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分 魯迅在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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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伏見館

  魯迅往日本留學,頭一次往東京是在壬寅(一九〇二)年二月,至丙午(一九〇六)年夏回鄉結婚。思兔閱讀520官網www.sto55.com秋天再往東京,這裡所說的是第二次的事情。那時他已從仙台醫學專門學校中途退了學,住在本鄉區湯島二丁目的伏見館裡,房間在樓上路南這一排的靠近西端,照例是四張半蓆子大小,點洋油燈,卻有浴室,大概一星期可以有兩次洗浴,不另外要錢(本來外邊洗浴也不過兩三分錢)。這公寓的飯食招待不能算好,大抵還過得去,可是因了洗浴的緣故,終於發生糾紛,在次年春間搬了出來了。魯迅平常看不起的留學生第一是頭上有「富士山」(辮子盤在頭上,帽頂凸出之雅號)的速成科,其次是岩倉鐵道明治法政的專門科,認定他們的目的是專在升官發財的,恰巧那裡的客有些是這一路的人,雖然沒有「富士山」的那麼面目可憎,卻是語言很是無味,特別是有一個他們同伴叫他法豪的,白痴似的大聲談笑,隔著兩間房聽了也難免要發火。尤其是他們對於洗浴有興趣,只要澡堂一燒好,他們就自鑽了進去,不依照公寓的規則,那時魯迅是老房客,照例公寓要先來請他,每次卻都被法豪輩搶了去,他並不一定要先洗,但這很使他生氣,所以決心移到別處去了。

  二 中越館

  魯迅第二次寄居的地方仍在本鄉,離伏見館不遠,叫作東竹町,原是一家人家,因為寄居的客共有三人,警察一定要以公寓論,所以後來掛了一塊中越館的招牌。主人是一個老太婆,帶了她的小女兒,住在門內一間屋裡,西邊兩大間和樓上一間都租給人住,地點很是清靜,可是房飯錢比較貴,吃食卻很壞。有一種圓豆腐,中間加些素菜,徑可兩寸半,名字意譯可雲素天鵝肉,本來也可以吃,但是煮的不入味,又是三日兩頭的給吃,真有點吃傷了,魯迅只好隨時花五角錢,自己買一個長方罐頭醃牛肉來補充。那老太婆賺錢很兇,但是很守舊規矩,走進屋裡拿開水壺或是洋燈來的時候,總是屈身爬著似的走路。這爬便很為魯迅所不喜歡,可是也無可奈何她。那小女兒名叫富子,大概是小學三四年級生,放學回來倒也是很肯做事的,晚上早就睡覺,到了十點鐘左右,老太婆總要硬把她叫醒,說道:「阿富,快睡吧,明天一早要上學哩。」其實她本來是睡著了的,卻被叫醒了來聽她的訓誨,這也是魯迅所討厭的一件事,好在阿富並不在乎,或者連聽也不大聽見,還是繼續她的甜睡,這事情就算完了。

  三 中越館二

  在中越館裡還有一個老頭兒,不知道是房東的兄弟還是什麼,白天大抵在家,屋角落裡睡著,蓋著一點薄被,到下午便不見了。魯迅睡得很遲,吃煙看書,往往要到午夜,那時聽見老頭兒回來了,一進來老太婆便要問他今天哪裡有火燭。魯迅當初很覺奇怪,給他綽號叫「放火的老頭兒」,事實自然並非如此,他乃是消防隊瞭望台的值夜班的,時間大概是從傍晚到半夜吧。這公寓裡因為客人少,所以這一方面別無問題,樓上的房客是但燾,他是很安靜的,雖然他的同鄉劉麻子從美國來,在他那裡住了些時,鬧了點不大不小的事件。有一天劉麻子外出,晚上沒有回來,大門就關上了,次早房東起來看時,門已大開,嚇了一跳,以為是著了賊,可是東西並沒有什麼缺少,走到樓上一看,只見劉麻子高臥未醒,原來是他夜裡並未叫門,不知怎麼弄開了就一直上樓去了。又有一次,拿著梳子梳發,奔向壁間所掛的鏡面前去,把中間的火缽踢翻了,並不回顧,還自在那裡理他的頭髮,由老太婆趕去收拾,雖然燒壞了蓆子,總算沒有燒了起來。不久他離開中越館,大概又往美國去了吧,於是這裡邊的和平也就得以恢復了。

  四 中越館三

  東竹町在順天堂病院的右側,中越館又在路右,講起方向來,大概是坐北朝南吧。魯迅住的房子是在樓下,大小兩間,大的十席吧,朝西有一個紙窗,小的六席,紙門都南向,人家住房照例有板廊,外邊又有曲尺形的一個天井,有些樹木,所以那西向的窗戶在夏天也並不覺得西曬。平常有客來,都在那大間裡坐,炭盆上擱著開水壺,隨時沖茶倒給客人喝。大概因為這裡比較公寓方便,來的客也比以前多了,雖然本來也無非那幾個人,不是亡命者,便是懶得去上學的人,他們不是星期日也是閒空的。這裡主要的是陶煥卿,龔未生,陳子英,陶望潮這些人,差不多隔兩天總有一個跑來,上天下地的談上半天,天晴雨雪都沒有關係,就只可惜錢德潛那時沒有加入,不然更要熱鬧了,他也是在早稻田掛名,卻是不去上課的。談到吃飯的時候,主人如抽斗里有錢,買罐頭牛肉來添菜,否則只好請用普通客飯,大抵總只是圓豆腐之外一木碗的豆瓣醬湯,好在來訪的客人只圖談天,吃食本不在乎,例如陶煥卿即使給他一杯燕菜他也當作粉條喝下去,不覺得有什麼好的。在這四五年中間,中越館這一段雖然過的也是窮日子,大概可以算是最蕭散了吧。

