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誤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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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天黑得早。思兔閱讀www.sto55.com

  車至何家老宅的時候,天色要暗未暗,冷冽的清香之間,矇矓的燈光一路。

  周家敏剛下車,便見院裡停了一輛白色的小車,管家李叔正帶著人,將後備箱裡的東西一件件地往屋裡搬。

  周家敏好奇:「李叔,您這搬的是什麼?」

  李叔一雙眼本就極小,此刻一笑,更如一條縫一般:「小謙要搬回來住了。

  周家敏先是不信,等反應過來後,笑容立刻自眼底湧起,即刻盛滿了整張臉,顯得格外地神采飛揚。她回頭看向何時謙,求證道:「真的?」

  「嗯。」何時謙不甚在意地點了點頭,目光像被冬日冰冷的風吹過一般,薄薄的,涼涼的,徑直穿過這層層薄霧,向主屋所在的方向看去。

  這個時間,爺爺應該在書房。

  「哎,時謙,你走那麼快幹嗎?這些東西我能看嗎?」身後,周家敏的聲音裡帶著濃濃的八卦味道。

  「隨便。」清冷的聲音遠遠傳來。

  周家敏彎腰細看:「李叔,怎麼這麼多箱子?箱子裡都是什麼?」

  李叔答道:「大部分都是書和資料,應該是小謙從美國帶回來的。」

  周家敏朝何時謙的方向大聲道:「機器人——哎,這是什麼?照片!李叔李叔,快放下,我先看看……」

  客廳里燈光明亮,但卻不見人影,何時謙換完鞋往右拐,快步嚮往書房走去。他身後,木色的落地鍾鐘擺慢搖,秒鐘行走時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軟底的拖鞋在地毯上沒有絲毫聲音,原本急促的腳步在書房門前猛然停住,身側,手握成拳,指尖的冰涼讓何時謙醒了醒神,他停了兩秒才抬手敲門,「砰砰砰。」

  「進來。」何時謙推門進去,書房裡只開了一盞落地檯燈,大片大片的青黑中,只有那一個橙色的光圈,發著讓人心安的光。何遠達戴著老花鏡,歪坐在書桌前,燈光自他的頭頂傾瀉而下,在面上留下濃重的陰影。他的面前放著一張棋盤,棋盤上擺放著一盤殘局,何遠達正一手拿著棋譜,另一隻手著棋子,猶疑著該往哪兒下。

  「爺爺。」何時謙恰好站在光圈的邊界處,面上的表情晦暗不明。何家規矩大,小輩在長輩面前,一向都是恭敬有禮。

  「回來了,坐。」何遠達沒有看他,注意力只集中在面前的殘局上,終於,「啪」的一聲,棋子落到棋盤上,但隨即,他又搖了搖頭,扶了扶眼鏡,湊近看向棋譜,眉頭皺起。幾秒鐘,也許是十幾秒鐘之後,何遠達再抬起頭來時,發現何時謙還站在自己面前,他踩著光的邊緣,身後是濃墨似的黑,臉色一半清亮,一邊陰暗。何遠達摘下老花鏡,坐直了身子,燈光「刷」的一下,照亮了他的五官,顯得嚴厲又慈祥:「有事?」

  「當——當——當——」

  彼時正好六點整,客廳里,落地鐘的聲音隱隱傳來,雖然穿牆破壁,依舊清脆悅耳。隨著最後一聲鐘響聲落地,何時謙這才開口,一雙眼眸似寒夜中的星:「爺爺,父親當年參與過的……最後那項實驗,相關數據您應該留存了吧?」

  何遠達的目光突然變得且利且冷,連帶著右眼角不自覺地狠狠跳動了兩下,就連他身側的檯燈也好似被驚著了一般,突然閃了一下,但隨即,那抹冷意嗖然不見,快得仿佛是何時謙的錯覺。何遠達未答,只是再度看向棋盤,有些漫不經心地道:「你問這個幹什麼?」

