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爾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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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8章 (1)

  5月8日——今天可真美好呀!我在房子前面的草地上躺了整整一個上午。思兔閱讀www.sto55.com整座房子都被那棵巨大的懸鈴木的綠蔭遮擋住了。我的根就扎在這片土地上,所以我熱愛這裡,我在這裡生活得很愉快。把我和我的祖先賴以生存的這片土地連在一塊兒的,把此處的思想、飲食、風俗、糧食、土話、農夫那種調調兒連為一體的,把泥土、村落,乃至空氣的味道都連接起來的,正是那深扎在地下的細細的根。

  我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這裡,這座房子深得我的歡心。塞納河就在大道後頭,流過我家花園附近,差一點兒就從我家穿過去了。我從窗戶里就能看到那條河,它是塞納河從魯昂到勒阿弗爾之間的一部分,河流很長,河面也很寬。船在河上來來往往,川流不息。

  魯昂市就在左邊,許多鐘樓的尖銳的哥德式頂端高聳在城市的上空,除此之外,就是無數藍色的房頂。那裡有不少頂端樹立著教堂鐵製尖頂的鐘樓,鐘樓的主體要麼就建得很寬大,要麼就建得很狹窄。有不少鍾就坐落在這些鐘樓里,在晴朗的早上,會有金屬發出的溫柔而渺遠的嗡嗡聲傳到藍色的空氣中。那聲音一直飄到了我的耳朵里,那是青銅演奏的樂曲。鐘聲伴隨著忽強忽弱的輕風起伏不定。

  這真是一個舒服的早晨。

  我家的鐵柵門前駛過了一支排列得很長的船隊,當時已經快十一點了。一艘很小的駁船在前面費勁地帶領著那支船隊,不斷有濃煙從駁船上飄出來。

  空中又飄起了紅旗,原來是兩艘英國雙桅縱帆帆船從那裡經過。一艘巴西的三桅帆船緊隨其後,這艘船真是太美了,只見它渾身上下連半分污垢都沒有,雪白的船身閃爍著燦爛的光芒。不知何故,我竟朝它敬了個禮,它的確是太美了。

  5月12日——我已經接連發了幾天燒。我有種不舒服也可以說是愁悶的感覺。

  人們由興奮變得灰心,由滿懷信心變得愁腸百結,究竟是受何種神秘莫測的能量的驅使?它就存在於我們周圍,這是命中注定的,這種未知的能量好像就充斥在空氣中——空氣用肉眼根本就看不到。醒來以後,我覺得開心極了,產生了一種想要放聲高歌的念頭。——原因是什麼呢?——我在河岸上散了一會兒步,回家的途中,憂愁忽然襲上我的心頭,讓我覺得家中好像正有某種不幸的事情在等我回去。——原因又是什麼呢?——我打了個冷戰,我的肌膚與這冷戰擦身而過,我的神經因此受到牽連,我的內心也變得黯淡不堪,難道這就是原因嗎?雲朵的形狀,陽光以及其他物體的顏色都變幻莫測,我的頭腦之所以會變得一片混亂,難道就是因為我看到了太多的變幻?有誰能做出解答呢?我們對於身邊的萬事萬物,即使看到了,也沒有看到眼裡去;即使觸碰到了,也不去仔細摸索一下;即使擦身而過,也毫不留意;即使親身經歷,也不詳加辨別。然而,萬事萬物對我們的內心世界卻可能發揮著快速、駭人、難以理解的作用,它們首先作用於我們的感官,隨後又作用於我們的靈魂。是這樣嗎?

  所有看不到的東西都是未解之謎!我們的感官能力有限,根本不能幫助我們感知這些東西。最小的和最大的,最近的和最遠的,居住在其他星球的生物,以及居住在一顆水珠中的生物……都不是我們的眼睛所能看到的。耳朵把空氣的振動轉化為音符,實際上就是在對我們撒謊。振動在耳朵的作用下轉化為聲音,這就是音樂誕生的源頭。隨後,自然界中的聲響會在音樂的作用下轉化為動人的樂曲,由此可見,我們的耳朵簡直就像會施魔法的仙子一樣……與狗的鼻子相比,我們的鼻子顯然要遲鈍得多……我們的味蕾就算用來辨認葡萄酒的生產日期都有些力不從心!

  啊!要是我們身上還長著別的感官,它們能將先前的不可能事件變為可能事件,那麼我們就能在它們的幫助下,在身邊找出大量的新發現!

  5月16日——我生病了,毋庸置疑。就在上個月,我還是好端端的呢。我被發燒折磨得很痛苦,也可以說,我的神經緊張得就像發燒一樣,這讓我在精神上承受的痛苦與肉體上的痛苦不相上下。自始至終,我都有一種危險逼近的恐怖預感:某種不幸事件甚至是死亡距離我越來越近了。某種未知的疾病已經入侵了我的血液和身體,這可能就是這種預感出現的原因。

  5月18日——因為晚上總是失眠,所以我剛剛才去看了醫生。醫生說,那些可能導致心緒不寧的症狀在我身上一個也找不到,我只是脈搏跳動得過快,瞳孔有些擴張,神經過分緊張而已。他建議我服用一些溴化銀,並增加淋浴的次數。

  5月25日——一點兒變化都沒有出現。我現在的情況真是古怪。每天一到傍晚,我就會覺得十分恐慌。究竟是什麼導致了這種恐慌?我說不清楚,好像黑夜將一種恐怖的威脅力作用在了我身上。晚飯我總是吃得很快,飯後我老是想讀書,無奈根本就讀不進去。我甚至都看不清書上究竟寫了什麼字。我不敢面對自己的床,更不敢跑到床上去睡覺。因此,我只能在大廳中走來走去,讓那種模糊不清的恐懼感壓迫在我心上,而我根本就無力作出任何反抗。

  十點鐘就要到了,我終於走上樓去,準備休息。進門以後,我先是給門上了兩道鎖,之後又把門閂插好。我覺得很害怕……是什麼讓我害怕?……我只是有一點點不舒服,我的新陳代謝出了點小問題,我的神經稍微有點緊張,我的身體功能——尚不夠完善,竟這樣不堪一擊——出了一點兒微不足道的小毛病,就讓我變得如此憂鬱,如此膽怯,這簡直太不可思議了!要知道,我一向都是個樂觀、豁達、勇敢的人。我躺到床上,等候睡眠降臨到我身上,就像在等一個劊子手。在等候睡眠降臨的過程中,我又對睡眠產生了恐懼。我的身體在毯子的覆蓋下顫抖起來,我渾身發熱,心狂跳個不停,雙腿也在不停地打哆嗦。忽然之間,我就像掉進了深不可測的淵水裡,下一個瞬間就要命喪黃泉,殊不知這就是睡眠降臨的剎那,我一下子就睡著了。睡眠一直潛伏在我身邊,暗中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扼殺了我,我的腦袋被它抓在手中,我的雙眼也已被它關閉。這一回,我甚至沒有意識到睡眠緩慢降臨的過程。在此之前,我可從未有過類似的經歷。

  我睡了——很長時間——有兩三個鐘頭——隨後我開始做夢——哦——是我被噩夢所控制。我能感覺得到,我正躺在床上睡覺……這件事無論是在我的感覺還是意識中都非常清晰……與此同時,我感覺到一個人正朝我走過來,他看了看我,又在我身上摸了摸。隨後,他也上了床,就在我的胸膛上跪下來。之後,他伸出雙手拼命掐我的脖子……他掐我……他想掐死我。

  我渾身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就跟夢裡一模一樣,因此無論我怎樣掙扎都無濟於事。我想叫人,也想逃走,但是我既發不出任何聲音,又不能讓自己的身體移動分毫。我氣喘吁吁,極力想將那個快要把我掐死的人甩下床去,只要我能翻一個身就行了,可我偏偏就是翻不了身。

  我一下子驚醒過來,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簡直害怕到了極點。我點起了一根蠟燭,房中除了我以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人。