  五 伍舍

  假如不是許壽裳要租房子,招大家去品住,魯迅未必會搬出中越館,雖然吃食太壞,他常常訴苦說被這老太婆做弄(欺侮)得夠了。許壽裳找到了一所夏目漱石住過的房子,在本鄉西片町十番地乙字七號,硬拉朋友去湊數,魯迅也被拉去,一總是五個人,門口路燈上便標題曰伍舍,魯迅於一九〇八年四月八日遷去,因為那天還下雪,所以日子便記住了。那房子的確不錯,也是曲尺形的,南向兩間,西向兩間,都是一大一小,即十席與六席,拐角處為門口,另有下房幾間,西向小間住了錢某,大間作為食堂客堂,魯迅住在南向小間裡,大間裡是許與朱某,這一轉換不打緊,卻使得魯迅本來不寬裕的經濟更受了影響,每月入不敷出,因為房租增加了,飯食雖是好了,可是負擔也大,沒有餘力再到青木堂去喝杯牛奶果子露了。這樣支撐著過了年,同居人中間終於發生了意見,錢朱二人提議散夥,其餘三人仍在一起,在近地找了一所較小的房屋搬了過去,還是西片町十番地,不過是丙字十九號罷了。在乙字七號雖然住了不到十個月,但也有些事情可以記錄,這且在下一次再說吧。

  六 校對

  魯迅那時的學費是年額四百元,每月只能領到三十三元。在伍舍居住時就很感不足,須得設法來補充了。譯書因為有上海大書局的過去經驗,不想再嘗試,遊歷官不再來了,也沒有當舌人的機會,不得已只好來做校對。適值湖北要翻印同文會所編的《支那經濟全書》,由湖北學生分擔譯出,正在付印,經理這事的陳某畢業回去,將未了事務托許壽裳代辦,魯迅便去拿了一部分校正的稿來工作。這報酬大概不會多,但沒有別的法子,總可以收入一點錢吧。有一處講到納妾的事,翻譯的人忽然文思勃發,加上了許多話去,什么小家碧玉呀,什麼河東獅吼呀,很替小星鳴其不平,魯迅看了大生其氣,竟逸出校對範圍之外,拿起紅墨水筆來,把那位先生苦心寫上去的文章都一筆鉤銷了。平常文字有不通順處也稍加修改,但是那麼的大手術卻只此一次而已。擔任印刷的是神田印刷所,派來接洽的人很得要領,與魯迅說得來,所以後來印《域外小說集》,也是叫那印刷所承辦的。魯迅給《河南》雜誌寫文章,也是住在那裡時的事情。

  七 青木堂

  青木堂在東大赤門前東頭,離湯島很近,夏天晚上往大學前看夜店,總要走過他門口,時常進去喝一杯冷飲。那時大概還不時行冰激淋,魯迅所喝的多是別一種東西,用英語叫作密耳克舍克,可以譯為搖乳吧,將牛乳雞蛋果子露等放玻璃杯內,裝入機器里搖轉一會兒,這就成了。那裡有各種罐頭瓶頭,很是完備,魯迅常買的不過是長方罐的醃牛肉,只有一回買過特別貨色,是一個碗形的罐,上大下小,標題土耳其雞與舌頭,打開看時,上面是些火雞的白肉,底下是整個的牛舌頭,不,整個怕裝不下,或者是半個吧?魯迅對於西餐的「冷舌頭」很是賞識,大概買的目的是如此,卻連帶的吃了火雞,恐怕也就只是這一次罷了。價格是一元半,在那時要算是很貴了。此外又買過兩次豬肉的「琉球煮」,其實煮法也不特別,大抵同中國差不多,其不擱糖的一點或者更與紹興相似,但是後來就不見了,原因當是不受主顧的歡迎。多年之後看到講琉球生活的書,說那邊的廁所很大,裡邊養著豬,與河北定縣情形相同,二者都有中山之稱,覺得很是巧合,但也因此想到那「琉球煮」的豬肉不能銷行,未必不與這事無關。孫伏園昔在定縣請客吃豬肚,經他的大世兄一句話說穿,主客為之擱箸,正是一個很好的例證。

  八 學俄文

  魯迅學俄文是在一九〇七年的秋天吧,那時住在中越館,每晚徒步至神田,路不很遠,次年春遷居西片町,已經散夥,實在路遠也不能去了。這事大概是由陶望潮發起,一共六個人,其中只有陳子英後來還獨自繼續往讀,可以看書,別的人都半途而廢了。教師是馬理亞孔特夫人,這姓是西歐系統,可能是猶太人,當時住在日本,年紀大約三十餘歲,不會說日本話,只用俄語教授,有一個姓山內的書生(寄食主人家,半工半讀的學生),是外國語專門學校的肄業生,有時叫來翻譯,不過那些文法上的說明大家多已明白,所以山內屢次申說,如諸位所已經知道,吶吶的說不好,來了一兩天之後便不再來了。大家自己用字典文法查看一下,再去聽先生講讀,差不多只是聽發音,照樣的念而已。俄文發音雖然不算容易,總比英語好,而且拼字又很規則,在初學只是覺得長一點,不知怎的有一位汪君總是念不好,往往加上些雜音去,仿佛起頭多用「仆」字音,每聽他僕僕的讀不出的時候,不但教師替他著急,就是旁邊坐著的許壽裳和魯迅也緊張得渾身發熱起來,他們常玩笑說,上課猶可,僕僕難當。汪君是劉申叔的親戚,陶望潮去拉來參加的,後來在上海為同盟會人所暗殺,那時劉申叔投效在端方那裡,汪君的死大概與此有關。

  九 民報社聽講

  魯迅住在東竹町的時候,由陶望潮發起,往神田到一個俄國女人那裡學俄文,因學費太貴(其實也只每月五元)而中止,在伍舍時由龔未生發起,往小石川到民報社請章太炎先生講《說文》,到了伍舍散夥時,那一班也幾乎拆散了。結果是錢某走了,搬到丙字十九號的三人還繼續前去,可是這也沒有多久也就中止,因為許壽裳與魯迅於四五月間陸續回國,往杭州兩級師範學堂去當教員。魯迅所擔任的生理學,有油印講義尚存,許壽裳為題字曰「人生象學」,學字右邊有反文,一眼看去像是教字。那時的校長(大概是稱作監督吧)是沈衡山先生,他是浙江前輩翰林,可是對人非常謙恭,說話時常說「鈞儒以為」怎麼樣,後來魯迅還時常說及這事。教員有好些是太炎的學生,民國成立後多轉入浙江教育司辦事,初任司長也就是沈衡山,有一部人則跟了蔡孑民進了教育部,如許壽裳,魯迅均是。在教育司的人逐漸向北京走,進了高等師範和北京大學,養成許多文字音韻學家,至今還是很有勢力。養成學者是好事情,但是展轉講學,薪傳不絕,而沒有做得出總結來,使文字學研究有一個結果,讓不預備專攻深入的人,能夠知道大略,這也可以說是一個缺陷吧。