  「基因編輯幹細胞可治療愛滋病——這項實驗研究,我已經默默做了接近七年,現在已經到了最關鍵的時刻,如果有父親基因編輯實驗的數據支撐——治療愛滋病的靶向藥,很可能出在遠達,」何時謙看向何遠達,目光平穩,眼角有流光閃耀,「出在中國。」

  著棋的手停頓了幾秒,燈光下,何遠達的右手微微顫動著,但最後,那枚棋子還是穩穩地落到了棋盤上。他看著面前的棋局,搖了搖頭:「看來這步棋無論怎麼下,都是輸。」

  何時謙掃了一眼棋盤,慢慢地走到燈光下,他探身,接過何遠達手中的棋譜細看,又盯著棋盤上的殘局研究了十來秒,最後,拿起邊角處的一粒棋子,放在了棋盤中央,頓時,剛剛還毫無生路的殘局,局面瞬間開朗。

  何時謙看向何遠達,目光灼灼,何遠達豁然起身,面色陰沉:「且不說那項實驗的所有相關數據,當年已被全部銷毀。就算有,你也想都不要想!」

  「為什麼?用基因編輯幹細胞治療愛滋病的靶向藥,就差一點點就可以研發成功了。」何時謙面色平靜,只是仔細地觀察著何遠達的每一個微表情,「您是遠達的創始人,遠達的初衷本心就是治病救人,愛滋病的靶向藥一旦研發成功,將會救無數人……」

  「救無數人……」何遠達笑,但那笑意在寒夜裡,卻顯得格外的寂寥悲愴,他眼神凌厲,聲音急促,「我問你,我救了旁的人,誰來救我的……」

  戛然而止。

  何時謙目光一凌,看來,父親的死,果真和當年的基因編輯實驗有關。愛滋病靶向藥快要研發成功,不過是一個幌子,他今日的目的,就是想知道,父親的死,到底和當年的基因編輯實驗有沒有關係。

  何遠達嘴唇翕動:「總之,涉及到基因編輯實驗,遠達不會碰,何家人更是不准碰!」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

  「爺爺——」

  「啪」的一聲,眼前一片刺目的明亮,沖淡了滿室的昏暗。周家敏站在門邊,手猶放在觸碰開關上,不贊同道:「爸,和您說過多少次了,檯燈不夠亮,對眼睛不好。」

  「有事?」

  「吃飯了。」

  「哼。」何遠達看都沒看何時謙一眼,氣哼哼地出門了。

  「你又惹你爺爺了?」周家敏低聲在跟在後面的何時謙道。

  「沒有。」何時謙掃了一眼鑲在牆壁上的保險柜,帶上了書房的門。

  顧嫣然這一次回國,與以往短暫的回國探親不同,這一次,她是回來定居的,更讓眾人聞到一股八卦味的是,她的新東家,竟然是遠達生物製藥集團,而且,是何遠達親自給她簽的聘用合同。

  幾個月前,何時謙不過同顧嫣然偶然同框,便被媒體各種喊複合,更別提現在在同一個城市同一棟大樓工作了。好在遠達的辦公樓比較大,除開何時謙所在的新藥研發部和顧嫣然所在的秘書部在不同的樓層不說,何時謙有大部分的時間都呆在實驗室里,因此兩個人遇到的次數也有限。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何時謙和顧嫣然的婚訊傳得有點莫名。

  似乎是一夜之間,各家網站、新聞平台、甚至是各式各樣的購物APP上,都是何時謙和顧嫣然即將大婚的消息。甚至有好事的媒體,從他們自小相識寫起,一直到青梅竹馬的校園戀情,直至最後的惋惜分手,一別兩寬。這篇文章文筆細膩,情感真摯,就連配的照片也非常地齊,大部分都是從未經見過報紙媒體的——一看便是有人故意為之,但偏偏廣大網友看的眼淚汪汪的,感動到不行,到最後,不少網友紛紛喊話兩位當事人,跪求他們複合。