  每當夜幕降臨時,相同的恐怖經歷就會上演。在此之後,我再次睡著了,這一次的睡眠很安穩,會一直持續到第二天早上。

  6月2日——我的病又嚴重了。我這是怎麼了?溴化銀和淋浴都對我失效了。我覺得渾身疲倦,但我偶爾還是會去路馬爾森林漫步,因為我想讓自己感受到更深的倦意。芳草和樹葉的清香瀰漫在清新的空氣中,這樣的空氣可能會將新鮮血液注入我的血管,將新能量注入我的心中,這就是我一開始的想法。我先是在一條很寬的路上漫步,這條路是用作打獵的。隨後,我又進入了一條狹窄的小路,朝布伊的方向走過去。有兩排大樹聳立在這條道路的兩側,我在其中行走時,連天空都看不到。因為那些樹簡直有雲彩那麼高,它們的樹頂共同組成了一個深綠近乎黑色的房頂,那房頂簡直厚極了,將天空遮擋得嚴嚴實實。

  我忽然感受到了某種奇異的惶遽,這使我打起了寒戰,儘管我並不覺得冷。

  獨自在這繁茂的樹林中行走,我的內心充滿了恐慌,因此我加快了行走的速度。此處深沉的靜寂讓我覺得害怕,儘管這害怕來得如此莫名其妙、愚不可及,甚至叫人忍不住想笑。我忽然又感覺到,好像有什麼人在後面跟蹤我,他與我之間的距離短得簡直觸手可及。

  我一下子轉過身去,卻沒有發現任何人。只有那條筆直寬闊的路和路邊的大樹停留在我背後,路上連一個行人都沒有,那空曠的景象讓人不由得害怕起來。在與之相反的另外一個方向,路上同樣空無一人,大路一直延伸到很遠的地方,那景象叫人忍不住心生畏怯,所有的情形都跟先前那個方向沒有任何區別。

  我合起了雙眼。原因究竟是什麼呢?我踮起腳尖,飛速旋轉起來,就像一個陀螺。我險些就摔倒在地上了。這時,我再次睜開雙眼,旋即又不得不坐下來,因為我看到大樹和地面都在我眼前旋轉。至於之後的情況嘛,啊,先前我究竟是通過哪條路走到這裡來的,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這想法真是太奇怪了!奇怪!奇怪極了!我已經完全糊塗了。我隨便選擇了一條路,就是右側的那條路,我便是從那裡進入這片樹林的。之後,我就通過那條路,返回了自己家中。

  6月3日——昨天夜裡真是太恐怖了。接下來的幾個禮拜,我都要在外面度過。說不定這次小型旅行結束以後,我的身體就會復原了。

  7月2日——我回到了家裡。我已經康復了。我去聖米歇爾山遊覽了一番,先前我還從沒去過那裡呢,這次的旅行真是太棒了。

  我在傍晚時分抵達了阿弗朗什,在那裡,我看到了一幅美景圖!阿弗朗什是一座建造在小山上的城市,我在別人的帶領下,來到一座地處城市邊緣的公園。我簡直太吃驚了,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我看到了一個龐大的、無邊無際的海灣,海灣兩邊的海岸遙遙相望。遠處已經起了淡淡的霧,將兩道海岸隱沒在其中。一座色彩濃重、模樣古怪的高峰就聳立在這片黃色大海灣的正中央,底端深埋在黃沙里,峰頂直逼金光閃閃的蒼穹。彼時夕陽西沉不久,這座神奇的高峰在天邊紅光的照耀下,讓人看得愈發清楚。另外,還有一座看上去很神奇的建築物就坐落在峰頂上。

  翌日,天剛蒙蒙亮,我就出去看那座高峰。當時正是退潮時間,海上的光景跟前一天晚上沒什麼區別。隨著我與教堂之間的距離不斷縮短,那坐落在峰頂上的教堂的高度也在不斷提升,那真是一座叫人嘖嘖稱奇的建築。在抵達那座石峰之前,我足足走了幾個鐘頭。有一座小城坐落在峰頂,其中尤以那座教堂的高度最為拔尖,它就在那裡俯視著城中的其他建築物。我開始朝峰頂進發,攀過一條窄狹、陡峭的小道,最後終於來到了那座教堂,它是一座哥德式建築,看上去美極了。它稱得上是世間最精美的建築,而它的建造者則是上帝:它是如此的雄偉、龐大,就像一座城市,其中有數不清的大廳和迴廊,廳中都有高高的穹頂,那一道道迴廊高聳在半空之中,由極細的圓柱作為支撐。這個龐大而出色的作品是由大理石建造而成的,它是如此的輕巧,簡直就像一道花邊。沿著曲折迴旋的樓梯往上走,便可以抵達教堂頂端的塔樓和小巧的鐘樓。長著獅子的腦袋和羊的身體,還會吐火的怪獸,惡魔,各種古怪的動物和花朵,由精美的拱形橋連為一體,共同裝飾著塔樓和小鐘樓的頂端。無論是在白天還是黑夜,這些怪模怪樣的裝飾都在散發著各自的光彩。

  一名神父陪我一起來到教堂的頂端,我對他說:「神父,你生活在這個地方,想必舒服得很。」

  神父卻說:「先生,這地方的風很大。」接下來,我們一起欣賞了漲潮時的美景,與此同時,我們的談話也沒有停止。潮水奔涌,流過沙子的表層,像將一副白盔甲穿在了沙子身上。

  神父向我講述了一個故事,這自然只是一個傳說,所有發生在這裡的古老的故事都不外如是。

  不過,我卻被其中一個傳說深深震撼了。當地居民,也就是居住在這座高峰上的百姓聲稱,夜間時分,從沙灘上傳來了人講話的聲音,跟著又傳來了山羊的叫聲,總共有兩隻山羊,其中一隻山羊的叫聲比較高亢,另外一隻山羊的叫聲則比較低沉。有人說海鳥的叫聲有時候跟羊的叫聲差不多,有時候則跟人的呻吟聲差不多,因此他們不相信這種說法,堅持認為這只是海鳥在叫。不過,那些很晚才回家的人卻說他們曾經看到一個老邁的羊倌就在這座小城附近。他們見到羊倌時,他正牽著一頭公山羊和一頭母山羊在沙丘上遊蕩。兩頭羊都長著很長的白色毛髮,其中公山羊長著一張男人的臉,母山羊則長著一張女人的臉。它們用一種人類從未接觸過的語言不斷進行交流。它們會吵架,而後一下子都住了嘴,繼而又發出高亢的羊叫聲。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說這話的人還對天發誓。

  我問神父:「你相信這件事嗎?」

  他囁嚅道:「我也不知道。」

  我繼續說:「除了我們之外,這世上要是還存在其他人,為什麼我們對此卻一無所知?無論是你還是我都沒有發現他們,這究竟是為什麼呢?」

  神父答道:「我們能看到世間萬物的十萬分之一嗎?就拿風為例吧。人會在風的作用下站立不穩,跌倒在地,建築物會在風的作用下坍塌,樹會在風的作用下連根拔起,海水則會在風的作用下掀起巨大的海浪,其高度堪比一座大山。大自然中最強大的力量非風莫屬。懸崖在風面前不堪一擊,大船在狂風之中也只能無奈地觸礁。風呼嘯而過,摧毀萬物。風的確確存在於世間,但是你看到過風嗎?你能看到風嗎?」

  這樣一番推理雖然簡單,卻讓我連一句辯駁的話都說不出來。我不明白他到底是個哲學家還是個傻子,不過,不管怎麼樣,我都不會再說話了。此後,我時常會回想起他在這天說的這番話。

  7月3日——我睡得很不好。我覺得很不舒服,我的車夫也是如此,這可能是因為有某種讓人焦慮的東西正潛伏在我家。昨天我回到家裡,見到車夫面色慘白,迥異平常。於是,我問他:「出什麼事了,若旺?」