  一〇 民報社聽講二

  往民報社聽講《說文》,是一九〇八至九年的事。太炎在東京一面主持《民報》,一面辦國學講習會,借神田的大成中學講堂定期講學,在留學界很有影響。魯迅與許壽裳與龔未生談起,想聽章先生講書,怕大班太雜沓,未生去對太炎說了,請他可否星期日午前在民報社另開一班,他便答應了。伍舍方面去了四人,未生和錢夏,朱希祖,朱宗萊都是原來在大成的,也跑來參加,一總是八個聽講的人,民報社在小石川區新小川町,一間八席的房子,當中放了一張矮桌子,先生坐在一面,學生圍著三面聽,用的書是《說文解字》,一個字一個字的講下去,有的沿用舊說,有的發揮新義,魯迅曾借未生的筆記抄錄,其第一卷的抄本至今尚存。太炎對於闊人要發脾氣,可是對學生卻極好,隨便談笑,同家人朋友一樣,夏天盤膝坐在席上,光著膀子,只穿一件長背心,留著一點泥鰍須,笑嘻嘻的講書,莊諧雜出,看去好像是一尊廟裡的哈喇菩薩。中國文字中本來有些素樸的說法,太炎也便笑嘻嘻的加以申明,特別是卷八屍部中尼字,據說原意訓近,即後世的昵字,而許叔重的話很有點怪裡怪氣,這裡也不能說得更好,而且又拉上孔夫子的尼丘來說,所以更是不大雅馴了。

  一一 民報案

  在往民報社聽講的期間,《民報》被日本政府所禁止了。原因自然由於清政府的請求,表面則說是違反出版法,因為改變出版人的名義,沒有向警廳報告,結果是發行禁止之外,還處以百五十元的罰金。《民報》雖說是同盟會的機關報,但孫中山系早已不管,這回罰金也要章太炎自己去付,過期付不出,便要一元一天拉去作苦工了。到得末了一天,龔未生來找魯迅商量,結果轉請許壽裳挪用了《支那經濟全書》譯本的印費一部分,這才解了這場危難。為了這件事,魯迅對於孫系的同盟會很是不滿,特別後來孫中山叫胡漢民等在法國復刊《民報》,仍從禁止的二十四期起,卻並未重印太炎的那一份,而是從新寫過,更顯示出他們偏狹的態度來了。《民報》的文章雖是古奧,未能通俗,大概在南洋方面難得了解,但在東京及中國內地的學生中間力量也不小。太炎的有些文章,現在收在《章氏叢書》內,只像是古文,當時卻含有革命意義的,魯迅的佩服太炎可以說即在於此,即國學與革命這兩點。太炎去世以後,魯迅所寫的紀念文章裡面,把國學一面按下了,特別表彰他的革命精神,這正是很有見地的。知道太炎的學問,把他看作舊學的祖師極是普通,稱讚他的革命便知道的更深了,雖然如許壽裳那麼說他是國民黨二傑之一,那也是不對的。

  一二 蔣抑卮

  魯迅移居西片町後,來客漸稀少,因為路稍不便,離電車站大概有兩里路,而且房間狹窄,客室系公用,又與錢某住房連接,所以平常就不去使用它。丙字十九號也是差不多的情形,但那時卻來了不速之客,是許壽裳魯迅的友人,主人們乃不得不擠到一大間裡去,把小間讓出來給客人住。來者是蔣抑卮夫婦二人,蔣君因耳朵里的病,來東京就醫,在那裡寄住幾時之後,由許君為在近地找了一所房子,後來就搬過去了。因為也是西片町十號,相去不遠,除了中間進病院割治之外,幾乎每天跑來談天,那時許君已在高師畢了業,魯迅則通常總是在家的。蔣君家裡開著綢緞莊,自己是辦銀行的,可是人很開通,對於文學很有理解,在商業界中是很難得的人。癸卯(一九〇三)年秋間魯迅在杭州遇見伍崇學(礦路同班),一同到上海,寄寓在十六鋪一家水果行里,主人名張芝芳,是伍君的友人,也很開通,那時出版的新書他都購讀,雖然魯迅只在那裡住了三天,後來也沒有往還,卻也值得記述,或者比蔣君更為難得亦未可知,因為蔣抑卮原是秀才,其能了解新學不算什麼稀奇吧。

  一三 眼睛石硬

  魯迅自己在日本留學,對於留學生的態度卻很不敬,有人或者要奇怪,這豈不是有點矛盾麼?其實這並不然。魯迅自從仙台醫校退學之後,決心搞文學,譯小說,辦雜誌,對於熱中於做官發財的人都不大看得起,何況法政,鐵路以至速成師範,在他看來還不全是目的只在弄錢麼?可是留學生之中又以這幾路的人為最多,在各種速成班沒有停辦之前,東京一處的留學生人數超過二萬以上,什九聚在神田和早稻田兩處,每到晚上往表神保町(神田)一看,只見街上行走的人大半是留學生而且頂上大都有「富士山」的。這是一條新舊書店會萃的街,魯迅常要去逛,可是那裡偏遇著這許多憧憧往來各式各樣的怪人,使他看了生氣,時常對許壽裳訴說,其普通的一句惡罵是「眼睛石硬」。這四個字用在那時的許多仁兄上的確非常切貼而且得神,但是現在似乎過了時,要想找一個代表出來恐怕很不容易,辛亥革命以來這四十年間,雖然教育發達不快,卻是已發生了效力,在這下一代中已經不大有眼睛石硬的人了。在那時候,魯迅的憤慨確是無怪,如今講起來已成陳跡,這在中國正是一件好事情,大可以紀念的。

  一四 同鄉學生

  魯迅在東京時的朋友,除上邊說及的那些人之外,同鄉中間有邵明之名文鎔,蔡谷清名元康,陳公俠名毅,後改名儀,還有一個張承禮,杭州人,也是學陸軍的,有一張武裝的照片送給魯迅,後來死於戴戡之難。南京礦路的同學一同出去的有張邦華,伍崇學,顧琅三人,只有張君有時來訪,顧雖曾經屬魯迅編譯《中國礦產志》,二人列名出版,可是以後卻不來往了。魯迅常外出逛書店,卻不去訪問友人,只等他們來談,只有蔣觀雲尚未組織政聞社的時候,住在本鄉的什麼館,他曾去問候他過。他沒有日本的朋友,只是在一九〇六年秋冬之交,他去訪一次宮崎寅藏,即隨同孫中山革命的白浪庵滔天,他的《三十三年落花夢》其時中國早有譯本了,原因是那年有人托帶一件羊皮背心,一個紫砂茶壺,給在東京留學的吳女士,由宮崎轉交,所以他特地送了去,大概他們談得很好,所以這以後不久又到堺利彥等人所辦的平民新聞社去訪問他,因為宮崎住的很遠,約他在那裡相見的吧。這以後沒有來往,直到多少年後宮崎的侄兒龍介和夫人白蓮在上海看見他,題詩相贈,其時白浪庵恐已早歸道山了。