  大年三十上午,何家老宅。

  何遠達念舊,每年春節都是在老宅里過的,周家敏因怕父親寂寞,每年都是大年三十才在何遠達的三催四趕之下,才回到婆家,過了初二,又忙不迭地回到娘家,好在丈夫張均為人寬厚,情商也比較高,擅長處理婆媳關係,將這些事都擋在了周家敏之外。

  此刻,顧家老太太正同何遠達在客廳里說話,兩家年輕一輩的年輕人都陪在兩側。顧老太太身邊坐的是是顧深、顧嫣然倆兄妹。何家這邊則是何衛東、何時謙陪在何遠達身邊。周家敏同蘇涵則一直在廚房裡忙進忙去。

  當年,何遠達還未發跡時,受過顧家老爺子的恩惠。何家老爺子還在世時,兩家人每逢春節過年,都會一起聚一聚,後來何老爺子過世,子孫不肖,不過指著顧老爺子掙下的家業過活,再加上顧家老太太常年纏綿病榻,因為兩家走動便沒有之前頻繁。

  今年顧老太太大病一場之後,不知怎的,特別想吃何家廚師老孫頭的拿手菜龍鳳呈祥,於是親自給何遠達打了個電話,跟他討廚師用一天。何遠達聽到老嫂子的請求了,沉默了兩秒,便邀請何、顧兩家一起吃團年飯——老孫頭的龍鳳呈祥,是已故多年的顧老爺子最喜歡吃的菜,當年兩家聚餐時,他一定會點這道菜。

  冷冬暖陽,故交滿堂,何遠達難得多了幾分笑意。

  「老哥哥,你差不多也該退下來享享清福了,遠達就讓孩子們去操心吧。」

  「嫂子,我倒是老早就想退下來的……」何遠達面上笑著,到底一絲隱隱的悲戕藏在每一條笑紋下,「可惜我們家這兩個小子,都不成器的。」

  顧老太太拍了拍何遠達的手:「那你這話可說錯了,我看衛東和時謙就很好。尤其是時謙,我從小看著他長大,一直拿他當我自己家的孫子,可惜他和嫣然沒緣分……」

  何衛東偏頭看向何時謙,後者正略略低頭,端坐在窗邊,正午的陽光穿過窗前的綠植,又透過細密的紗窗,深深淺淺地打在何時謙的身上,讓他一半身子覺得暖,另一半身子卻又覺得極涼。

  旁人也許聽不出何遠達話中的悲涼,但何時謙卻聽出了爺爺對父親的思念。

  他閉上眼,微長的留海堪堪遮住他的眉眼,眼前又是那日刺目的烈日陽光,父親的聲音好像就在耳邊:「時謙,快跑!快跑!」

  手臂被身旁的何衛東輕輕地撞了一下,何時謙茫然抬頭,好似從一場遙遠的噩夢中驚醒,眼底一片涼意:「什麼?」

  何衛東看著何時謙蒼白的面色,不由得皺眉,「你沒事吧?」

  何時謙搖了搖頭,站起身:「爺爺,顧奶奶,抱歉,我出去一下。」

  何衛東側身看向何時謙離開的背影,若有所思。顧老太太眯著眼,同樣看向何時謙離開的方向,良久才回過頭,看向何遠達:「遠達,你這個孫子,我真是越瞧越喜歡。當年他和嫣然分手,我還把嫣然狠狠地罵了一頓——像時謙這樣人品、模樣、家世樣樣都拔尖的,上哪兒去找。」

  顧嫣然詫異地看向奶奶,隨後又看向自家哥嫂,兩個人都正襟危坐,好似察覺不到她的目光。

  何遠達臉上帶笑,語氣里卻是不滿:「倔驢一隻,誰的話都不聽,也不知道是隨了隨了。」

  「人人都是看著別人家的孩子更好。」

  何遠達嘆了一口氣:「我也想開了,我就這麼一個孫子,只要他健健康康開開心心的,能時不時能回來看看我這個老頭子就好。」

  何衛東正把玩著手中的茶杯,一時不穩,滾燙的茶水一下潑到了自己身上,他「哎喲」一聲跳起來笑道:「這茶真燙,顧阿姨,我去換件衣服。」

  「快去快去!」顧老太太看向何遠達,「你們家二小子總是這麼著急忙慌的。」

  何遠達未答,看了一眼顧嫣然對顧老太太道,「真是女大十八變,嫣然真是出落得越發的好了,也不知道將來哪個傻小子有這種福氣將她娶回家。」

  一聞此言,顧老太太同顧深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勉強道:「她連個男朋友都沒有,不知道啥時候的事了。」