  「我睡不好,先生,一到晚上我就覺得很焦躁。我就像是中了邪一樣,自打您離家以後,我就一直這樣。」

  不過,其他僕人全都安然無恙。那種病症會不會捲土重來?這讓我深感恐慌。

  7月4日——一切如我所料,先前的病症再次在我身上出現了。我又開始做以前那個噩夢。昨天夜裡,我覺得有個人伏在我身上,將嘴牢牢對準我的嘴,把我的生命都吸走了。他將我的生命從我的嗓子眼兒里吸走了,他的動作就像一個吸血鬼,沒錯,就是這樣。當他覺得心滿意足時,他就離開了我的身體。我醒來以後,卻覺得全身疲倦不堪,連一點兒力氣都沒有,幾乎連動都動不了,簡直稱得上氣若遊絲。在接下來的幾天,要是這種情況繼續發生的話,我就只有再度離家這一個選擇了。

  7月5日——難道我連理智都已喪失了?一回想起昨天夜裡發生的那件事,我所看見的那件事,我就覺得驚恐不安,那件事真是太奇怪了。

  昨晚我將門鎖好,這是我每晚必做的一件事。因為口渴,我又喝了半杯水。用來裝水的那個玻璃瓶是滿的,玻璃瓶塞下面直接就是水面,這是我在不經意間發現的。

  我爬上床以後,馬上就睡著了,那樣一種睡眠狀態真是恐怖。我在大約兩個小時之後被某種震動驚醒過來,那種震動甚至比我的睡眠更駭人。

  你不妨發揮一下自己的想像力:某人忽然從熟睡中醒來,見到一把刀正插在自己的胸口,原來不知是何人趁著他睡覺的這段時間來刺殺了他。他完全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他只是見到自己流了很多血,他只是覺得自己呼吸困難,眼看就不行了。彼時的我就處在這種狀態中。

  最終,我總算恢復了神智。我再次覺得口渴,遂點起一支蠟燭,朝一張桌子走過去,裝水的玻璃瓶就擺放在那裡。我把玻璃瓶拿起來,想把水倒進杯子裡,哪曾想一滴水也倒不出來。——玻璃瓶空空如也!毋庸置疑!我一開始還是稀里糊塗的,忽然之間,我覺得非常害怕,與其說我是坐到了椅子上,倒不如說我是一下子癱在了椅子上。然後,我又從椅子上一躍而起,朝四下里張望了一番。跟著,我重新坐回原位,望著那個透明的空空如也的玻璃瓶,心中又是吃驚又是害怕。我真想知道這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目不轉睛地看著它。我的手哆嗦起來!看情形,這瓶里的水已經被什麼人喝掉了?那個人究竟是什麼來歷?難道就是我自己?是我自己的可能性最大!除了我以外,還能是誰!如此說來,我得了夢遊症,我過著兩種不可捉摸的生活,就好像分裂成了兩個人,換一種說法就是,一個我不認識的隱身人,會在我陷入沉睡的這段時間,將我的身體變成它的傀儡,它已經完全操控了我的身體,比我自己操控得更加得心應手。而對於這一切,我竟全然不知。

  啊!我的憂慮讓我如此驚懼,可是誰又能理解我呢?我的感受又有誰能體諒?一個正常人在神志清醒之際看著一隻裝水的玻璃瓶,內心充滿了恐慌,在他睡覺的這段時間,瓶子裡的水已經消失於無形!我沒有勇氣再回到床上,就一直待在那裡,直到第二天天亮。

  7月6日——我真的要發瘋了。昨天夜裡,我的水又被人喝光了,那個人要麼就是別人——要麼根本就是我自己。

  是我嗎?真的是我嗎?到底是誰?是誰?上帝啊,我真的要瘋掉了!誰能來拯救我?

  7月6日——我剛剛做完了一個實驗,任何知道實驗內容的人都會大吃一驚。我很確定自己已經瘋了!但是這件事要從何說起呢?

  7月6日,睡覺之前,我將酒、牛奶、水、麵包和草莓都擺在了桌面上。

  結果,酒、麵包和草莓分毫未動,某個人——我——只將水喝光了,還喝掉了一部分牛奶。

  7月7日,我又重新做了一次實驗,得到了跟上一回完全一樣的結果。

  7月8日,做實驗時,我將水和牛奶都撤掉了。這一次,擺在桌面上的東西根本就無人觸碰。

  7月9日,我在兩個玻璃瓶里裝滿了水和牛奶,又用白布將兩個瓶子包裹得嚴嚴實實,連玻璃瓶蓋都拿繩子綁了個結實。在上床睡覺之前,我又在我的嘴唇、鬍子和兩隻手上都塗了一層石墨。

  我一上床,馬上就身不由己地睡著了。沒過多久,我又驚醒過來,因為我再度感受到了與此前相同的痛苦。在床上找不到任何我曾經移動過的痕跡,我根本就沒有動過一下。我跑向那張桌子,見到包在玻璃瓶上的白布還跟我上床前一模一樣。在解繩子的過程中,我一直覺得十分惶恐。水已經消失了!牛奶也已經消失了!啊!上帝啊!……

  稍等片刻,我就要啟程趕赴巴黎。

  7月12日——我抵達了巴黎。我肯定是糊塗了,最近這幾天一直如此。這要麼就是我那神經兮兮的幻想在跟我開玩笑,要麼就是我真的得了夢遊症,要麼就是我被一種叫做催眠暗示的東西影響到了,儘管這種東西現在還沒有準確的科學依據,但它確確實實存在於世上。簡而言之,我近來驚懼到極點,簡直就要發瘋了。現在我已經平靜下來了,而我不過才抵達巴黎二十四個小時。

  昨天,一股生機勃勃的新鮮空氣在我出去購物和四處遊覽的過程中,注入了我的心裡。小仲馬的一部戲正在法蘭西劇院上演,昨天黃昏時分,我去看那部戲。那部戲題材尖銳,情感色彩濃烈,我在看戲的過程中逐漸得到了康復。孤寂對於時刻處於工作狀態中的大腦而言,顯然很具有危險性。一定要有人在我們身邊,或是思索,或是交談。如果我們一直處在孤寂的狀態中,那麼我們的內心世界就會一片空虛,鬼怪就會乘虛而入。

  返回旅店的途中,我覺得非常快樂。當時我正走在一條寬闊的大道上,不時與人擦肩而過。這時,我想起上周我確信有一個隱身人一直守在我身旁,所以我才會驚懼不安,並想入非非。此刻再回想起這些,我便覺得自己那時候真有點幼稚可笑。不過是一件無法解釋的小事而已,竟也能讓我們深陷恐慌,不知該如何是好,由此可見,我們的靈魂是何等的脆弱啊!

  「因為我尚未找出原因,所以我才無法理解此事。」這個結論雖然簡單,但是絕大多數人都想不出來。某種駭人的奧妙以及超自然的能量會馬上浮現在人們的頭腦之中,殊不知這不過是我們的妄想。

  7月14日——國慶節。我在大街上漫步。我覺得很開心,因為我看到了鞭炮和國旗,真是孩子氣。這件事其實很蠢,人們為什麼一定要依照政府的規定,歡歡喜喜地度過這一天呢?有時候,群眾都表現得傻乎乎的,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能忍耐下去;可有時候,他們又表現得十分勇猛,動不動就要起來造反。他們可真是一群流氓。無論你是叫他們高興,還是叫他們上戰場;無論你是叫他們投票給皇帝,還是投票給共和國,他們都會遵從你的吩咐。

  群眾的領導者同樣傻乎乎的,只是這些人遵從的是一種叫做原則的東西,而非其他人的指示。所謂原則,必定脫離不了假、大、空。原則作為一種思想,在世人的心目中,就是真理和永恆的代名詞。但是,真理真的存在於世間嗎?我們感知到的光與聲音不都是幻象嗎?