  一五 日常生活

  魯迅在東京的日常生活,說起來似乎有點特別,因為他雖說是留學,學籍是獨逸語學會的獨逸語學校,實在他不是在那裡當學生,卻是在準備他一生的文學工作。這可以說是前期,後期則是民初在北京教育部的五六年。他早上起得很遲,特別是在中越館的時期,那時最是自由無拘束。大抵在十時以後,醒後伏在枕上先吸一兩枝香菸,那是名叫「敷島」的,只有半段,所以兩枝也只是抵一枝罷了。盥洗之後,不再吃早點心,坐一會兒看看新聞,就用午飯,不管怎麼壞吃了就算,朋友們知道他的生活習慣,大抵下午來訪,假如沒有人來,到了差不多的時候就出去看舊書,不管有沒有錢,反正德文舊雜誌不貴,總可以買得一二冊的。

  有一個時期在學習俄文,晚飯後便要出發,徒步走到神田駿河台下,不知道學了幾個月,那一本俄文讀本沒有完了,可見時間並不很長。回家來之後就在洋油燈下看書,要到什麼時候睡覺,別人不大曉得,因為大抵都先睡了,到了明天早晨,房東來拿洋燈,整理炭盆,只見盆里插滿了菸蒂頭,像是一個大馬蜂窠,就這上面估計起來,也約略可以想見那夜是相當的深了。

  一六 舊書店

  魯迅平常多看舊書店,假如懷中有點錢的時候,也去看新書,西文書是日本橋的丸善和神田的中西屋,德文則本鄉的南江堂,但是因為中西屋在駿河台下,時常走到,所以平時也多進去一轉,再到東京堂看日本新刊書與雜誌。至於文求堂的中文舊書就難得去買,曾以六元購得《古謠諺》二十四冊,不能算貴,大概只是那時不需要罷了。舊書店中大抵都有些西文書,比較多的有郁文堂和南陽堂總分店,都在本鄉,那一家總店在水道橋迤北,交通便利,魯迅與許壽裳便經常去看看,回寓後便說不知道又是哪一個小文學家死了,因為書架上發現了些新的文學書,說這話時很有點幽默氣,可是內里也是足夠悲慘的,在這裡就可以知道當時文人的苦況了。舊書店以神田為最多,其次是本鄉,大概因為神田學生太多良莠不齊的緣由吧,那裡的書店老闆與小夥計也更顯得精明,跪坐在帳桌一隅,目光炯炯,監視著看書的人,魯迅說這很像是大蜘蛛蹲踞在網中心,樣子很有點可怕,這個譬喻實在比「蹲山老虎」還要得神。交易幾回,有點熟識了,自然就好得多,特別是真砂町相模屋的主人小澤,書雖不多,卻肯替人往丸善取書(因為他曾在那裡當過學徒)。與魯迅很要好,有許多西書都是由他去托丸善往歐洲去買來的。

  一七 服裝

  魯迅在弘文學院與仙台醫專的時代,當然穿的是制服,但是後來在東京就全是穿和服,大概只在丙午年從中國出來,以及己酉年回國去的時候,才改了裝,那也不是西服,實在只是立領的學生裝罷了。他平常無論往哪裡去,都是那一套服色,便帽即打鳥帽,和服系裳,其形很像鄉下農民冬天所著的攏褲,腳下穿皮靴。除了這皮靴之外,他的樣子像是一個本地窮學生,在留學生中間也有穿和服的,但不是聳肩曲背,便很顯得拖沓擁腫,總不能那麼服貼。但閒中去逛書店,或看夜市,也常穿用木屐,這在留學生中也很少見,因為他們多把腳包得緊緊的,足指搭了起來,運動不靈,穿不上木屐了。

  和服都是布做的,襯衫之外,有單夾棉(極薄)三套,又有一件外衣,也是夾的,冬天加在上邊,褲則只是短褲,別人也有穿絨布長腳襯褲的,他卻一直不用。東京冬天的氣候大抵與上海差不多,他便是那麼的對付過去。棉被一墊一蓋,是日本式的,蓋被厚而且重,冷天固然合用,春秋兩季也一樣的使用,並沒有薄棉被。這些衣被都是以前所有的,在東京這幾年中間差不多沒有添置什麼東西。

  一八 落花生

  傳說魯迅最愛吃糖,這自然也是事實,他在南京的時候常常花兩三角錢到下關「辦館」買一瓶摩爾登糖來吃,那扁圓的玻璃瓶上面就貼著寫得怪裡怪氣的這四個字。那時候這糖的味道的確不差,比現今的水果糖仿佛要鮮得多,但事隔四五十年,這比較也就無從參證了。魯迅在東京當然糖也吃,但似乎並不那麼多,到是落花生的確吃得不少,特別有客來的時候,後來收拾花生殼往往是用大張的報紙包了出去的。假如手頭有錢,也要買點較好的吃食,本鄉三丁目的藤村制的栗饅頭與羊羹(豆沙糕)比較名貴,今川小路的風月堂的西洋點心,名字是說不出了。有一回魯迅買了風月堂新出的一種細點來,名叫烏勃利,說是法國做法,廣告上說什麼風味淡泊,覺得很有意思,可是打開重重的紙包時,簇新洋鐵方盒裡所裝的只是二三十個鄉下的「蛋卷」,不過做得精巧罷了。查法文字典,烏勃利原意乃是「卷煎餅」,說得很明白,事先不知道,不覺上了一個小當。

  在本鄉一處小店裡曾買到寄售的大垣名產柿羊羹,裝在對劈開的毛竹內,上貼竹箬作蓋,倒真是價廉物美,可是買了幾回之後,卻再也不見了,覺得很是可惜,雖然這如自己試做,也大概可以做成功的。