  顧嫣然對今天這頓飯的緣由已經心知肚明,她起身道:「奶奶,何爺爺,我出去一下。」

  說完也不等回答,便起身出去了。

  何時謙的母親原是園林景觀設計師出身,特別愛伺弄花草。後來因身體不好,再加上懷了何時謙後,妊娠反應太強烈,便逐漸減少了工作量,直至最後的家休養。閒來無聊,她便將整個何家老宅好好地收拾了一番。整個大院,春、夏、秋、冬,各色花草錯落有致,每一季正當季的花期一了,總有別的顏色提前接上。因此,即便是此刻的深冬時節,落眼處也儘是成片成片的綠,與臘梅星星點點的紅白交替,使得整個何家大院好似瓢潑水洗過一般的清新。

  出了客廳是一條由黑白二色碎石鋪就的小路,路的兩邊,零星種了幾株臘梅樹,此時花已盡開。路的盡頭,有一道圓形拱門,還未入拱門,那堵爬滿了火紅色的牆便迎面撞入眼帘,因著冬日寂寥,顯得格外耀眼。

  這滿牆的爬山虎是何時謙的母親當年親手種下的,到如今,已長成了滿牆沁人心脾的紅。

  何時謙就站在那一片火紅色前,時光正午,他修長的身影只薄薄地在地上落了一層。

  精緻的高跟鞋,一步一步落在碎石路上,發出鈍鈍的聲音,直至到何時謙身後站定。

  「時謙,對不起。」顧嫣然有些抱歉,「奶奶病了這麼久,難得想出來走走,我真的以為她只是單純地想念孫叔叔的手藝。」

  「我知道。」何時謙轉過身,一雙丹鳳眼裡的表情既熟悉又陌生,「我認識的顧嫣然,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自己親自上場爭,不會拐彎抹角。」

  「五年了,時謙,算起來,我們已經五年沒有正經見面聯繫了,說不定我變了呢?」

  何時謙反問:「你變了嗎?」

  顧嫣然笑了,先是搖了搖頭,後又點了點頭,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自己或多或少,還是有變化的吧,就好似大院裡這經年的常青樹,表面看,日日年年綠葉相似,但內里,去一寸一寸地老去。

  陽光正午,打在顧嫣然的周身,越發顯得她顏色傾城。

  她同眼前的這個男人,從發小到情侶,再從「情侶」到陌生人,結果自己兜兜轉轉走了一大圈回頭,才發現自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而最了解自己的那個人,依舊只有他。所以,她才會回來,斷然放棄在英國拼命掙下的一切,果斷地回來,即便他前不久明確地拒絕過自己,自己依舊要回來。

  「婚訊的消息是我故意放給媒體的。」顧嫣然抬高下巴,一雙如煙似霧的眼裡,半是玩笑半是認真,

  「我知道。」何時謙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一身的黑衣黑褲,站在那面火紅的牆前,越發顯得氣質過人。