  7月16日——我覺得非常忐忑,因為昨天我看到了某些事情。

  莎布萊太太是我的表姐,昨天我到她家吃晚飯。莎布萊先生是一名指揮官,在駐利摩日的第76輕裝兵團中任職。在表姐家中,我見到了兩位年輕的女士,其中一位是醫生太太,她的丈夫名叫帕朗。精神疾病、催眠術、催眠暗示之類的實驗導致的反常後果,就是帕朗醫生的研究對象。

  英國和南錫學派的相關專家已在這些方面獲取了豐富的研究成果,帕朗醫生將這些成果的具體內容講給我們聽。他還舉出了實際的例子,不過我表示自己對此並不信服,因為他舉的例子實在是太怪異了。

  帕朗醫生說:「顯而易見,在除地球以外的其他星球上,還存在其他重大的自然機密。不過,我在這裡想說的只是地球上的一個重大的自然機密,眼下我們正致力於將它發掘出來。對於自己周圍存在的秘密,人類在很久以前就已經有所感知,當時,人類才剛剛擁有思考的能力,並能將自己思考的結果用語言和文字表達出來。但是人類卻不能洞悉這些秘密的本質,因為人類的感官太過粗糙,存在太多的不足之處。為了彌補這種感官上的缺陷,人們便開始求助於自己的智慧。最初人類的智慧還停留在原始狀態,人們對於超自然力量的崇拜,還有鬼怪、仙子、小矮人、靈魂的傳說都起源於這段時期,因為當時的人們在為一些看不到的現象憂慮時,總會表現出一種純粹的害怕。所有宗教對造物主的定義都平淡無奇,這實在是一個最愚不可及,又最叫人接納不了的定義。其實,這個定義就是這段時期的人們在受到驚嚇以後編造出來的。接下來,有關造物主的傳說也隨之出現。伏爾泰說:『上帝依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人類,人類同樣依照自己的模樣創造了上帝。』這句話說得真是太好了。

  「不過,人們在最近一個多世紀好像又產生了一種新的預感,一些新鮮事物又要被發掘出來了。我們在麥斯麥等人的引領下,走上了一條始料未及的新大道。我們因此收穫頗豐,尤其是最近四五年間,我們的收穫簡直能叫人大吃一驚。」

  表姐微笑起來,她並不相信他所說的話。帕朗醫生便對表姐說:「能讓我嘗試一下幫你進入夢鄉嗎,太太?」

  「行,你儘管一試。」

  表姐坐到了一張安樂椅上,帕朗醫生隨即開始向她實施催眠。當他聚精會神地看著她時,我忽然覺得心跳加快,口乾舌燥,十分難受。我的表姐,莎布萊太太合上了雙眼,並緊閉雙唇,胸膛起起伏伏。這一幕全都落入了我的眼中。

  她在十分鐘後進入了夢鄉。

  「請你到她背後去。」帕朗醫生對我說。

  我坐到了她的背後。帕朗醫生在她的雙手中放了一張名片,並對她說:「這是一面鏡子,你看著這面鏡子,說說是誰在裡面?」

  她答道:「是我的表弟。」

  「他在做什麼呢?」

  「他正在捏自己的鬍子。」

  「現在他又在做什麼?」

  「他正把照片從自己的衣兜里掏出來。」

  「照片是誰的?」

  「他自己的。」

  完全正確!就在當天晚上,這張照片才剛剛送到我住的旅店裡。

  「照片上的他是什麼樣子的?」

  「他拿著帽子站在那裡。」

  這一切都表明,這張白色的紙質名片對她而言就跟鏡子差不多。

  在座的年輕女士都說:「好了!就這樣吧!已經足夠了!」她們都已經心生畏懼。

  帕朗醫生對表姐下達了最後一條指令,他說:「明早你八點起床,跟著到旅店去找你的表弟。因為你丈夫下次回家時要用到五千法郎,所以你要向你的表弟借這筆錢。」

  帕朗醫生說完這話,就將表姐喚醒了。

  返回旅店的途中,我覺得大惑不解,因為剛剛發生的情景再度在我的腦海中浮現出來。我自幼就很了解表姐,她就跟我的同胞姐姐一樣,我知道她是個十分可靠的人,因此我對她沒有半分懷疑。但是,我懷疑是帕朗醫生從中使詐。難道他在將那張名片展現給處於催眠狀態的表姐的同時,又讓她看到了一面鏡子,而這面鏡子是他一早就在手中藏好的?這麼奇怪的事,要是由那些以變魔術為生的魔術師來做,就毫不稀奇了。

  返回旅店以後,我就上床睡覺了。

  今早我被僕人叫醒時,已經快八點半了。僕人對我說:「莎布萊太太過來了,她要求馬上就跟先生見面。」

  我趕緊穿戴整齊,出去跟她見面。

  她垂著眼坐下來,看上去頗為忐忑。她跟我說:「親愛的表弟,請你幫我做一件事,不過這件事非同小可。」說這話的時候,她連蒙在臉上的面紗都顧不上取下來。

  「什麼事,表姐?」

  「事到如今,我只能把這件事說出來了,儘管這叫我實在難以啟齒。我需要五千法郎,此事十分緊急。」

  「你會急需用錢?別開玩笑了。」

  「這不是開玩笑,我真的需要錢,哦,是我丈夫真的需要錢。這五千法郎就是我應他的要求而準備的。」

  我大吃一驚,連話都說不順溜了。我心裡產生了這樣一種念頭:難道她真的是帕朗醫生的同夥,他們兩個聯合起來捉弄我?昨晚和今早發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個玩笑,他們事先都策劃好了,所以等到真正上場表演時,他們每個人的表現都足以以假亂真?

  可是,我的種種懷疑隨即就煙消雲散了,因為我認真觀察了一下我的表姐,她的身體正在發抖,她的聲音也已哽咽,看上去心急如焚又痛苦不堪。

  我知道她家境優越,便對她說:「什麼!區區五千法郎,你丈夫都拿不出來!你仔細回想一下,他是不是真的曾經要求你跟我借五千法郎,你能確定嗎?」

  她像是在極力回想什麼,稍作遲疑,便回答我說:「是……是……我能確定。」

  「他寫信給你了?」

  她沉思著,再度陷入了遲疑的狀態。此刻她的思緒一定是一團亂麻,這我能猜測得到。現在她必須幫自己的丈夫從我這裡借五千法郎,為此她甚至可以編造謊話欺騙我,這就是她現在唯一明白的一件事,除此之外,她什麼都不清楚。

  「你說得對,他的確寫信給我了。」

  「他的信是什麼時候寄到的?為什麼昨天沒聽你提過這件事呢?」

  「他的信今天早上才剛剛送到我的手上。」

  「我能瞧瞧這封信嗎?」

  「不能……哦……你不能……他只是寫了一些夫妻之間的私事……僅此而已……我已經……已經燒掉了。」

  「你的意思是,你丈夫欠了人家的錢?」

  她遲遲疑疑地囁嚅道:「我也不清楚。」

  忽然之間,我大叫起來:「這五千法郎我也拿不出來,親愛的表姐。」

  她輕吟了一聲,看上去十分難受。

  「啊!啊!我懇請你,懇請你幫我這一回……」

  她合起雙手,就像在對我祈禱。昨天晚上的那道指令讓她難以抗拒,只能任由其擺布。她的情緒非常激動,說話聲音都變調了。她焦躁極了,不停地抽泣,淚水從她眼睛裡流淌出來。

  「啊!啊!我求求你……我現在難受極了,如果你能明白我此刻的感受……我需要這些錢,今天就需要。」

  她的表現讓我心生不忍。

  「我發誓,我會借錢給你的,你只要再稍等片刻。」

  她大聲說:「啊!謝謝你!真是謝謝你!你真是個大好人。」

  我問她:「對於昨天在你家發生的事,你還有印象嗎?」

  「有印象。」

  「帕朗醫生對你實施了催眠,對於這件事,你還有印象嗎?」

  「有印象。」

  「你今天早上過來跟我借五千法郎,就是當時他對你下達的指令。眼下,你正在按照他的指令行事。」

  她陷入了沉思,幾秒鐘以後,她對我說:「是我丈夫叫我這樣做的。」

  我努力想讓她相信我所說的話,但是我接連勸說了她一個小時,都沒有收到任何成效。

  送走了表姐,我馬上去拜訪帕朗醫生。我趕到他家時,他正打算出去。在聽我講述此事的過程中,帕朗醫生一直面帶笑容。等我說完以後,他便問我:「現在你相信我的話了?」

  「除了相信,我沒有別的選擇。」

  「我們一起去找你的表姐吧。」

  抵達表姐家中時,她正躺在長椅上昏昏欲睡,看起來疲倦極了。帕朗醫生先是為她把脈,之後又凝視了她一會兒。後來,帕朗醫生又將一隻手伸到了她眼前,在人體無法抗拒的強大的磁力作用下,表姐的雙眸緩緩閉合了。

