為他讓同夥把皮包送還給失主。

  他要向他們解釋清楚,但是沒人聽他的,整個桌子的人再次大笑起來。

  他已經沒有吃飯的心情了。他離開了飯店,在他身後,人們嘲笑他,罵他。

  他回到家裡,腦子裡一片混亂,又加上憤怒,他感到喘不過氣來。他具有諾曼人的精明,就憑這一點,他完全有能力按照人們指責他的方式來做這件事,甚至可以把它當成他靈巧的方法,向人們進行吹噓。這是讓他感到更為痛苦的原因。他的腦子一片混亂,由於自己被大家認為是一個非常狡猾的人,他覺得他的不白之冤根本無法洗清。他的心被大家懷疑他說謊這件極不公平的事狠狠地刺痛了。

  於是,他又開始把他不幸的遭遇掛在嘴邊。每次講述的時候,他都會加上更嚴肅的誓言,更有力的辯解,還有一些新的論據,此外,他每天都會把故事講得長一些。這些都是他一個人獨處時想出來的。除了繩子這件事,他的腦袋裡再沒有第二件事。他的推理越來越嚴密,辯解也越來越複雜。可是,相信他的人非但沒有增加,反而還減少了。

  人們在他背後說:「從一個說謊者嘴裡說出來的話,根本就不值得相信。」

  他算是看透了這件事。他被折磨得疲憊不堪,他咬著指甲,無能為力。

  他瘦了很多。

  現在他仍然被要求講述「細繩的故事」。要求他這樣做的是一群愛搞惡作劇的人。就像讓一個打過仗的士兵講述戰場上的故事一樣,他們這樣做完全是為了取樂。這個打擊對他來說太嚴重了。因為這件事,他的腦子變得越來越衰弱。

  十二月時,他病倒了,躺在床上。

  第二年一月初,由於精神錯亂造成的痛苦,他離開了人世。在臨死前,他還不停地為自己辯解:「在這裡,看,一根細繩,一根細繩,鎮長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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