  那麼私密的信息和相片,除了兩位當事人,沒有任何人知道。

  顧嫣然愕然:「那你為什麼……」

  何時謙笑了,從前,她只覺得他的笑容溫暖而治癒,此刻只覺得刺眼:「因為我也有我的私心,我想知道,她看到這些會不會吃醋。」

  「蘇九韻?」顧嫣然握緊手,留得剛剛好的指甲猛地刺住了她的掌心,有一點點疼,「她吃醋如何,不吃醋又如何?」

  何時謙好似想了一想,隨後,目光落在某個不知名的遠方:「沒區別。」

  時間靜默,冷風從陽光中心吹來,層層疊疊的紅葉似海浪一般沙沙作響,顧嫣然清晰地聽到,自己心底有什麼非常珍貴的東西,突然碎了滿地。

  「對秦蘇蘇而言,媒體發出的那組照片,她看到或者沒看到,說不定——」顧嫣然身後不遠處,何衛東正雙手抱在胸前,一雙桃花眼看向何時謙,似笑非笑,「也沒有區別。」

  空氣冷冽,臘梅清新,那股子味道混合在陽光虛虛的暖意里,暗香撲鼻。

  何時謙看向何衛東,眼中印著臘梅盛開的點點的紅,顯得格外明亮:「無論她對那組照片作何反應,在我這裡,我對她的心意都沒有任何改變。可是之於她,她若回應我這份心意是我的幸運,她若無法回應,我也無法勉強。」

  有風吹過,路兩旁的臘梅隨風搖曳,有零星的紅白臘梅隨風飄落在地上,星星點點,煞是好看

  時光荏苒,當年的青蔥少年已經成長成如今的成熟男人,可不管外表怎麼變,也不管世人世事怎麼變,他依舊還似當年一樣,坦坦蕩蕩,光明磊落。就仿佛一塊光彩內斂的玉,即便時光經年,依舊光芒奪目。

  顧嫣然嘆了一口氣,既開心自己眼光不錯,又不甘他心裡已有了別人。

  雖然氣氛不算愉快,但叔侄倆明顯在說私事,顧嫣然也不便聽,她立刻轉身離開,但剛走兩步,何衛東已站直了身子,正色對何時謙道:「別忘了,她曾經叫秦蘇蘇。」

  「可是,」何時謙依舊神情未變,「她現在叫蘇九韻。」

  ……

  顧嫣然的腳步停住了,她先是詫異地看向何衛東,隨後又看向何時謙,只見這兩個人均是一臉肅穆,不像是開玩笑。也就是說,蘇九韻和何衛東?不對,是曾經用「秦蘇蘇」這個名字的蘇九韻和何衛東,他們,曾經在一起過?

  三個人,三種心態。

  突然,前方傳來一個聲音:「孩子們,吃飯了。」不遠處,蘇涵同周家敏正並肩站在門廊上,大聲地喊他們吃飯。

  滿院綠色,只見一片紅牆白梅中,顧嫣然嬌俏可人,何時謙成熟穩重。蘇涵不由得對周家敏感嘆道:「到底是青梅竹馬,看著就格外登對。」

  周家敏好似沒聽見,只是回身進了客廳:「趕快進來吧,菜都要涼了。」蘇涵跺了跺腳,只得跟了進去。

  院子裡,何衛東一直站在原地,直至何時謙走到他的面前。他這才往前一小步,與何時謙並肩:「時謙,我是商人,計較投入和產出,我從不相信所謂的付出不講回報。蘇九韻若明確地說非你不可,我當然不會打擾,可若不是,男未婚,女未嫁,我當然有公平競爭的權利。」

  說完,還未等何時謙反應,他已往前一大步,大聲對顧嫣然道:「嫣然,我呆會兒個飯局,就不陪阿姨吃飯了,麻煩阿姨一聲——新年快樂。」

  陽光帶著些微暖意的溫度打在人身上,院子裡,樹影晃動,混合著各種花草香,沁人心脾。

  兩個同樣出色的人,一左一右,走向兩個完全相反的方向。

  蘇九韻的老家在一個偏遠的小鎮。

  俗話說,過了二八便是年,偏遠小鎮的春節總是有一股更濃的年味,家家戶戶貼春聯,置辦年貨,出外工作的人也紛紛回來了,人人臉上都是喜氣洋洋的,就連空氣中都是團圓的氣息。