  第29章 (2)

  她入睡以後,帕朗醫生就對她說:「那五千法郎你丈夫已經不需要了。你跟你表弟借錢一事,你要馬上忘掉,你完全不知道有這麼一回事,就算他主動提及,對你而言也沒有任何意義。」

  說完這些話,他便將她喚醒了。我把錢包從衣兜里掏出來,對她說:「親愛的表姐,今天早上你跟我借錢,你要的錢就在這裡。」

  她看上去吃驚得要命,既是如此,我也沒再堅持,但是我並沒有放棄幫她找回記憶的念頭。她認為我是在跟她開玩笑,起初一口咬定,死不承認,後來險些沖我發火。

  ……

  這就是整件事的全過程。這個實驗讓我不知該如何是好,以致我回來以後,連飯都吃不下。

  7月19日——現在知道這件事的人有很多,是我告訴他們的,可他們給我的回應就是譏笑。我應該想些什麼呢?連我自己都搞不清楚。「可能吧?」哲學家這樣說道。

  7月21日——今天我打算先去布吉瓦爾用餐,隨後的整個傍晚,我都將在船夫舞會上度過。地點與環境是顯而易見的決定性因素。身處戈雷努耶爾遊樂園中的一座小島上,只有瘋子才會認為能在周圍找到一些超自然的東西……要是將地點轉移到聖米歇爾山的山頂,情況又會怎樣呢?要是將地點轉移到印度,又將如何?……身邊的萬事萬物都在作用於我們的身體,此舉造成的後果簡直稱得上恐怖。我下周就要回家了。

  7月30日——昨天,我到家了。沒有出現任何意外。

  8月2日——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今天是個大晴天,從早到晚,我一直在望著從我家門前流過的塞納河。

  8月4日——僕人們說有人在夜間將擺放在櫥櫃中的玻璃杯打爛了,為此他們還吵了起來。我的貼身男僕說是女廚子乾的,女廚子又說是洗衣女僕乾的,洗衣女僕則說是貼身男僕和女廚子合謀幹的。罪魁禍首究竟是誰?有誰知道答案呢!

  8月6日——這一回,我真的沒發瘋。我看到了……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毫無疑問……我的確是看到了!……我渾身都涼透了,連指甲都是涼的,直到此刻依舊如此……我渾身顫抖,這種顫抖已經深入我的骨髓……我真的看到了!……

  下午兩點,我在我家的玫瑰花園的小道上漫步,沐浴著午後的陽光……此時正值秋季,玫瑰盛放。

  有一株玫瑰綻放了三朵漂亮的大花,於是我便停留在旁邊觀賞起來。忽然之間,我身邊的一朵玫瑰的莖就像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摺彎了,跟著,這隻手好像摘下了這朵玫瑰,因為它已經完全脫離了自己的莖。接下來,這朵玫瑰開始向上升去,路線呈弧狀。隨後,它又在透明的空氣中靜止了,就憑空懸浮在了那裡,好像被那隻手舉到了嘴唇上。我看著這一幕,看得如此清晰,那朵玫瑰變成了一個駭人的紅點,就停留在距離我的眼睛三步開外的地方。

  我驚慌極了,一門心思想要擒住它,我縱身就朝它撲了過去!可惜我抓到的只有空氣,那朵玫瑰已經不見了。任何一個頭腦清醒的人都不應產生這樣的幻覺,而我偏偏產生了,為此我很生自己的氣。

  不過,那果真只是幻覺嗎?我扭回身去,馬上就看見那朵玫瑰安然無恙地長在它的莖上,被其餘兩朵玫瑰擠在中間。然而,在片刻之前,它明明就已經被採摘下來了。

  在回家的途中,我心裡的惶恐依然沒有平息。有個隱身人就待在我身邊,眼下我對此已經確信無疑,就像我毫不懷疑白天結束以後,黑夜就會降臨一樣。這個隱身人具備物質的性能,因為它可以喝水和牛奶,它能夠與物體接觸,並能讓物體本身及其所在的位置發生改變。它與我共同生活在我家裡,但是我運用人類的感官卻無法感知它……

  8月7日——我的睡眠質量很好。它並沒有在我睡覺的這段時間過來打擾我,它只是把玻璃瓶里的水喝光了。

  我是不是已經發瘋了?這就是我正在思考的問題。不久之前,我正在河岸上漫步,享受陽光的照耀。忽然之間,我開始質疑自己的理智,這種質疑是完全肯定而又具體的,絕不像先前的質疑那樣表面化。瘋子我不是沒見過。有的瘋子除了在某個方面發瘋以外,在其他方面,無論是工作還是生活,他們都表現得非常清醒、理智。他們能夠針對各種各樣的話題展開討論,他們的觀點清晰,思想深刻,又很善於變通。然而,只要一撞上那座暗礁,那讓他們發瘋的源頭,他們的精神就會隨即破裂,散落成無數碎片,被波濤洶湧的大海吞噬,那是多麼恐怖的一片汪洋啊,只見狂風在海面上呼嘯而過,捲起沖天的巨浪,周圍一片濃密的霧氣。人們口中的「精神病」就是這樣的。

  我自己的情況,我現在已經完全掌握了。我甚至可以非常理智地分析它,探究它的本質。如果不是這樣,我真的會認為自己已經發瘋了。我可能是一個妄想家,有時會被自己的妄想所支配,僅此而已。可能有某種莫名其妙的混亂現象正出現在我的腦子裡,我的邏輯思維因此破裂嚴重。當今的生理學家正在努力進行相關的研究,想要將這種混亂現象解釋清楚。當我們做夢時,我們思想上的各種裝置都已經停止了工作,唯有想像力仍在堅持運轉。因此,我們從來不會因為在夢中看到了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幻象感到驚訝。我腦子裡的這種混亂現象與做夢的道理很是相像。難道我腦子裡的一個按鍵已經失效了,而且那個按鍵屬於很難讓人察覺的那種?在經歷了突如其來的事故以後,有的人會選擇性失憶,他們失去的有可能是對專有名詞的記憶,也有可能是對動詞或數字的記憶,還有可能是對日期的記憶。現在已經有科學研究證明,大腦的各個部分分別掌管著人類不同的思維能力。這樣一來,現在我暫時失去了辨認一些現象是否是幻象的能力,其實並不出奇!

  我一邊思索著這些,一邊在河岸上漫步。河面在陽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空氣芳香馥郁,眼前的一切都是這樣美麗。愛是一隻行動敏捷的燕子,令我心曠神怡,愛是生長在河岸上的碧草,發出動人的輕響,愛瀰漫在我的雙眼之中,我愛我自己的生活。

  可是,我又一次陷入了焦慮,過程很緩慢,也很令人費解。我的感官漸漸麻痹,我不能繼續前行,只能停留在原地,只能轉過身去,原路返回,某種不可捉摸的力量好像就是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當離家在外的你產生了一種不祥的預感——你深愛的家人在家中病情突然惡化,你就會急切地想要回家。當時,我也產生了與之完全相同的感覺,這種感覺叫我覺得異常痛苦。

  我覺得回到家以後,我一定會收到一個噩耗,說不定是一封信,也說不定是一封電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能強打精神,掙扎著朝家裡走去。然而,家中並無任何異狀。我在吃驚之餘又深覺惶恐,此時就算是再次目睹那詭異的幻象都不會讓我惶恐至此。

  8月8日——我度過了煎熬的一夜。昨天夜裡,我能感覺得到它就在我身旁,它在暗中監視著我的一舉一動,隨時準備爬到我身上,將我的身體變成它的傀儡。但是,它始終都沒有出現,它一直躲在某個地方不肯出來,這只會讓我覺得更害怕,我寧可它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製造出一些超自然的現象。

  我終究還是進入了夢鄉。

  8月9日——我覺得很恐懼,儘管今天沒有發生任何事。

  8月10日——今天依舊沒有發生任何事,但明天呢?