  一九 酒

  魯迅酒量不大,可是喜歡喝幾杯,特別有朋友對談的時候,例如在鄉下辦師範學堂那時,與范愛農對酌,後來在北京S會館,有時也從有名的廣和居飯館叫兩樣蹩腳菜,炸丸子與酸辣湯,打開一瓶雙合盛的五星啤酒來喝。但是在東京卻不知怎的簡直不喝,雖然蒲桃酒與啤酒都很便宜,清酒不大好吃,那也算了。只是有一回,搬到西片町不久,大概是初秋天氣,忽然大家興致好起來,從近地叫作一白舍的一家西洋料理店要了幾樣西餐來吃,那時喝了些啤酒。後來許壽裳給他的杭州朋友金九如餞行,又有一次聚會,用的是中國菜,客人恭維說,現在嘴巴先回到中國了。陪客邵明之引用典故,說這是最後之晚餐了,大為主人所非笑,但那時沒有什麼酒,不知是什麼緣故。魯迅不常在外邊吃飯,只是有時拉許壽裳一二人到神樂坂去吃「支那料理」,那是日本人所開的,店名記不得了,菜並不好,遠不及維新號,就只是雅座好,尤其沒有「富士山」,算是一件可取的地方。在我看來,實在還是維新號好得多,他的嘈雜也只是同東安市場的五芳齋相仿,味道好總是實惠,吃完擦嘴走出就完了。魯迅在北京也上青雲閣喝茶吃點心,可見他的態度隨後也有改變了。

  二〇 矮腳書幾

  留學生多不慣席地而坐,必須於小房間內擺上桌椅,高坐而看法政講義,最為魯迅所譏笑,雖然在伍舍時許朱錢諸公也都是如此的。他自己只席地用矮腳書幾,別人的大抵普通是三尺長,二尺寬吧,他所用的卻特別小,長只二尺,寬不到一尺半,有兩個小抽斗,放剪刀,表和零錢,桌上一塊長方的小硯台,上有木蓋,是日本制一般小學生所用,墨也是日本製品,筆卻是中國的狼毫水筆,不拘什麼名稱,大概是從神田的中國店裡買來的。紙則全是用的日本紙,預備辦《新生》雜誌的時候,特別印了些稿紙,長方一張,十四行每行三十四字,紙是楮質,格子不大,毛筆寫起來不大合式,如用自來水筆,倒還適宜,但他向不用這類筆,便是開單托書店買西文書,也還是拿毛筆寫德國字。雜誌辦不成,稿紙剩得不少,後來也沒有什麼用處。平常抄文章,總用一種藍印直行的紙,店裡現成的很多,自己打格子襯著寫,多少任意,比較的方便。大部的翻譯小說,有十萬多字的《勁草》和《紅星佚史》,都是用這種稿紙,在那小書桌上抄錄出來的。後者賣掉了,前者退了回來,在別處也碰了兩個釘子,終於下落不明。

  二一 勁草

  《勁草》這部小說是從英文翻譯出來的,英文名為「可怕的伊凡」,是講伊凡四世時的一部歷史小說。原作者是俄國的亞歷舍托爾斯泰,比那老托爾斯泰還要早,他著作不多,這書卻很有名,原來的書名是「克虐茲舍勒勃良尼」,譯意可以說是「銀公爵」。克虐茲的英譯是潑林斯,普通多稱親王,不過親王總該是王族,所以異姓的潑林斯應是公爵吧,舍勒勃良尼意雲銀,他是裡邊的主人公,忠義不屈,所以中文譯本改稱書名為「勁草」,意思是表彰他,實在那書中的主人公也本不是伊凡。伊凡四世是俄國史上有名的暴君,後人批評他說恐怕有點神經病,因為他的兇殘與虔敬都是異乎尋常的。他雖不是主腳,卻寫得特別好,與那怯弱迷信的,能在水桶里看出未來的磨工是好一對,書里有好些緊張或幽默的場面,令人不能忘記,在稿子遺失之後,魯迅有時提起磨工來,還覺得很有興趣。這書抄好,寄給某書店去看,說已經有了,便退了回來,後來那邊出了一部《不測之威》,即是此書的另一譯本。民國以後魯迅把《勁草》拿給別家書店看過,當然沒有希望,有人說什麼報上可以登,乃改名為「銀公爵」,交了過去,也沒有消息,這事大概在民五吧,已是三十五年前事,那部藍格抄本就從此杳如黃鶴了。

  二二 河南雜誌

  魯迅的《新生》雜誌沒有辦起來,或者有人覺得可惜,其實退後幾年來看,他並不曾完全失敗,只是時間稍為遲延,工作也分散一點罷了。所想要翻譯介紹的小說,第一批差不多都在《域外小說集》第一二兩冊上發表了,這是一九〇八至〇九年的事,一九〇八年裡給《河南》雜誌寫了幾篇文章,這些意思原來也就是想在《新生》上發表的。假使把這兩部分配搭一下,也可以出兩三本雜誌,問題只是這乃是清一色,若是雜誌,總得還有拉來的稿子吧。他雖是替河南省分的刊物寫文章,說的還是自己的話,至少是《文化偏至論》與《摩羅詩力說》,在《新生》里也一定會得有的,因為這多是他非說不可的話。他那時頂佩服拜倫,其次是匈牙利俄國波蘭的愛國詩人,拜倫在英國被稱為撒但派詩人,也即是惡魔派,不過魔字起於梁武帝,以前只用音譯摩羅,這便是題目的由來。本來想從拜倫謝理講到別國,可惜沒有寫全。許壽裳也寫有文章,是關於歷史的吧,也未寫完。他寫文章很用心,先要泡好茶,買西洋點心來吃,好容易寄一次稿,得來的稿費就所余無幾了。他寫好文章,想不出用什麼筆名,經魯迅提示,用了「旒其」二字,那時正在讀俄文,這乃是人民的意義雲。