  蘇九韻去江都工作了半年,再回來時,蘇德和宋雲芝那真像是見了真龍一般,不僅什麼都不讓女兒干,還天天都想著法兒地給蘇九韻做好吃的。

  蘇家的房子是租的,不過90平方,兩室一廳,雖然簡陋,但是勝在乾淨,蘇德知道妻子有潔癖,因此即便再忙,也總是把家裡保持得非常乾淨。

  宋雲芝雖然精神不大好,一整天有大部分的時間躺在床上,但是看見女兒,那精氣神明顯就不一樣了,甚至每天都能被女兒拉著出去走一走了。

  在家的日子過得格外地快,又格外地慢,尤其是在春節這樣重大的節日裡。因為沒有親戚可走,煙花、爆竹、餃子、壓歲錢,便是蘇九韻關於春節所有的記憶和期許了。

  唯一的新聞便是從手機上看到何時謙的婚訊,彼時冬日的陽光正暖,蘇九韻正邊陪著母親在院子裡曬太陽,邊滑動著手機看新聞,何時謙大婚的消息突然彈了出來:從校園到婚紗,「何顧是家」終於成家!

  「顧」當然就是顧嫣然了。

  眉頭一顫,心底好似有一根針,細細密密地刺著蘇九韻的心臟,她突然覺得有點呼吸不過來。

  「小九,你怎麼了?」宋雲芝關切地問。

  蘇九韻搖了搖頭,放下手機:「媽,我突然想吃肉丸子了,咱們炸一點?」

  「好!」宋雲芝一聽女兒想吃,立刻來了興致,「咱們多炸一點,給你李奶奶送去一點兒……」

  白色裊裊,人間煙火。

  等蘇九韻同母親炸完肉丸子,已經是兩個多小時後了,金色的肉丸子濃香撲鼻,充滿了年味。

  手機簡訊適時響起,蘇九韻忍了幾秒,這才拿起手機,不過一條群發的拜年簡訊。她裝作不經意點開了微博界面——剛剛關於何時謙即將大婚的消息已經從熱搜上撤了下去,快得好死一場夢。

  何時謙出現在蘇家門口的時候,是大年三十,晚上七點,彼時蘇九韻正在二樓房間裡錄入資料——父母似乎已經適應了這邊的生活,每天身邊都會冒出了一些的鄰居和朋友——賣菜的張大娘,打掃衛生的李阿姨,超市的張叔叔等等,她必須把這些人都記在智能手環里,以免露出破綻。

  隔壁鄰居家十幾歲的弟弟小傑在微信上給她匯報時,語氣里還帶著調侃的意味:「蘇姐姐,樓下有一輛車停了好久了,咱們院子裡就你一個未婚美女,肯定是找你的。」

  美女……蘇九韻正欲給小傑講道理下一秒,下一秒,又一條微信發過來:「蘇姐姐蘇姐姐,開車的男人下車了,超級超級帥!」

  大年三十的晚上,一個超級帥的男人找她?怎麼可能,這小傑以為自己是在看言情劇嗎,腦補這麼多?蘇九韻搖了搖頭,伸了個懶腰,然後抱著保溫杯走出房間,站到了陽台上。

  他們租住在一個半新不舊的四合院,整個大院裡不過住了三戶人家,這過年了,其中有一戶鄰居拖家帶口地回老家了,只剩下隔壁的張阿姨和他們家半大不小的小傑留在這裡過年。

  這幾天的天氣有些反常,今天正午的氣溫竟有十幾度。再加上地處郊區的原因,此刻的天空,晴朗高遠,還有一顆顆的星星,似鑽石一般鑲嵌在廣闊的天幕上。

  遙遠的小鎮對燃放煙花爆竹的規定沒有那麼嚴格,於是家家戶戶,尤其是家裡有孩子的,都會成箱成箱地購買各種煙花,從小年後一直放到臘月初七八,尤其是年三十到初四、初五這幾天,那煙花更是在天空不停地綻放。

  突然,「砰」的一聲響,不遠處的天空竄起一抹碎金似的黃,隨後,天空中盛開大朵大朵五顏六色的煙花,照亮了半個夜空。

  蘇九韻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小傑口中那個超級帥的男人的。

  煙花明明滅滅,所有人都會看向煙花的方向,他卻在那一片光影交錯中,逆光看向自己,目光深沉,面沉似水,唯有大朵大朵的煙花,盛開在他背後廣闊的天空里。

  蘇九韻下意識地摸向右手手腕處,糟糕,剛剛將手環放在書桌上了。又是一個新的記憶周期,樓下的那個男人,能夠找到自己老家的男人,會是誰?