  8月11日——今天還是沒有發生任何事,我要出去,我在家裡待不下去了,我的心被恐懼和各種各樣的想法充斥得滿滿的。

  8月12日,晚10:00——我還沒有啟程,儘管我今天從早到晚一直在準備啟程。我只是想離開這裡,坐車前往魯昂,就是這樣簡單的行動,我竟然都做不到。我究竟是怎麼了?

  8月13日——某些疾病一旦入侵人的身體,人的身體就會失去所有的彈性和活力,每一塊肌肉和骨頭都會鬆弛、軟化,骨頭軟得像肌肉一樣,肌肉則軟得像水一樣。我覺得煩惱不堪,因為我感覺自己已經進入了這種狀態。我的精力和勇氣都已經消失了,我根本沒辦法依照自己的想法做出任何動作,更不用說要全面地掌控自己的身體。我的意念已經全部消失了,我將無條件遵從他人的意念。

  8月14日——我已經徹底沒救了!我的靈魂已經被某個人完全占有並掌控了!我不管做什麼,想什麼,都要聽從這個人的命令。單憑自己的力量,我什麼都做不到。眼下,我只是一個戰戰兢兢的傀儡,在一旁看著自己的身體做出各種各樣的動作。我想離開這裡,可是我的靈魂不允許,所以我哪裡都去不成。靈魂叫我坐在一張安樂椅上,我就只能膽戰心驚地坐在那裡,昏昏沉沉,不知該如何是好。為了讓我的身體相信我才是它的主人,我便想將自己的身體從椅子上拽起來,可是我無論如何都做不到這一點!我和椅子,椅子和地面,都已經連為一體,無法移動分毫,不管受到何種力量的驅使,都不會讓這種情況產生任何改變。

  忽然之間,我不得不,不得不,不得不到花園裡頭採摘草莓,並將它們吃進肚裡。我真的到那裡採摘了草莓,並將它們吃進了肚裡。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真的存在嗎?如果您真的存在,那就請您救贖我吧!請您救贖我!寬恕我的罪過!給予我一點兒同情!懇請您救贖我。啊!真是太痛苦了!太煎熬了!太恐怖了!

  8月15日——當初可憐的表姐顯然就跟我現在一樣失魂落魄、不能自主,所以她才會前來問我借五千法郎。另外一個人的意志存在於她的身體中,就像另外一個靈魂附著在她身上,使她完全受制於它。世界末日莫非就要降臨了?

  只是,這個將我變成傀儡的隱身人究竟是誰?這個暗中監視我的不可捉摸的傢伙,顯然非我族類,但它究竟是誰?

  這樣想來,宇宙之中的確存在隱身人。它們現在通過這樣的方式使自己呈現在我眼前,那麼為什麼此前從未出現過任何明確的證據證明它們的存在?在我家中發生的這些事件,我在任何書中都找不到相似的描述。啊!現在我要想救贖自己,就應該離開這個家,跑到很遠的地方去,永遠都不踏足這裡半步,可惜這件事我根本就做不到。

  8月16日——今天我就像一個忽然發現監獄的大門並未上鎖的犯人一樣,匆匆逃離了家門。我逃了足足兩個小時,將那個隱身人遠遠地丟在後頭,我覺得自己終於重獲自由了。我要逃到魯昂去,我吩咐車夫趕緊把馬車準備好。「到魯昂去!」朝一個對自己唯命是從的人下達這樣一個命令,真叫人歡欣鼓舞。

  走到圖書館門前,我叫車夫暫時把車停下來。我到圖書館去借了一本赫爾曼·赫爾思陶斯的著作,內容涉及從古至今存在於人類世界上卻不為人類所知的所有生物。

  我上了馬車,大叫一聲:「回家。」我的聲音很大,那已經不能算是說,而是叫。周圍的人聽到聲音,都扭回頭來望著我,我癱倒在馬車的椅子上,只覺心慌意亂。其實我真正想說的是:「到車站去!」我又被它找上門來,牢牢掌控在了手中。

  8月17日——啊!這一夜究竟是怎樣度過的!究竟是怎樣度過的!實際上,開心好像才是我應有的情緒。凌晨一點鐘以前,我一直在看書。作為哲學和神譜學博士,赫爾曼·赫爾思陶斯所寫的這本著作的主角,就是所有真實存在於人們身邊或是只存在於人們的幻象之中的隱形生物,書中陳述了這些隱形生物的歷史淵源、囊括的範圍、呈現的方式和強大的力量。只不過,這個讓我備受困擾的隱身人卻跟它們全都不一樣。人類好像一直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有一種比人類更為強大的全新的物種將會出現在地球上,取代人類現在的地位。人類在學會了思考以後,這個念頭似乎就一直逗留在人類的腦海中。儘管人類想像不出這種新物種會是什麼樣子的,但人類卻好像時時刻刻都在承受著這種將要出現的新物種帶來的威脅。人類因此深陷恐慌,便運用自己的想像力創造出了很多神秘莫測的新物種,它們是一些形象很不清晰的鬼怪,恐懼就是它們誕生的溫床。

  凌晨一點鐘,我放下手中的書,走到敞開的窗戶前坐下。窗外一片漆黑,寂靜無聲,我想讓自己的頭腦在輕風吹拂下恢復清醒,理清思路。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溫度也十分適宜。這樣的夜晚是我以前的最愛。

  黑色的天幕上看不到月亮,只有高懸在那裡閃爍不停的星星。在那些星球上,居住著什麼樣的生物?那些星球有著怎樣的外觀,生活在上面的人、動物和植物都長成了什麼模樣?跟人類相比,那些居住在遙遠的星球上並懂得思考的生物是否掌握了更多的知識?它們的能力是否比人類更強?人類看不到的東西,它們能否看到?當初諾曼人漂洋過海來到異國他鄉,將力量比自己弱小的異族人民變成自己的奴隸,同樣,這些外星生物的其中之一終有一日也會穿越宇宙中的重重阻隔來到地球,讓人類臣服於它腳下。人類是如此的脆弱無能、見識淺薄、微不足道,而人類居住的地球也不過是一個由泥土和水構成的不斷旋轉的小球而已。

  夜晚的風是多麼的涼爽,我在涼風的吹拂下浮想聯翩,不知何時已經進入了夢鄉。

  大概四十分鐘以後,我一下子驚醒過來,因為我忽然產生了一種匪夷所思又模糊不清的感覺。我的眼睛已經睜開了,不過我的身體並沒有動彈。一開始,我沒有看到任何異狀。此時,窗外的風並未吹進來,但是忽然之間,我看到桌上那本我原先攤放在那裡的書在沒有任何外力作用的情況下,自己翻動了一頁。我看著這一幕,不由得大吃一驚。之後等了大概四分鐘,又有一頁在我眼前翻了過去,就像是一隻手在幫它翻動,讓它落到前一頁上。這是我親眼所見的,千真萬確。我知道,有個人正坐在屬於我的那張扶手椅上看書,儘管那張扶手椅上看起來空無一人,好像是空無一人。我怒不可遏,縱身跳躍起來,直奔房間的另外一側,我要把這個人抓起來,抓得死死的,然後把它幹掉!當時我那模樣就像一頭牲畜再也無法忍受主人對自己的折磨,只能奮起反抗,徑直朝主人撲過去!……這時,扶手椅一下子被掀翻在地,那個人好像已經逃走了,而我卻還沒有跑到那裡……我看到那張桌子在搖晃,跟著燈墜地熄滅,窗戶隨即關閉,眼前的一幕就像有個強盜在驚慌失措的情況下,抓著那兩扇打開的窗,縱身躍入了窗外的濃密夜色中。

  如此說來,它因為畏懼我,所以落荒而逃了,它竟然會對我產生畏懼!