  二三 新生

  魯迅的《新生》雜誌終於沒有辦成,但計劃早已定好,有些具體的辦法也已有了。稿紙定印了不少,至今還留下有好些。第一期的插畫也已擬定,是英國十九世紀畫家瓦支的油畫,題雲「希望」,畫作一個詩人,包著眼睛,抱了豎琴,跪在地球上面。英國出版的《瓦支畫集》買有一冊,材料就出在這裡邊,還有俄國反戰的戰爭畫家威勒須卻庚他也很喜歡,特別其中的髑髏塔,和英國軍隊把印度革命者縛在炮口處決的圖,這些大概是預備用在後來幾期上的吧。雜誌擱淺的原因最大是經費,這一關通不過,便什麼都沒有辦法,第二關則是人力,實在也是一個很大的問題。魯迅當時很看重袁文藪,他們在東京談得很好,袁就要往英國去,答應以後一定寄稿來,可是一去無消息,有如斷線的風箏了。此外連他自己只有三個人,就是十分努力,也難湊得成一冊雜誌。那時我得到兩三冊安特路朗的著書,想來抄譯成一篇文章,寫出一節,題曰「三辰神話」,魯迅用稿紙謄清了,等許壽裳來時傳觀一下,鼓勵大家來動手,可是也沒有什麼後文。幸而報未辦成,那文章也未寫出發表,否則將是一場笑話,現今拿出那幾本書來看,覺得根據了寫《三辰神話》實在是不夠的。

  二四 吃茶

  魯迅的抽紙菸是有名的,又說他愛吃糖,這在東京時卻並不顯著,但是他的吃茶可以一說。在老家裡有一種習慣,草囤里加棉花套,中間一把大錫壺,滿裝開水,另外一隻茶缸,泡上濃茶汁,隨時可以倒取,摻和了喝,從早到晚沒有缺乏。日本也喝清茶,但與西洋相仿,大抵在吃飯時用,或者有客到來,臨時泡茶,沒有整天預備著的。魯迅用的是舊方法,隨時要喝茶,要用開水,所以在他的房間裡與別人不同,就是在三伏天,也還要火爐,這是一個炭缽,外有方形木匣,灰中放著鐵的三腳架,以便安放開水壺。茶壺照例只是所謂「急須」,與潮汕人吃工夫茶所用的相仿,泡一壺只可供給兩三個人各一杯罷了,因此屢次加水,不久淡了,便須換新茶葉。這裡用得著別一隻陶缸,那原來是倒茶腳用的,舊茶葉也就放在這裡邊,普通頓底飯碗大的容器內每天總是滿滿的一缸,有客人來的時候,還要臨時去倒掉一次才行。所用的茶葉大抵是中等的綠茶,好的玉露以上,粗的番茶,他都不用,中間的有十文目,二十目,三十目幾種,平常總是買的「二十目」,兩角錢有四兩吧,經他這吃法也就只夠一星期而已。買「二十目」的茶葉,這在那時留學生中間,大概知道的人也是很少的。

  二五 看戲

  魯迅在鄉下常看社戲,小時候到東關看過五猖會,記在《朝華夕拾》里,他對於民間這種娛樂很有興趣,但戲園裡的戲似乎看得不多。他自己說在仙台時常常同了學生們進戲館去「立看」,沒有座位,在後邊站著看一二幕,價目很便宜,也很好玩。在東京沒有這辦法,他也不曾去過,只是有一回,大概是一九〇七年春天,幾個同鄉遇著,有許壽裳,邵明之,蔡谷清夫婦等,說去看戲去吧,便到春木町的本鄉座,看泉鏡花原作叫做「風流線」的新劇。主人公是一個偽善的資本家,標榜溫情主義,欺騙工農人等,終於被俠客打倒,很有點浪漫色彩的,其中說他設立救濟工人的機關,名叫救小屋,實在也是剝削人的地方,這救小屋的名稱後來為這幾個人所引用,常用作談笑的資料。還有一次是春柳社表演《黑奴籲天錄》,大概因為佩服李息霜的緣故,他們二三人也去一看,那是一個盛會,來看的人實在不少,但是魯迅似乎不很滿意,關於這事,他自己不曾說什麼。他那時最喜歡伊勃生(《新青年》上稱為「易卜生」,為他所反對)的著作,或者比較起來以為差一點,也未可知吧。新劇中有時不免有舊戲的作風,這當然也是他所不贊成的。

  二六 畫譜

  魯迅在日本居住,自壬寅至己酉,前後有八年之久,中間兩三年又在沒有中國人的仙台,與日本學生在一起,他的語學能力在留學生中是很不差的。但是他對於日本文學不感什麼興趣,只佩服一個夏目漱石,把他的小說《我是貓》《漾虛集》《鶉籠》《永日小品》,以至乾燥的《文學論》都買了來,又為讀他的新作《虞美人草》定閱《朝日新聞》,隨後單行本出版時又去買了一冊,此外只有專譯俄國小說的長谷川二葉亭,講南歐文學的上田敏博士,聽說他們要發表創作了,也在新聞上每天讀那兩種小說,即是《平凡》與《渦卷》,實在乃是對人不對事,所以那單行本就不再買了。他為什麼喜歡夏目,這問題且不談,總之他是喜歡,後來翻譯幾個日本文人的小說,我覺得也是那篇《克萊格先生》譯得最好。日本舊畫譜他也有點喜歡,那時浮世繪出版的風氣未開,只有審美書院的幾種,價目貴得出奇,他只好找吉川弘文館舊版新印的書買,主要是自稱「畫狂老人」的那葛飾北齋的畫譜,平均每冊五十錢,陸續買了好些,可是頂有名的《北齋漫畫》一部十五冊,價七元半,也就買不起了。北齋的人物畫,在光緒中上海出版的《古今名人畫譜》(石印四冊)中曾收有幾幅,不過署名沒有,所以無人知悉,只覺得有點畫得奇怪罷了。

  二七 花瓶

  魯迅從小喜歡「花書」,於有圖的《山海經》《爾雅》之外,還買些《古今名人畫譜》之類的石印本,很羨慕《茜窗小品》,可是終於未能買到。這與在東京買「北齋」是連貫的,也可以說他後來愛木刻畫的一個原因。民國以後他搞石刻,連帶的收集一點金石小品,如古錢,土偶,墓磚,石刻小佛像等,只是看了喜歡;尤其是價值不貴,這才買來,說不到收藏,有如人家買一個花瓶來放在桌上看看罷了。說到花瓶,他曾在北京地攤上買過一個,是膽瓶式的,白地藍花,草草的幾筆,說不出是什麼花,那時在看講朝鮮陶器的書,覺得這很有相像的地方,便買了來,卻也未能斷定究竟是否。還有一個景泰藍的,日本名為七寶燒,是在東京買的,這可以算是他那時代所有的唯一的文玩。這花瓶高三寸,口徑一寸,上下一般大,方形而略帶圓勢,裡面黑色,外面淺紫,上現一枝牽牛花,下有木座,售價五角。一九〇六年東京開博覽會於上野,去溜達一趟之後,如入寶山卻不肯空手回,便買了這一件,放在伏見館的矮桌上,後來幾次搬家都帶著走,雖然不曾插過一次花,卻總在什麼角落有它的一個位置。這件古董一直帶到紹興,北京,大概在十年前還曾經看到過,假如沒有失掉,那麼現在一定還是存在的吧(這話說得有點可笑,卻是事實)。