  她正欲轉身去拿手環,突然,外套荷包里的手機震動了起來。

  蘇九韻拿出手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號碼。她看向院門外的男人,對方朝她揮了揮手機,蘇九韻按下了接聽鍵:「餵?」

  「砰砰砰——」又有幾朵煙花陸續綻放升空。

  何時謙的五官,在煙火下帶著一股凌厲的美感,他微微仰頭,看向蘇九韻,說出了在心中盤旋了幾天的話:「秦蘇蘇……你當年為什麼要用假名?」

  這幾天,何衛東的話一直都在他的腦海里迴蕩:「秦蘇蘇……時謙,我是她前男友,這一點,你應該早就知道了吧?」

  的確,何時謙在答謝宴當晚,便已知曉他們之前的關係,但是,他卻從未想過,會從別人嘴裡得知這件事情的始末。後來,何時謙才明白,他從頭到尾,只不過是想聽她親口說而已。

  蘇九韻不由得握緊手機,何衛東?因為是在新的記憶周期,所有異性的聲音在她耳中都是一模一樣。可是,如果萬一不是他呢?

  此時自己已是全瞎全聾——即便自己戴著手環,他們之間的距離也太遠。

  蘇九韻只能模糊道:「你怎麼會找到這兒?」

  「蘇小姐,你是想這樣和我談嗎?」

  沒有回答。

  高高的天空,薄雲新月,不時盛開著大朵大朵的煙花,給濃厚的黑抹上一抹亮。蘇九韻站在二樓的陽台上,何時謙站在院門外,彼此雙目相對間,似近卻又似極遠。

  不滿蘇九韻的怔愣,何時謙皺眉,對著手機道:「下來。」

  「啊?哦,對不起,你稍等。」

  蘇九韻衝進房間,快速地戴上手環,隨手套了一件外套。樓下,父母正坐在電視機前等著看春晚,絲毫沒有意識到女兒的出門。

  蘇九韻輕輕地帶上院門。

  他們身後的天空里,煙花盛極而滅,但隨即又有新的花叢照亮夜空。蘇九韻裝作不經意,將智能手環對著面前男人的臉,豈料,對方卻剛好轉過身,打開副駕駛座的門,避開了針孔鏡頭:「上車。」這裡確實不是談話的好地方,蘇九韻略一沉吟,彎腰坐了上去:「鎮上有一家——啊抱歉,今天大年三十,鎮上應該沒有店子開門。」

  對方卻並未在意,只是專心致志地開著車。

  大約是春節的緣故,平日裡車來人往的馬路上竟鮮少有車輛,只有兩邊的路燈,一路蜿蜒向前,在車窗上留下時明時暗的光線。

  車最後停在了湖邊上,雖然冬夜的氣溫極低,但車內卻溫暖如春。

  「我是從你們同事哪裡打聽到你家的地址——」

  「啊?哦。」蘇九韻回過神,他這是在回答自己剛剛的問題。

  何時謙握緊方向盤,余光中,她側臉的線條精緻流暢,小小的左耳圓圓小小的,格外精緻、可愛。

  「我已經等不急了。臘月二十七中午,你對我視而不見。所以今天,我開了四個小時的車,只是想問你一句準話。」何時謙的手微微用力,看向蘇九韻的雙目如暗夜的星光,閃著微弱的光,「你到底,心裡有沒有我?」

  心臟一凌,蘇九韻不由得看向何時謙的臉,他明明近在咫尺,她甚至能夠看到他微顫的睫毛,但她的大腦就是無法將他的臉與他的身份信息對上。

  研究所里的群消息是她後來才看到的,她早已屏蔽掉了所有的群。

  對了,氣息!