  這樣看來……這樣看來……明天……說不定更遲一些……終有一日,它會被我牢牢按倒在地,無處可逃!有些養狗的人不也會被自己養的狗活活咬死嗎?

  8月18日——我今天一直在思索,現在處於強勢地位的是它,我會對它千依百順,表現得懦弱無能,無論它叫我做什麼,我都會無條件地服從。然而,機會一旦降臨……

  8月19日——我明白了……我已經把一切都搞清楚了:我讀了一本名叫《科學世界》的雜誌,其中有一篇報導是我剛剛才看到的:

  在里約熱內盧發生了一件怪事。眼下在聖保羅省,精神病即精神流行病正在肆虐。中世紀時期,傳染性癲癇病曾在歐洲大陸蔓延,這兩種傳染病非常相像。聖保羅省居民聲稱自己被一些隱身人侵擾、操控、追趕,過著牲畜一般的生活。這些隱身人可以被人們感知,它們經常在人們睡覺時像吸血鬼一樣吸取人血,另外,它們好像對水和牛奶以外的食物統統都不感興趣。現在聖保羅居民正紛紛逃離自己的家園。

  為了對這種怪異的精神疾病的病源和具體症狀進行實地考察,以便找出可行的措施,上報皇帝,讓感染此種疾病的人能夠康復,數名醫學專家已在堂佩德羅·恩里格斯教授的帶領下趕赴聖保羅省。

  哈哈!哈哈,我終於想起來了,5月8日那條漂亮的巴西三桅帆船在我家窗前的塞納河中逆流而行,我想起來了。它渾身雪白,我見到它時,就覺得它真好看,簡直令人心曠神怡!那個人來自巴西,它的同族都誕生在那裡!當時它就在那艘船上,它看到了我和我家的白房子!於是,它一下子就躍到了河岸上。上帝啊!

  眼下我已經搞清楚了。人類即將被征服,我的猜測果然沒錯。

  它已經來到了這裡。處在原始社會的人只是單純地害怕它。巫師為此焦灼不堪,為了趕走它,便開始念咒語。在陰天的晚上,巫師召喚它趕快降臨,卻一直未能如願。現在地球的統治者——人類的地位即將不保,其實,他們一早就對它的存在有所預感,小矮人、魂魄、精靈、仙子和妖怪無一不是他們對它的想像,這些想像中的形象有的丑怪,也有的美麗。最初,人類在單純地害怕它的同時,已經開始對它進行想像,當時這種想像還十分粗糙。後來,它被某些人更加準確地感知,這些人的觀察力當然都相當敏銳。它的存在已經被麥斯麥猜測到了。在它還沒有發揮自己的強大力量之前,這種強大力量的本質就已經被醫學專家研究出來了,而且研究成果相當準確,這是最近十年才發生的事。被命名為磁氣催眠術和催眠暗示之類的研究成果,無非是醫生利用新造物主的武器設備製造出來的:醫生們在某種不可捉摸的意志的幫助下,使人的靈魂向自己臣服,使人的肉體成為自己的傀儡。我曾親眼看見他們隨隨便便就將這種駭人的能量展示出來,就像一個不會約束自己的孩子!我們即將遭遇不幸!人類即將遭遇不幸!它就要來了……它……它……它叫什麼名字……它……儘管我聽不到它在叫什麼,但它似乎就是在叫自己的名字……它……沒錯……它是在叫……我聽著它的叫聲……可我無法複述……它……奧爾拉……我聽到了……奧爾拉……就是它……奧爾拉……它就要來了!

  可是,偶爾也會有牲畜將自己的主人殺死……我也在思索……我能夠做到這一點……不過,我首先要做到的就是看到並感知它,進一步了解它……我們能看到的,牲畜看不到,因為它們的眼睛跟我們的很不同,這是專家說的……這個不請自來,整天欺負我的傢伙,我根本就看不到。

  原因是什麼呢?啊!當日在聖米歇爾山上,神父對我說的話再次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我們能看到世間萬物的十萬分之一嗎?就拿風為例吧。人會在風的作用下站立不穩,跌倒在地,建築物會在風的作用下坍塌,樹會在風的作用下連根拔起,海水則會在風的作用下掀起巨大的海浪,其高度堪比一座大山。大自然中最強大的力量非風莫屬。懸崖在風面前不堪一擊,大船在狂風之中也只能無奈地觸礁。風呼嘯而過,摧毀萬物。風的確確存在於世間,但是你看到過風嗎?你能看到風嗎?」

  另外,我還在想:我甚至都看不清那些透明狀的固體,儘管它們的透明度就跟玻璃差不多,可見我的視力實在差得很!……一隻小鳥要是飛進了房中,就會撞上玻璃窗,把腦袋撞破,同樣的,要是我的前方擋著一面鍍了錫的鏡子,我就會徑直撞上去。我的眼睛總是一片茫然,所有事物都能成功地欺騙它。因此,當一個隱形的新生物出現在它面前時,它就算看不到,也是理所應當的,不是嗎?

  新人!有什麼原因能阻止它的出現?它是絕對會出現的!人類的地位終有一日會被取代,不會被取代的原因是什麼?我們能看到我們的先人,但是卻看不到它。原因就是,我們的身體如此脆弱,如此乏力,各個組成部分皆笨重不堪,我們的全身聚集了各種各樣的器官,它們就像太過繁瑣的彈簧,因為勞碌過度,全都疲乏得要命;我們的身體要依靠空氣、植物和肉類才能勉強存在於世上,這一點跟植物和畜生沒什麼區別;疾病、衰老和死亡無時無刻不在等候侵犯我們的身體;我們的身體雖然是用心之作,卻是一件不合格的產品,它的功能還停留在最初的階段,稀奇怪異,它的力量總是不夠,各個部分配合得也不夠默契;人明明可以擁有大智慧,做出一番大事業,但我們的身體卻製造粗劣,脆弱不堪,只能稱得上是人的初級階段。與我們的身體相比,它的身體更加精緻、完善,而它的本質也更加趨向於完美。

  人類可以分為很多類,從最初的牡蠣一直發展到現在的人。不過,這些類別相較於世間所有的物種而言,實在是太少了。這一類別出現以後,經過一段時間的間隔,另一類別也將出現,不過,能否在間隔之中再加上一個類別?有什麼理由能阻止我們這樣做呢?

  有什麼理由能阻止我們再加上一個類別呢?有種樹能開很大的花,花香四溢,光彩照人,有什麼理由能阻止我們將這種樹加入其中?萬物的根本包括火、空氣、土和水四類,有什麼理由能阻止我們再在其中加入另外一個類別?一切生物賴以生存的根本就只有這四類!這不是太少了嗎?可以有四十、四百,甚至是四千類,為什麼不行呢?如此短缺,如此平凡,如此卑微,這就是人類擁有的全部!賞賜之時不懂得慷慨,創作之時不懂得發揮想像力,動手製造之時又笨手笨腳,所以才會有眼前的一切!啊,大象和河馬是如此的美麗!駱駝是如此的優雅!

  你可能要給我補充,蝴蝶也要加入其中啊!它們就像花兒在空中飛舞!我發揮自己的想像力,讓一種碩大無朋的蝴蝶出現在我的幻想中。無論是它的翅膀的形狀,還是它的色彩,無論是它的外表,還是它的動作,我都無法用語言描繪出來。然而,它卻出現在了我的眼前……它飛過一座又一座星球,每座星球都因它變得涼爽,充滿芬芳,因為它在飛舞的過程中,將溫和的氣息帶到了每座星球上!……每當它飛過一座星球時,星球上的居民就會為它沉迷,不停地給它讚美!……

  我是怎麼一回事啊?我之所以會這樣浮想聯翩,就是因為受了它的侵擾,它就是奧爾拉!它正附著在我的身體上,我的思想已經完全被它控制,我要把它幹掉!