  二八 咳嗽藥

  魯迅在中國時常有胃病,不知是飯前還是飯後,便要作痛,所以把桌子的抽屜拉出來,肚子靠在抽屜角上,一面在看書籍。可是在東京這病卻沒有了,別的毛病也沒有生過,大概感冒風寒總是有的,因為他所備的藥品有一瓶安知必林,那時愛司匹林錠還沒有出現,這是頭痛身熱最好的藥了。此外有一種叫作腦丸的丸藥,也常預備著,這名字似乎是治腦病的什麼藥,其實乃是瀉藥的一種,意思是說瀉了便頭腦清爽,有如韋廉士的補丸,但是吃了不肚痛,這是它的好處。還有一樣似藥非藥的東西,有一個時候也是常備的,這是橙皮舍利別,本是咳嗽藥,但很香甜好吃,用水沖了可以當果子露用,一磅的玻璃瓶大概只賣五角錢,在果子露中也是便宜的。中國吃五加皮酒,略為有點相像,但五加皮究竟有點藥味,若是茵陳燒,這就差不多了。安知必林與腦丸因為用處不多,所以長久的留存著,橙皮舍利別容易喝完,大約喝過一兩瓶之後也就不再買了。在中國藥房裡這應該也有,大概叫作陳皮糖漿吧。夏天小孩要吃果子露,買這個來應用,至少是真的橘子皮,總比化學製品要好吧。

  二九 維新號

  魯迅在東京這幾年,衣食住都很隨便,他不穿洋服,不用桌椅,有些留學生苦於無床,便將壁廚上層作臥榻,大為魯迅所非笑,他自己是席上坐臥都無不可,假如到了一處地方只在地上鋪稻草,他是也照樣會睡的。關於吃食,雖然在《朝華夕拾》的小引中曾這樣說:「我有一時,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的蠱惑。」事實上卻並不如是,或者這有一時只是在南京的時候,看庚子辛丑的有些詩可以知道,至少在東京那時總沒有這種跡象,他並不怎麼去搜求故鄉的東西來吃。神田的維新號樓下是雜貨鋪,羅列著種種中國好吃的物事,自火腿以至醬豆腐,可是他不曾買過什麼,除了狼毫筆以外。一般留學生大抵不能那樣淡泊,對於火腿總是懷念著,有一個朋友才從南京出來,魯迅招待他住在伏見館,他拿了一小方火腿叫公寓的下女替他蒸一下,豈知她們把它切塊煮了一鍋湯,他大生其氣,見人便訴說他那火腿這一件事,魯迅因此送他諢名就叫作「火腿」。這位朋友是河南人,一個好好先生,與魯迅的關係一直很好,回國後在海軍部當軍法官,仍與魯迅往還,不久病故,我就不曾在北京見到他過。

  三〇 諢名

  魯迅不常給人起諢名,但有時也要起一兩個,這習慣大概可以說是從書房裡來的,那裡的綽號並沒有什麼惡意,不久也公認了成了第二個名字。譬如說小麻子,尖耳朵,固然最初是有點嘲弄的意思,但是抓住特點,容易認識,真夠得上說「表德」,這與《水滸》上的赤發鬼,《左傳》上的黑臀正是一樣的切實。魯迅給人起的諢名一部分是根據形象,大半是從本人的言行出來的。邵明之在北海道留學,面大多須,綽號曰「熊」,當面也稱之曰熊兄。陶煥卿連絡會黨,運動起事,太炎戲稱為「煥強盜」「煥皇帝」,因襲稱之為煥皇帝。蔣抑卮曰「撥伊銅鈿」,吳一齋曰「火腿」,都有本事,錢德潛與太炎談論,兩手揮動,坐席前移,故曰「爬來爬去」,這些諢名都沒有什麼惡意。杭州章君是許壽裳的同學,聽路上賣唱的,人問這唱的是什麼,答說:「這是唱戀歌呀,」以後就諢名為「戀歌」。後來在教育部時,有同鄉的候補人員往見,欲表示敬意,說自己是後輩,卻自稱小輩,大受魯迅的訓斥,以後且稱此公曰「小輩」。這兩個例,就很含有不敬的意思。魯迅同學顧琅在學堂時名芮體乾,改讀字音稱之曰「芮體干」,雖然可以當面使用,卻也是屬於這一類的。

  三一 南江堂

  魯迅所學的歐語是德文,原因是礦路學堂附設在江南陸師學堂里,那裡是教德文的,後來進醫學校也是如此,所以這就成為他的第二外國語了。在東京買德文書的地方很不多,中西屋只有英文,丸善書店德法文有一點兒,專賣德文書的僅有一家南江堂,在本鄉「切通」,即是把山坡切開造成的街路,是往上野去的要道。在那裡書籍很多,價目也不貴,就只可惜都是醫學書,它開在那裡也是專為接待醫科大學的師生們的。可是它有幾種德文小叢書,大都價廉物美,一種名「葛興」的是各種學藝的總結,每冊日金四角;又一種名「勒克拉謨」,紙面,每冊一角至五角,看號數多少,什麼書都有,不知道有幾千號了。窮學生本來沒有什麼錢買書,這叢書最為適宜,而且其中有很難得的東西,例如魯迅所要的弱小民族文學作品,別國不但很少,有時還很珍貴,在這裡卻容易得到,因為多是小冊子,至多三號就是三角錢罷了。魯迅的這一類書,可以說是他苦心收羅的成績,看去薄薄的一本桂黃色紙面的書,當時卻是託了相模屋書店交給丸善,特地寫信向出版所去要來的,發單上開列好些種,一總價格卻不過兩三元。其中也有在舊書攤上得來的,如匈牙利人裴彖飛的小說,原價一角,大概七八分錢買來的吧,訂書的鐵絲已爛,書頁也散了,可是誰料得到這是他所頂珍重的一冊書呢。