  蘇九韻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但車內大約是灑了汽車香水的緣故,很悶,悶到她什麼味道都聞不出。蘇九韻很想舉起手環,可是在對方的注釋中,竟無法動彈。

  無法確認對方的身份,當然拒絕才是最保險的方法,可是……年前等在研究所門口的是兩個人,何衛東和何時謙,對方會不會,有可能是,何時謙?蘇九韻被自己心底的聲音嚇了一跳。可是剛剛,對方喊自己秦蘇蘇,質問當年為什麼用這個假名——只有何衛東才會喊自己秦蘇蘇……

  「何先生……」蘇九韻往車門邊靠了靠,避開了他的眼,「對不起。」

  對方一愣,先是訝異地睜大眼,隨後眼角挑起,卻是笑了,笑著笑著,眼裡便帶上了幾分的涼薄:「看來一直以來,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回去的路,車開得風馳電掣。

  「嗤——」的一聲,車在院門前突然停住,由於慣性,蘇九韻身體狠狠地前傾,隨後,又被安全帶拉回到座位上。

  「砰」的一聲,眼前的整片天空,煙火依舊絢爛,絢爛到刺眼。

  光影明暗之間,何時謙注視著天空中的那一片煙火,似是進入了某種沉思。蘇九韻按下安全帶下車:「何先生,新年快樂。我先回去了。」

  蘇九韻剛下車,不想,何時謙隨後也下了車,他從後備廂里提出幾提禮盒,遞給蘇九韻,客氣又禮貌:「這原本是送給伯父伯母的……抱歉,已經到家門口了,卻沒有辦法進去給長輩拜個年。」

  蘇九韻連連擺手:「不用……。」

  「又不是給你的。」何時謙將禮盒放到蘇九韻腳邊,隨後頭也不回地上了車,連聲「再見」都未說,便消失在蒼茫的夜色中。

  蘇九韻看著車尾消失的方向,心裡莫名地有些不安。

  手機在外套口袋裡震動起來,大約又是同事發過來的拜年信息。好一會兒,蘇九韻才拿出手機看了一眼,竟是手環發過來:何時謙,30歲,畢業於……

  何時謙?

  心跳猛然加速,蘇九韻不由得向何時謙離開的方向追去,但是跑了不過十幾米,她又頹然地停了下來,眼前只有此起彼伏的爆竹聲,和那半邊天空的光亮,哪裡看得到一個人影。

  手心裡,手機再度震動。

  蘇九韻心頭一跳,立刻按下接聽鍵,連氣息都有些不穩:「餵?」

  電話對面,背景聲有些嘈雜,蘇九韻緊緊地握住手機。

  好一會兒,才有一個聲音道:「秦蘇蘇,是我,何衛東。」

  「哦。」眸中的光頓時淡了下去,蘇九韻抬頭,看向天空大朵大朵的煙花,「何衛東,你拜年的話有點早了。」

  「不早了,秦蘇蘇,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如果沒有什麼事……」

  「秦蘇蘇——」何衛東背後的客廳里,幾個朋友正在推杯換盞,熱鬧非凡。他則獨自一個靠在陽台邊,整個城市萬家燈火,家家都在團圓。唯有他,心中的孤寂和思念卻如雜草一般,無邊無際,「我很想知道,你當年,為什麼以『秦蘇蘇』的名義,刻意留在我身邊?」

  「10、9、8……」

  站在大門口,客廳的電視機里,主持人們新年倒計時的聲音隱隱傳來。蘇九韻看向遙遠的黑暗中:「當年,我母親病重,急需很大一筆錢,而你,正好要一個假的,而且不會對你動心的女朋友。」

  沉默了兩秒之後,何衛東嘆息似的道:「原來如此。」

  他看向客廳,幾個朋友正舉著啤酒倒計時:「……3、2、1!新年快樂!」

  何衛東打開窗戶,一陣冷風吹來,涼到心底:「蘇九韻,新年快樂。」

  「你也是,新年快樂。」

  新的一年,終於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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