  8月19日——我要把它幹掉!我已經看到它了!昨天晚上,我坐在桌子前寫信,並且故意裝出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我知道,它會出現在我身旁,在那裡走來走去,它與我之間的距離非常短,說不定我能觸碰到它,順勢將它擒獲。之後!……之後,我會伸出雙手掐住它,用兩個膝蓋、胸膛和前額壓住它,再用牙齒把它撕裂、咬爛,到時候我會勇猛得好像一個人已經到了破釜沉舟的時刻。

  我渾身上下所有的器官都進入了高度警戒的狀態,我覺得緊張到了極點,就這樣暗中留意著它的一舉一動。

  我將兩盞燈和壁爐上面的八根蠟燭都點著了,照得房中一片光明,好像這樣就能將它照得無所遁形。

  我的對面是一張古老的橡木床,床上還安裝著床柱。壁爐就在我的右面,而我的左面就是房門。為了引誘它進房,我已經開了很長時間的門。到了現在,我又去把門關起來了,我關門的動作十分謹慎。一個高大的衣櫃就在我的背後,衣柜上有一面鏡子,每回我經過那裡,都會把自己的全身上下都好好照一遍,而這面鏡子最大的用處就是照著我每天刮鬍須,穿衣服。

  它肯定也在暗中觀察著我,所以我才會欺騙它,偽造出自己正在寫信的假象。忽然之間,我感覺它就伏在我背後,靠近我耳朵的地方,沒錯,就是那地方,它正在那裡彎腰偷看我寫的東西,對此我完全能夠確定。

  我的兩隻手都探出來,隨即一下子轉過身去,站起身來,我險些就跌在了地上。啊!……房中一片光明,就像白晝降臨,可是我竟然看不到自己在鏡中的影子!……鏡子既深邃又明亮,閃閃發光,但是裡面空空如也!我的影子沒在其中……但我明明就站在鏡子前!碩大的鏡子明淨而閃亮,由上而下都是如此,這一幕完完整整地落入了我的眼中。我看著那鏡子,心中十分驚懼,我能感覺得到,它就站在那兒,我的影子就是被它的身體遮擋住了,但是我卻無法看到它的身體。我連動一下的勇氣都沒有,更不用說走上前去。我明白,這一回我還是抓不住它。

  我實在是驚恐極了!忽然之間,我的眼睛穿越了一層霧氣,好像從水中看到了自己映在鏡底的影子,那影子看上去真朦朧。我感覺擋在我眼前的水好像開始緩慢地流淌起來,從左面流向了右面,就好像日食即將走到終點似的,我的影子也隨之變得越來越清晰。那些擋在我眼前的東西變得越來越稀薄,那原本是一種呈透明狀的稠密的物體,其形狀好像並不是固定的。

  我看到自己在鏡中的影子終於變得跟我每天在鏡中看到的一樣清晰了。

  我已經跟它打過照面了!我不停地哆嗦著,先前的驚恐尚未完全消失。

  8月20日——要採取什麼方式才能把它幹掉?我連跟它的身體接觸一下都做不到。下毒?我把毒藥加入水中,這樣的舉動根本就瞞不過它的眼睛。更何況,人類根本就無法看到它的身體,誰知道人類的毒藥是否真的能讓它的身體中毒?不能……不能……當然不能了……既然這樣……那我該如何是好?

  8月21日——巴黎有些房子的主人為了防止盜賊入室偷竊,會在一樓的窗戶上安裝鐵百葉窗。我把魯昂的一位鎖匠請到家中,叫他也在我的臥室窗戶上安裝這種百葉窗,另外,臥室門也要換成鐵的。我什麼都顧不得了,就算此舉是明確地向它示弱,那又如何!……

  ……

  9月10日——魯昂,大陸旅店。已經結束了……已經結束了……但是,它是不是真的已經死了?我依舊為自己見到的景象深感恐慌。

  鎖匠昨天把鐵製的門窗都裝好了。儘管氣溫有些低,但在午夜到來之前,我還是一直開著門窗。

  忽然之間,它在那兒出現了,我能感覺得到它。我覺得高興極了,簡直欣喜若狂。為了不讓它有什麼疑慮,我緩緩起身,在房中來來回回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接下來,我假裝若無其事地把腳上的鞋子由皮鞋換成了拖鞋。跟著,我先是去把鐵窗關好,之後又不疾不徐地走到門邊,把門關好,再把兩道門鎖都上好。接著,我返回窗前,把窗戶鎖好,並把鑰匙放入了衣兜里。

  我能感覺得到,它就在我身邊,忽然之間,它變得焦急不安,想叫我放它離開這裡,原來它也會恐懼。我險些就對它妥協了,但我終究還是沒有這樣做。我用背部抵住房門,打開了一條僅能讓自己脫身的門縫。從門縫往外擠的時候,我的額頭在門楣上碰了一下,因為我的身體太高了。我終於把它一個人關在了臥室里,我確定它逃不出來了。我真是開心極了!我終於把它抓起來了!我跑到樓下正對著臥室的客廳里,把那兩盞燈都找了出來,並把裡面的燈油灑得滿屋子都是,地毯和家具都未能倖免。在逃離這座房子之前,我關好大門,還上了兩道鎖。

  花園裡頭生長著一大片月桂,我就躲在這些月桂後頭。分分秒秒緩慢地流逝!實在是太緩慢了!周圍黑漆漆的,一切都好像凝固了一般,連一點兒聲音都沒有。今晚無風也無星。我心中壓著一團沉甸甸的烏雲,與此同時,我卻看不到天上密布的陰雲。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一直在留神觀察著我家的房子。每一分鐘都是煎熬!我心中暗想,說不定火已經自行熄滅或是被它熄滅了。哪知就在這時,一樓的一扇窗戶忽然爆炸了,始作俑者自然是熊熊燃燒的烈火。只見一條紅紅黃黃的碩大火舌從中噴射出來,沿著白色的牆壁一直爬到了房頂,那樣長的一條火舌,看上去卻是軟軟的。樹的枝幹和葉都陷入了驚懼之中,正在簌簌發抖。在它們的縫隙中間,只見火光閃爍不定。好像白晝就要降臨了一般,鳥兒都從睡夢中清醒過來,還有一條狗也開始大叫。我看到一樓已經被大火完全籠罩了,因為在此之前,一樓其餘的兩扇窗戶也都爆炸了。烈火熊熊,那景象真是駭人。忽然之間,夜空被一聲悽厲、可怖的叫聲劃破了!是一些女人在叫,透過樓上剛剛敞開的兩扇窗戶,我看到我的女僕們正驚懼地揮舞著各自的雙手!我竟然把她們忘掉了!……

  我在極度驚懼之下,疾步跑向村莊,大叫道:「救命!救命!失火啦!失火啦!」之後,我又跟著跑向我家的村民一起回來了,我想知道我家此刻變成了什麼模樣。

  現在,我家的房屋已經成了一個焚燒屍體的火堆,看上去相當恐怖,又相當壯觀。這個火堆十分龐大,它將這裡映照得一片通明,好多人都在其中被燒死了,這裡頭就包括我捕獲的那個新人,那個新主人,那個它,奧爾拉!

  忽然之間,房頂完全塌陷下來,陷入牆體,火焰一直噴向了高空。透過敞開的窗戶,我看到了一片大火,就好像一個火爐,它就在那火爐里,已經燒死了,我這樣想道……

  它已經死了嗎?應該是吧?……它的身軀變成了什麼樣子?它的身軀連光都可以透過去,這樣一副軀體能跟人類的軀體一樣被火焚毀嗎?

  如果它沒死該怎麼辦?……這種隱身人真是可怕,它們可能就只有時間這一個克星。既然它已經擁有了這樣一副鬼魂似的軀體,完全透明,根本就不能被人類的視線所捕捉,顯然,疾病、創傷、殘疾和早亡也都不是它的對手。

  早亡?人類所有的恐懼,都可以歸咎於早亡。人類時時刻刻都會因為各種各樣的意外早亡。奧爾拉即將取代人類的地位。作為人類的後繼者,它將生存到自身的極限,只有當既定的那一天,那一刻到來時,它才會死亡!

  「不……不……確信無疑,確信無疑……它還沒死……既然這樣……那我就……那我,我就只好自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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