  三二 德文書

  魯迅學了德文,可是對於德國文學沒有什麼興趣。在東京雖然德文書不很多,但德國古典名著卻容易買到,價錢也很便宜,魯迅只有一部海涅的詩集,那兩首「眸子青地丁,輔頰紅薔薇」的譯詩,大概還是仙台時期的手筆,可見他對於這猶太系詩人是很有點喜歡的。奇怪的是他沒有一本哥德的詩文,雖然在讀本上當然念過,但並不重視他,十九世紀的作品也並沒有什麼。這裡尼采可以算是一個例外,《察拉圖斯忒拉如是說》一冊多年保存在他書櫥里,到了一九二〇年左右,他還把那第一篇譯出,發表在《新潮》雜誌上面。他常稱述尼采的一句話道:「你看見車子要倒了,不要去扶它,還是去推它一把吧。」這話不知道是否在《察拉圖斯忒拉》里,還是在別的書里,想起來確也有理,假如應用於舊社會舊秩序上面。他利用德文,譯了好些別國的有意義的文藝作品,有兩部德文的《文學通史》也給了許多助力,這種書籍那時在英文中還是沒有的。一部是三冊本,凱爾沛來斯著,魯迅所譯《小俄羅斯文學略說》即取材於此,一部是一厚冊,大概著者是謝來耳吧,這些裡邊有些難得的相片,如波蘭的密支克微支和匈牙利服裝的裴彖飛都是在別處沒有看到過的。

  三三 補遺

  上邊所講的事情是一九〇六至〇九年這一段,前面還有一段,即一九〇二年至〇四年,魯迅往仙台進醫學校之前,他也是在東京,不過那時的事情我可是不知道了。翻閱在南京的舊日記,有幾處可以抄引,算作補遺。

  光緒壬寅(一九〇二)年二月十五日,魯迅從南京趁大貞丸出發,次日到上海,寅老椿記客棧。二月三十日東京來信云:「於廿六日到橫濱,現住東京麴町區平河町四丁目三橋旅館,不日進成城學校。」又言其俗皆席地而坐雲。三月初六日寄來《扶桑記行》一卷,文頗長,今已不存。十三日頃來信云:「已進弘文學院,在牛入區西五軒町三十四番,掌院嘉納先生治五郎,學監大久保先生高明,教習江口先生,善華文而不能語言。」五月初三日來信附有照片,背後題字云:

  「會稽山下之平民,日出國中之遊子,弘文學院之制服,鈴木真一之攝影,二十餘齡之青年,四月中旬之吉日,走五千餘里之郵筒,達星杓仲弟之英盼,兄樹人頓首。」

  癸卯(一九〇三)年三月四日,謝西園(陸師畢業生,跟了什麼人往日本看操)回國,魯迅托他帶回一隻衣箱,內有不用的中國衣服和書籍,和一張「斷髮照相」,留學生當初大抵是留一部分頭髮,蟠在帽內的,後來革命運動漸益壯大,又受了「富士山」的激刺,所以終於消除了。

  三四 補遺二

  謝西園帶回的衣箱內的那些書,日記上存有目錄,計《清議報》合訂八冊,《新民叢報》兩冊,《新小說》一冊,《譯書彙編》四冊,《雷笑餘聲》一冊(是什麼書已忘記了),《林和靖集》兩冊,《真山民集》一冊,《朝鮮名家詩集》一冊(均活字小本線裝),天籟閣四冊(?),《西力東侵史》一冊,《世界十女傑》一冊,照相兩張,其一是弘文學院學生全體,其一即是上回所說的斷髮照相。此外又記有來信說嚴幾道譯《名學》甚好,囑購閱,又一處雲來信令購《華生包探案》,並囑寄往日本,這書我還記得是鉛字有光紙印,與哈葛得的《長生術》譯本同一格式,那時或者是一起購買。這以後日記多有中斷,甲辰(一九〇四)年三月中的記有至大行宮日本郵局取小包事,雲書共十一冊,《生理學粹》,《利俾瑟戰血餘腥錄》,《月界旅行》,《舊學》等皆佳,又《浙江潮》《新小說》等數冊,燈下煮茗讀之。這些都是中文書,有些英文書則無可考,只記得有一冊《天方夜談》,八大冊的《囂俄選集》,日本編印的英文小叢書,其中有亞倫坡的《黃金蟲》,即為《玉蟲緣》的底本,《俠女奴》則取自《天方夜談》里的。大概因為《新小說》里登過照片,那時對於囂俄(現譯為雨果)十分崇拜,魯迅於癸卯夏回鄉時還寫信給伍習之,托他在東京買新出的日譯《懷舊》寄來,那也是囂俄的一部中篇小說。

  三五 補遺三

  癸卯(一九〇三)年夏天魯迅回鄉一趟,那年五月以後兩個多月的日記中斷,下一冊從七月中旬起,正記的是他離開紹興的事,今摘抄於下:

  「七月十六日,余與自樹既決定啟行,因於午後束裝登舟,雨下不止。傍晚至望江樓,少霽,舟人上岸市物,余亦登,買包子三十枚,回舟與自樹大啖。少頃開船而雨又作,三更至珠岩壽拜耕家,往談良久,啜茗而返,攜得《國民日報》十數紙,於燭下讀之。至四更,始睡,雨益厲,打篷背作大聲。

  十七日晨抵西興埠,大雨中雇轎渡江,至杭州旅行社,在白話報館中見汪素民諸君。自樹已改裝,路人見者皆甚詫異。飯後自樹往城頭巷醫齒疾,余著呢外套冒雨往清河坊為李復九購白菊花。晚宿樓上。

  十八日午前伍習之來訪,雲今日往上海,因約同行,下午乘舟往拱宸橋,彼已先在,包一小艙同住,舟中縱談甚暢。

  十九日雨止,下午舟抵上海,僱車至十六鋪張芝芳君處,張君甬人,隱於賈,人極開通,有女數人皆入學堂,伍君與之識,因留住。晚乘馬車至四馬路,自樹買《群學肄言》一部。芝芳邀往看戲,夜半回寓。」

  「二十二日午自樹往虹口下日本郵船,余與習之芝芳同去,下午回寓,晚與習之乘招商局船往南京。」

  丙午(一九〇六)年夏又回來一次,那時沒有日記,只記得往東京時有邵明之,張午樓等共四人同行,至於月日則已完全忘記了。魯迅是《新青年》以後的筆名,那時的別號是自樹,索士(或索子),今依日記原文,仍用自樹這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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